第39章 夏至(3)

小说:深宫缭乱 作者:尤四姐
    “撞邪了”皇帝不得不从冗杂的公务间分出精神来, 听那些关于她的奇谈怪论。

    小富也不敢说得很肯定, 只道“奴才是这么琢磨来着。今儿白天的饮食很清淡, 且又是御膳房预备的,姑娘都跟着主子爷的食谱, 主子爷这会儿好好的,怎么姑娘身上就不好了呢。”

    皇帝沉默了下,心说她不就是紫禁城近来最大的邪祟吗,这样的人,能撞邪才奇了。

    “你瞧见人没有她诡计多端,说的话只能信一半。”

    小富想了想道“奴才从门帘子的缝儿里头看见了,姑娘一脸菜色, 没什么精神头,松格说她肚子疼, 还吐了一回”

    御前当差的,习惯把寻常症候说得更严重一些,皇帝蹙眉道“不过是肠胃不适, 和撞邪有什么相干打发个太医过去瞧瞧就是了。”

    小富看了德禄一眼, 嗫嚅道“奴才已经让人传赵太医过去请脉了,自己先回万岁爷跟前复命。奴才是想, 肠胃不适虽是小事儿,可要紧一宗,今儿姑娘下过地宫的。地下阴气重, 这一行就嘤姑娘一个女孩儿, 奴才是怕万一克撞了什么, 心里头有数,治起来能对症下药。”

    撞邪了怎么治,无非是跳大神。眼下回京才走到半道上,上哪里给她找跳大神的去带着女人上路就是麻烦,皇帝有些烦躁,也不知她是真病,还是知道要秋后算账了,有意装病。不过鬼神之说,倒也不可全然不信。

    他随意翻动书页,略顿了下对德禄道“你去瞧一眼,弄明到底是什么症候,倘或真撞了邪,即刻来回朕。”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看完了让赵鼎进来回话。。”

    这是怕中间转述不够明晰,要亲自过问病情啊。德禄最是体人意儿的,忙应个嗻,火急火燎赶往了嘤姑娘所在的小帐。

    里头太医刚请完脉出来,正站在帐前费思量呢,见了德禄拱手说谙达,“您是奉皇上之命来的”

    德禄说可不,朝里头望了眼,“姑娘的病症儿严重么”

    赵太医歪着脑袋说“姑娘瞧着身底子好得很,不像得病的模样。据她自个儿说肚子疼,我诊了半天,似乎没有血虚的症候”

    德禄明白过来了,装病无疑。他笑了笑道“万岁爷关切得很,赵大人随我上御前复命吧。”

    赵鼎说是,边走边犹豫,琢磨不出头脑来,只好去讨德禄的主意,“依谙达看,我该怎么回皇上才好”

    德禄抬眼看看天上月,料着真说是中邪,闹不好这会子就要开拔赶回京里找萨满太太,旁的倒没什么,别吓着了后头的太皇太后老佛爷。可直说姑娘装病,回头又得揪到御前挨骂受罚,瞧着也怪不落忍的。

    “唉”德禄叹了口气,“赵大人不擅女科吧姑娘说肚子疼,又不好直说是怎么回事儿,想是不方便吧”

    赵太医一点就透,见了皇帝也答得行云流水,“姑娘脾气不健,肾阳不足,又加寒湿之邪入侵,故而气血凝滞,行经不畅。不过皇上放心,不是什么大症候,进点儿健气暖体的东西就成了。”

    皇帝有些尴尬,原来是女人病,竟也巴巴儿报到御前来,实在可笑。他心里略松泛了些,“既然病症查出来了,就开方子吧。”

    赵太医躬身道“禀皇上,这种病症不必开方子,眼下就有现成的解药。拿黄酒加姜糖,熬上一碗热热的喝下去,不消一个时辰百病全消。”

    小富是人精,知道万岁爷这刻在想什么,立刻狗摇尾巴地说“主子爷,奴才这就吩咐膳房熬汤去。”说完纵起来出去传令了。

    三庆送赵太医出大帐,御前眼下也没旁人,德禄上前两步说“万岁爷,嘤姑娘跟前的丫头遇事容易慌神,且那个小帐地上就铺了一块厚毡,姑娘身子虚,躺在上头养病,怕越养越病。万岁爷瞧,要不要把嘤姑娘挪进行在万岁爷赏她一张榻,人不贴着土了,好得兴许能快些。”

    皇帝是仁君,加上齐嘤鸣又是太皇太后跟前得脸的,别回了宫还病歪歪的,惹太皇太后担心。于是皇帝十分勉强地准了,并命人在榻上加了一条毯子。德禄领了命便又上小帐去,隔着帘子往里头传话“嘤姑娘,万岁爷有恩旨,准姑娘上行在大帐里过夜。”

