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分在一个老太监闵公公手下。那闵公公是个给皇帝倒恭桶的,但凡能接触到主子的差事,即使只是倒恭桶,那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闵公公在宫里待了几十年,说话前就带上三分笑,显得极是和蔼,但是背地里却是个喜欢折磨人的老货。因为没了命根子,自觉地肮脏卑贱,对着主子们又要赔笑脸,压抑的久了心里就扭曲起来,只能通过欺负比他地位低的人来得到些满足。
闵公公已经折磨死两个小太监了,宫里的奴才,离主子越远命就越低贱。像秦束这样连主子的面都见不到的,这偌大的宫里每日都要死几个,又有谁会去追究那些人究竟是病死的还是被折磨死的。还有人专门买通采买小太监的人,让人给带进来那些耐打好欺负的,分到自己手下专门用来出气。
在宫里待了几乎一辈子的老太监,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比起单一的打骂要可怕的多,就是让人身上有伤痕,也是在衣服遮掩下看不出来的地方。而且很多时候,比起身上的伤害,他更喜欢侮辱人。
秦束要做许多事,包括替这个老太监洗脚倒洗澡水倒恭桶等等,这个心理扭曲的老太监常常洗完脚就直接踩在秦束的身上擦干净,这还是他心情好的时候,心情不好直接便踩到秦束脸上,弄得他满头满脸的洗脚水,秦束还不能躲,躲了一下便要被他发疯似得打。
老太监不知道怎么的,常常好好的突然就会发起疯,有一次秦束帮他倒恭桶,却被他踢倒洒了满身的尿。那老太监就哈哈的笑起来,不让秦束去换,就让他穿着那身被尿液浸湿的衣服跪在地上拿袖子擦地。
秦束的表情一直没有变,又沉又冷。如果说,他还曾经希望过,那么这个希望早就在认识到这个宫究竟是个什么藏污纳垢的地方后就已经毁灭了。如果他还曾不甘过,那么这不甘,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侮辱中已经被消磨的什么也不剩。从小到大,能支撑他的,似乎只剩下满腔的恨意。
这些欺辱他的人还没死,他怎么能先死。
一年后,秦束终于用自己那点微薄的积蓄,找到门路和太医院的一个小奴才买了点据说长久的服食会变得疯疯癫癫的药。毒药他们这些奴才是弄不来的,但是这疯药,偶尔服食少量的只是会让人安神,宫里也有不少奴才会悄悄去买,所以才被默许了这种买卖。
老太监对谁都有戒心,轻易不让秦束接触他入口的东西。秦束也不急,只冷眼看着,等着那个机会。这药他能放一次就能放第二次,一次两次不能让他疯,长年累月,他总会等到这老太监疯掉的那天。
这一等就又是两年,秦束一直以来都在找一切的机会给老太监下药,不敢多下,一点点的终于把他弄得神志不清。
那一日,是继任皇后入宫的日子,秦束也听说那将要入宫的新皇后是镇国公柳家的小小姐,真正从脚到头发丝都是金贵的人儿,和他们这些杂草一样的奴才没有一点相同。秦束没有太在意那个和他离的太遥远的皇后,他只是想着,终于能杀了这个老太监。
大部分奴才都在为了新皇后入宫的事忙碌,或者为了这件事兴奋着,只有秦束,冷静的端着汤放下了最后一次买的药,送到闵公公面前。闵公公大部分时间都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而自从皇上病了之后,他就不再去倒恭桶,宫里又是前皇后新丧,皇上病重,新皇后入宫,处处忙乱,没人注意到这个老太监卧床多日,如今便是最恰当的时机。
秦束一直很谨慎,然而终究是没能比过这个看了一辈子宫廷倾轧的老太监,在他掐住闵公公的脖子时,这老太监突然发难,猛地睁开眼睛拿起边上的一个瓶子敲在了秦束的头上,碎片顿时就把秦束额头割出了道道血痕。
老太监摇摇晃晃的从床上站起来,拿着花瓶碎片,有些狰狞的笑道“我在宫里一辈子,临了竟然被你个小玩意算计到,只恨我明白的太晚,我快死了,你也得陪我一起死”
秦束往后退了几步,抬手擦了擦快流到眼里的血。他看着疯癫的举着花瓶碎片的闵公公,冷静的想,今日新皇后入宫,到处都有守卫巡逻,只要把他引到外面,他这个疯疯癫癫的样子定然没什么好下场,再者,让人看到他这疯癫的样子,日后死了也没人会去追究一个没用了的疯子是怎么死的。于是秦束转身便往外跑,那闵公公果然脚步有些虚浮的跟了上来。
外面没有人,远远的从前面的一片宫殿传来热闹的乐声,反倒显得这里十分安静。秦束一路跑一路擦去不断流下来的血,还时刻注意着身后闵公公的情况。
他的身体不算好,流了这么多血头便有些晕了起来。秦束常年受到虐待,脸色苍白,嘴唇也是没有一点血色,额头上的血这么流下来,在那张脸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有一道血痕恰好经过眼角,衬着那双没有一丝神采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流下的血泪一般。
他使劲掐住自己手臂上的淤青,让自己保持清醒。然后终于在转过一个宫殿的时候看到一队人走了过来。他并没有看清那是些什么人,身体先往前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墙边。就着这姿势,他往后看了一眼,疯癫状的闵公公已经快要跑了过来。
“那边是在做什么,你们过去看看。”
秦束恍惚的听到了个女子清脆的声音,然后有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从他身边经过,再看去,那闵公公已经被抓住按在了地上,只是那种疯药的药性上来了,他整个人还在挣扎着,表情凶狠有些像是疯狗。
“我刚进宫便遇见这种事,真是”女子似乎有些不高兴,可是最后也只是挥挥手道“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就把这老疯子打几板子教训一番吧。”
