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霜雨先去取消了大夫的预约,又去药店抓了药,幸好,他上午没什么事,戏园开戏一般上午十点以后。这些日子因为都演的连台灵官庙,长乐戏园都是下午开场。
买完药,纪霜雨就在同街的铺子里,给每个小孩买了件成衣棉服和新鞋。因为五弟年纪太小,他都是抱在怀里。都走到卖衣服的地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低头找了一圈“咦,三妹没来吗”
三妹就晚出来一步,他完全没意识到,走了。
毕竟平时三妹就神出鬼没,又瘦小黑,他没低头时还以为人在呢
还好三妹和二弟和身量差不多,让二弟帮忙试就行了,他们买的这个价位也没什么花色可言。
要说原来那个纪霜雨小时候,可能还过了几天好日子,他这几个弟弟妹妹,那真是压根没穿过新衣服。
不是大人的衣服改小了,就是去旧货市场买二手衣服。
二弟都结巴了,这才发现哥哥还打算一人给他们买一件。
他觉得哥哥是不是太铺张浪费,离过年还有快一个月不对,就算过年,也不该买新衣吧,家里那么困难,“大哥,咱们,咱们买点棉花就行啦”
把旧衣服填充一下,不就行了,一斤新棉花三四角钱,比直接买新棉衣划算。
“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赚特么徐新月的钱”纪霜雨重重把二弟给裹好了,系上扣子。
衣食住行,衣还排在吃前面,不穿暖和不行的。他有那缝棉花的时间,拿来多赚点钱岂不更好。更重要的是,来自平行宇宙的他压根就没拆缝衣服的技能,自己加工岂不是暴露了。
二弟吸溜了下鼻涕,在京城的冬天,他还没有这么暖和过,那张面颊紫红的脸对着纪霜雨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这是我的名片。”周斯音沉吟道。
回来煎完药已经快中午了,吃了碗药,周斯音就好不少。也不知道是他辩证够准惊吓,还是本来就心理因素更多。
离开之前,他给纪霜雨留了张名片,虽说在这里算摔了一跤吧但是,纪霜雨的钢笔字,让他起了些结交之意,“有事可以来找我,但你不能说出”
“我知道,不能说你被我吓晕过”纪霜雨道。
“谁被你吓晕了”周斯音一把抢回名片,骂骂咧咧地走向门口,途中小心绕过三妹,“我走了”
脾气还挺大
纪霜雨看他气势汹汹地身影,无语地笑笑。
周斯音刚走到门口,院子外传来几道声音“书妄言到底住哪间啊总经理昨晚是咋说的”
只见周斯音动作极快地一个闪避,退回来贴着门边站。
门外几人不急不徐路过,往这里头看一眼,还和纪霜雨对视了一眼。咦,不是书妄言先生,但挺好看,放慢脚步多看几眼。
一墙之隔,周斯音屏息站立,也和纪霜雨对视了一眼。
周斯音“”
纪霜雨“”
周斯音“”
两分钟后,周斯音黑着脸道“我走了”
纪霜雨“哦,又走啦”
周斯音“”
周斯音离开后,纪霜雨拍拍手,给小孩们蒸了几个馒头留作晚饭。
邻居看到还挺羡慕,这是挣了点钱哇,都吃上白面馒头了,同住一个院子,各家情况基本互相瞒不了。但谁都知道他们家多惨多穷,所以有羡慕的有为他们高兴的,都是善意。
纪霜雨正收拾,二弟跑了过来,摸着他那新衣服,兴高采烈地说“哥哥,这个布可好啦,到了夏天,把我们外面布拆下来给你做夏衫吧,拼一块儿够做一套的,我们都是一样的颜色。”
原本他们这冬衣夏衣,都是拆来拆去的,谁的衣服要洗了,是没有替换的,只得暂时穿家人的,人均拥有12件衣服。纪霜雨那套法兰绒睡衣,瞬间让他们大大提高了人均拥有率。
纪霜雨听着却是心酸了一下,难怪二弟他们选衣服的时候,都要了一样的蓝色。他从小到大,真没亲眼见过这么惨的。而且在他的世界,时空和政策不一样,家里压根没有亲兄弟姐妹。
这些天照顾小孩下来,难是真难。
他白天打工,晚上回来其实恨不得看不见他们抚养都是出于不忍,内心还是想一醒来就穿越回去,觉得如果是一场梦就好了啊。
现在看到他们因为一件衣服,就兴奋又惴惴不安,笑成这样,让纪霜雨的“梦境”又清晰了不少。
之前有意无意忽视的事也浮现了起来,二弟不只是个“二弟”,还有自己的大名,他叫纪雷宗,隐身娃三妹叫纪霏霏。四妹露露和五弟雹子因为太小,父母去世时还只给他们起了小名。
“没事,雷子弟弟,到了夏天,你们还会有新衣服的。”纪霜雨摸了下纪雷宗的头,说道。
物理大神还是请继续保佑他穿回去,但是在那之前,他愿意给这些小孩多攒点钱。
现在嘛,纪霜雨出门准备去上班了。
走到门口,纪霜雨就发现门栓上插着张纸片,捻起来一看,是张印刷精致简洁的名片,正中便是一行字昆仑书局 周斯音。
咦,他听过这名字啊,还去昆仑图书馆看过资料。
原来那人就是昆仑书局的周斯音
想起传闻中这位周先生的性格和今天见到的细节有点出入哦,纪霜雨笑了一声,随手把名片收了起来。
“上班咯,赚徐新月的钱咯。”纪霜雨一路进了戏房,正撞上徐新月本人。