    帐里的嘤鸣正和松格进吃的,听见德禄的话,吓得手里肉干都掉了。定定神,她又追问了一句“谙达说什么我没听真周。”

    德禄说“姑娘,主子准您上行在过夜,说小帐里席地而睡对姑娘身子没有益处,大帐里有睡榻,姑娘上那儿睡去能好得快些,不耽误明儿上路。”

    嘤鸣的脑子都炸了,没想到装病都逃不过皇帝的魔掌。她眼下就想自自在在不必面对他,本以为他见她磋磨不起了,能暂时放过她,结果倒好,干脆让她住进行在,这股死了都得挖出来鞭尸的执着劲儿,真让人觉得可怕。

    她不想去,迟疑着说“谙达替我谢谢万岁爷恩典,我这会子都躺下了”

    德禄说“姑娘就别难为我们当奴才的了,我只管来传话的,不敢帮着姑娘抗旨。天底下那么多女孩儿,哪个得过主子爷这样恩典您得领主子爷的情儿,跟着上御前谢恩去吧。”

    谢恩,强加于你的所谓恩典不过是繁花妆点的大坑,可惜你就算参透了,也还是得笑着往下跳。嘤鸣没办法,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小帐里走出来,有些为难地对德禄说“谙达,您看我还是黄花大姑娘,这会儿上万岁爷的大帐里过夜,叫人说起来成什么了”

    德禄嗐了声,“姑娘心思重了不是,那可是万岁爷,不是外头寻常爷们儿,谁还敢背后议论您不成您只管踏踏实实的,先顾好自己的身子是正经。说句打嘴的,您如今和万岁爷也不怕人议论。就像御前那些司寝司帐的,哪个不是近身伺候,哪个不是有头有脸您比司寝司帐的体面百倍千倍,这会子该是人人眼热您,您怕什么的。”

    眼热她天天得忍着恶心和皇帝周旋眼热她天天水深火热饱受委屈嘤鸣苦笑了下,又想和松格诀别了。松格一脸爱莫能助,只能感慨主子实在点儿背,愁眉苦脸地替她整了整仪容,把她送到了那顶巨大的牛皮帐外。

    “嘤姑娘,”德禄笑着提点,“您这会儿身上好些没有”

    嘤鸣光顾着生闷气,竟忘了装样了。听见德禄的话,下意识抬手掩了掩肚子,“谢谢谙达关心,还是老样子,要不了命的。”

    德禄点头,“那快进去躺下吧,万岁爷命小富给您熬汤去了,过会子就来。”一面说,一面将门上垂帘挑高些儿,“姑娘请吧。”

    又上这儿来了,嘤鸣只觉浑身都打不起精神,好像真要病了。她想好了,要是皇帝问起就说好些了吧,至少不必留在帐里过夜。真要是明早从行在迈出去,那在太皇太后跟前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最好的朋友才下葬,当晚就自荐枕席,她受不了别人这么戳脊梁骨。这皇帝最恶毒之处就在于此,横竖这种事上男人不吃亏,只有女人折损颜面罢了。

    她是负着气的,进去后面色不佳,见了皇帝也做不出笑模样来,这让皇帝觉得她确实是病了,并且病得不轻。身强体壮的时候怎么挤兑都可以,生病了再折腾,怕她会撑不住,万一一气之下死了,那就不太好了。

    她蹲安,皇帝说免了,因为她得的病过于私密,皇帝作为男人,有点不大好意思。

    “准你躺着。”皇帝说,往西边瞥了眼。那儿有张长榻,上头铺排好了坐卧的用具,看上去舒适温暖。

    嘤鸣呵腰说“谢万岁爷恩典,奴才这会儿还撑得住。”就是不肯挪步,低着头,僵直地站在原地。

    皇帝很不喜欢她这种没眼色的样子,赏了她脸,她又摆起谱来。

    “过去躺下。”皇帝寒声道,“要是不愿意躺着,就上外头站着去,站在御前侍卫对面,让他们瞧着你。”

    御前侍卫是寸步不离行在的,大帐前尤其多,整队戍守如铜墙铁壁。众目睽睽和面对皇帝相比,究竟哪个更难熬呢嘤鸣计较了下,老老实实在榻上躺了下来。当然躺也躺得极不安稳,她一向守礼,从不在母亲和丫头以外的人面前躺着。这回被迫横卧在皇帝眼皮底下,那种尊严受到践踏的感觉更胜养心殿顶砚台罚跪,她臊红了脸,难受得直想哭。

    皇帝垂眼看她,见她这模样,纳罕道“你是不是在琢磨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脸这么红,是什么道理”

    德禄的下巴差点惊掉下来,榻上的人更想哭了,顽强地说什么都没想,眼里却要水漫金山。

    皇帝不擅长安慰人,看她今天可怜,决定暂且放她一马,“你放心,朕不会趁人之危的,朕对你没意思,你不要自作多情。”