秦束窝在墙边,看着那闵公公被拖到一边按着打,被捂住了嘴发不出声音的样子,心里却有种奇怪的平静。
“小家伙,你还好吗”柳清棠刚入宫那会儿,身上还带着股柳家人的正义感,柳家就从未有过这种欺负人的事情,她也从没见过,不由得走近了窝在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的秦束。
而秦束,终于有了点力气,颤颤巍巍头也不抬的跪在那里给她行了个礼,嘴里喊着“皇后娘娘吉祥,冲撞娘娘凤驾,奴才该死。”这种时候他再猜不出这位就是新任皇后娘娘,他这三年的宫中生活就白过了。
“你流了这么多血,没事吧,不然给你叫个太医来看看”
那人一边说一边拿了一方帕子按在他的额头上。秦束被惊的忍不住往后一缩,他知道面前这满身富贵的人是主子,可主子怎么会在意他们这些奴才的死活,怎么会愿意碰他们这种肮脏草芥一样的人。
秦束垂着眼,看到她红色的绣满了凤凰的裙摆,按在自己额头上垂下来的宽袖,压着裙裾的琳琅环佩,唯独不敢抬头去看她的脸。
她手上玉环轻击,撞出了一连串好听的声音。捂在额头上的帕子有股不知名的淡淡幽香,秦束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被什么迷惑了,连话也不会说的顿在那里。其实只是短短的一瞬,但在秦束迟钝的脑子里,这一切就好像被放慢了。
“娘娘,您还有事呢,您看这”柳清棠身后跟着的那群人里,有人站出来恭敬的提醒道,看也没看一脸血窝在墙边的秦束。本来,这么个小奴才,是死是活又有谁在乎,只有刚进宫的这位娘娘,毕竟是年轻,就容易心软。
柳清棠皱皱眉,听出了这人话里的意思。又看了眼那里看不清面容的瘦小太监,收回了手上沾血的帕子。宫里和她原来生活的地方不一样,她要学的还有很多,如果真的给这区区一个小太监叫了太医,恐怕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玉屏,你带他去太医院包扎下伤口。”还是随口点了个小宫女让她带人去包扎,柳清棠瞟了那先前出声的老嬷嬷一眼,见她低下头没再说什么,便不再管这事,带着一群人离开了这里。
一直低着头没出声的秦束扶着墙站起来,远远的看了一眼那个穿着大红衣裙的背影,很快又收回目光。。
“你倒是个运气好的。”玉屏好像只是随口感叹了一句,也没想和个小太监搭话,自顾自的做主子交代的事,带着秦束往太医院走。
那时候秦束听了这句话并没有出声,因为他觉得自己从未有过好运气。可是后来,很多年过去,他突然想起这话,觉得确实是这样,在那一日遇见那个人,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一件事。
把伤口处理了之后,秦束一个人从太医院走了回去。闵公公被打了几板子还没死,不过离死也不远了,躺在地上只剩一口气。秦束走到他旁边,看着他良久,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还好,你没死。”
说完,秦束拖着他向跑出来的房间走去,这一路秦束走的很慢,他没有多少力气了。闵公公下半身都被打得不能动弹,被秦束拖着磨蹭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秦束一直把闵公公拖到了他平常用来出恭的地方,掐住他的脖子将他上半身都拉了起来,在闵公公发出赫赫的声音想要挣扎的时候,一把将他的头按进了恭桶里。
秦束的手很稳,表情也一点都没变,就好像他不是在杀人。
闵公公的动静慢慢变小,最后终于不动了。秦束手上用力的骨节泛白,按着他的头一直没有松开,等了很久,确认闵公公确实死透了之后,他才松了手。就好像已经在心里演示了几百遍,秦束十分冷静的把尸体拖出来,把所有的痕迹收拾好,最后叫了人来把尸体运走。
死了个疯掉的老太监,在宫里算什么事呢,像这些没人送终的,草席一卷随便扔在哪座荒山,尸体也便宜了那些乌鸦蛆虫。
后来,秦束敲开了闵公公藏着积蓄的箱子,用那些钱打点托人去了御膳房当个传膳的小太监。在御膳房,小太监同样要做许多事,但是没有了故意欺辱人的太监管着,秦束便觉得满意了。他很本分,做事从不偷奸耍滑,也不爱嚼舌根,只是不太愿意和其他人打交道,对谁似乎都有种天然的戒心。
秦束偶然听到一些同在御膳房的小太监们说起自己,说他表情阴沉,定是整日都在想着算计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就站在墙的另一边,闻言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表情阴沉他只是没有觉得高兴的事,做不出笑的样子罢了。细细想来,他竟是有许多年都没露出过真心的笑容了,秦束不禁怀疑起自己现在还会笑吗。
他放下手,沉默的走开。
就算在御膳房里隐隐有被排挤的意思,秦束也从不在意,好像不论谁说他些什么都入不了他的耳。他就像是一抹灰暗的影子,游离在重叠的宫殿里。
御膳房的那些人许多年后说起他,印象最深刻的都是秦束独自一人,垂着眼面容寡淡,提着食盒顺着长长宫墙走过的样子。消瘦而挺直的背影,让人看着就觉出几分孤寂来。
秦束这时候才十三岁,刚刚有了些少年的样子,在多年的磋磨里长成的少年,可他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已经苍老。安于宫中一隅,做着本分的事,寡言少语无亲无故。
人为什么要活着大概只有真真切切的体会过活着的滋味,等生命走到了尽头,那时才能得出这个答案。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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