    德禄的脸彻底垮了下来,心说一个人一辈子过得太顺风顺水,有时候难免自负。照说万岁爷有过皇后,嫔妃也十几个,不应该是这样的,可万岁爷照旧不知道应该怎么和女人相处。也是的,往常御幸和召见臣工没什么两样,膳牌随便翻一翻,到了点儿大红铺盖卷起侍寝的嫔妃送进去,掐好时候敬事房的人喊一嗓子“是时候了”,里头很快就把人送出来。有时连喊都用不着喊,万岁爷就完事儿了御幸女人对他来说,不过是偶尔的消遣和传宗接代的途径而已。他不需要琢磨那些女人的好恶,甚至连她们姓什么都弄不清,所以让一颗对付朝臣的头脑来对付女人,本来就是一场灾难。

    那厢的嘤鸣呢,可说是彼此彼此。皇帝对她来说是世上最恶心的存在,尤其他还自以为是,简直让人笑掉大牙。满心的尴尬被他彻底化解了,她直挺挺躺着,说“奴才不过是不习惯躺在这儿,万岁爷别多心。”

    皇帝哦了声,“不习惯躺在这儿那太好了,明儿接着在大帐里过夜,再不习惯就上养心殿,一直躺到你习惯为止。”

    嘤鸣气得痰迷心窍,那种郁郁不得纾解的痛苦几乎要把她憋死了。可她不能冲撞他,一气之下拽起薄被把自己罩起来,再也不愿意说话了。

    她挺尸的样子看着有些吓人,皇帝冷笑一声,她越是不痛快,他越是称心。看来让她在大帐过夜的决定做对了,她设计拿假印坑他,此仇此恨没那么轻易一笔勾销。等着吧,来日方长,除非她能从宫墙里飞出去,否则就得一辈子这么不痛快下去。

    这时小富端着碗进来,俯首道“万岁爷,赵太医说的汤熬得了。”

    德禄便轻声细语喊姑娘,“身上有病不能忍着,把这汤喝下去就大安啦。老佛爷最心疼姑娘,眼看要进京了,回头惊动了老佛爷倒不好。”

    嘤鸣没辙,心里后悔,这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不情不愿坐起来,言不由衷地说着“谢万岁爷恩典”,把小富手里的碗接了过来。

    低头看,黄澄澄的汤水上飘着姜末子,应当是姜汤。这个不难喝,正打算一饮而尽,才碰着嘴唇就闻见一股酒味儿。她讶然抬起眼,“怎么是酒做的”

    小富笑着说“黄酒暖身子最好,太医说喝了这个,不消一个时辰准保姑娘不疼,姑娘试试吧。”

    可嘤鸣滴酒不沾,她不像大部分祁人姑奶奶那样自小拿酒当茶喝,她吃醉虾都要腿软,更别提这满满一碗了。

    “我喝不了这个”她讪讪说,“回头御前失仪可怎么办。”

    皇帝拿她喝不喝药,看成了检验她真病还是装病的唯一标准,“朕最恨受人诓骗,如果你今儿撒了谎,朕就问你鄂奇里氏藐视朕躬之罪。”

    嘤鸣心想这回是骑虎难下了,她装的这个病,没人能验出是真还是假,所以皇帝就想拿这个法子来折腾她,八成又打听好了她不饮酒,有意想看她出洋相。

    然而不喝不行,她没有试过自己酒量如何,更不知道自己酒品如何。她在喝之前抬眼瞧瞧皇帝,“万岁爷,奴才从不喝酒,今儿主子赏了恩典,奴才不能不喝。可万一奴才喝醉了,做出大不敬的事儿来,还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觉得自己有度量,不会和醉鬼计较。还有她说的大不敬之罪他甚至有些好奇,会是怎样的大不敬。

    当然,这不过是自己私底下的想法,嘴上依旧不能饶人,“不过一碗姜汤而已,你还打算借酒盖脸对朕不敬酒品即人品,望你自重。”

    嘤鸣无话可说,反正遇见这皇帝就像遇见了鬼,说什么都是枉然。

    她直着嗓子把一碗全干了,最后品咂一下,倒也不怎么难喝,不过味道有点冲。暖胃是真暖胃,从喉头一线飞流直下,像火星子点燃了柴堆,整个腔子都烧起来了。

    嘤鸣对自己一向很有把握,觉得万一醉了,至多倒头就睡罢了。可是后来据德禄说,这次她拽着皇帝聊了很多。关于这个她还有一点印象,其中两句直到她醒后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摆布着自己不甚灵便的舌头高谈阔论“我这个人,说话向来很温存。如果哪天我让您下不来台了别纳闷,我那是故意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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