“过来快过来”徐新月抓着纪霜雨,气呼呼地道,“布景,还能怎么写意,给我继续改”
纪霜雨稀里糊涂“干嘛呢徐总”
徐新月气呼呼地道“我今日去梨园公益会,商量这年底搭桌戏的事,看在哪个戏园演,叫哪些人演,结果”
梨园公益会,就是这时候的行业公会。到了年底,一般都会组织大家搞点义演,赈济那些贫苦的同行,这种就叫搭桌戏了。
一想起会上的情形,徐新月还有些生气。
有几只酸鸡,见他这几日票房火爆,三日票卖完,又开了今日的票,眼见能多演几日,戏园买卖随之起死回生,还被好几个很有盛名的剧评家、票友捧了,不知道多眼红。
他们酸溜溜地说了几句,话里话外,这个什么写意风,是不如西洋写实画风的,观众都是一时被报纸煽动还指不定是花钱找人写的评打广告。
而且属于退步,回归旧派,腐朽,让徐新月别被不知道哪来的布景师骗了,速速回归正道。
这种言论,在灵官庙刚上的时候就有,现在反对声变大,还不是因为灵官庙票房高涨,影响越来越大,甚至已经有戏班想效仿。
引发的关注多了,各种眼神也多了。当着徐新月的面,也指责起来。
“这样啊。”纪霜雨听完,不是特别激动。
其实很好理解,有的人可能真是无脑追捧西洋布景,这种人哪里都不少。
但还有的人,恐怕是心里明白,但不能眼看灵官庙当红,否则便是放着自己那些西洋布景,让它们贬值。钱还没赚回来,自然要帮着吹西洋布景,标榜自家的风格。
无论哪种,都不是新鲜事了。
要不是应笑侬是花脸,而非血雨腥风的名旦,估计捧角家那边也吵翻天了,就跟现代粉丝为了偶像褒贬自家、对家的作品一样。
“我看咱们这个就很好没见到那些报纸怎么夸咱们的吗谁说进步就一定是要用西洋画风,洋人是他爹呢”徐新月压根没想那么多,也没很高的欣赏水平,之前甚至还有点怀疑这个布景能不呢吃香。
现在火气上来了,就是想着不蒸馒头争口气,倒是开始一口一个写意风很好。
“我偏要把这出戏多演几日,还要继续改,你去,把这戏改得更写意一点”
纪霜雨“”
纪霜雨“您消气啊,人民群众觉得好看,他们算老几。不过这个,改得更写意”这特么要怎么改得更写意,你都不给钱,做成现在这样,已经是纪霜雨节俭了。
不过,这是个机会。
纪霜雨心中一动,又摆出了诱惑投资人专用的表情“哎,其实东家的目的就是要多演几日嘛,这样,只要你给我导演的权力,咱就能往这个方向改。”
日后,徐新月一看到这个表情,就会反射性地肉疼。
而此时的徐新月还比较天真,他一想,不错,那些人一方面是崇洋媚外,另一方面更多还是眼红,所以说不管怎么改,只要票房爆红就成
“可以,就给你导”徐新月斩钉截铁地道。
纪霜雨暗喜,可算是能奉旨指手画脚了,他心里其实早就暗暗把剧情捋了一遍。
好家伙,按现在的时间线,华夏戏曲界是实打实从未有过“导演”。他这就算是戏界开天辟地第一位导演了
徐新月把这个消息在内部一公布,整个含熹班都沉默了。
班主嘴角抽搐道“您这是昏头了什么都能照搬过来的么,导演”他忍着气,才没说难听话。
没错,纪霜雨的布景是叫他们起死回生了,可导演,排戏,那是一回事么。
之前徐新月拒绝过纪霜雨两次,理由就是戏界从没导演,真要排戏,还会被指指点点,大家讲究的是台上见,“钻锅”是很丢人的。
临时学戏,也就是钻锅,一般是救场的演员临时学,或者赶上自己不会的角色。发生的次数多,就说明你这人不行啊,会的戏少,功夫也不到家。
再比如应笑侬,这出戏还是他翻过来的,让他回锅再去排戏,他面子上挂得住
徐新月此时也有点后悔了,他这人反复无常的,刚才还气势汹汹,现在被班主一说,也犹豫了,平时他本就管不上这种技术方面的事儿,“呃,这个嘛”
纪霜雨眼看不妙,立刻道“我看咱们班社也并无演员同文人有深交,尤其是那种能够编写剧作的,我本人其实编导都行,剧情我都想好怎么改了”
现在哪有职业编剧,倒是文人捧角,有量身定做剧本的。
但含熹班之前也不是特别火爆,应笑侬更是过气了,而且时下捧角都爱捧旦角、坤伶,他们确实没啥改编创作能力,演的本子是自古流传下来的。
纪霜雨这么一说,他们倒是对视着,犹豫起来了。
然而,剧情可以改,这排戏嘛
编导非要捆绑么
应笑侬挺欣赏纪霜雨,甚至此番可以说凭借他的力气,才翻红。也是目前戏园的最大的角儿,其他人都先看着应笑侬,要等他先开口。
应笑侬沉面凝眉看着纪霜雨“人,不能这样,各人有自己的本分,长得好,就该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众人“”
纪霜雨“谢谢”
应笑侬委婉地表示“其实,我是支持你整理剧情的,多少班社名伶都改戏,不然跟不上时代。不过导戏嘛,你且去导其他人的戏吧。我这里你就放心,你的要求咱台上一定做到,我的表演,你那里放心。”
开什么玩笑,说出去他指导,脸往哪儿搁。要是同行名师名角也就罢了,还是这么个毛头小子,大外行。
谁不知道,纪霜雨此前和他们这行的关系,就是他来跑龙套,演魂子,口都不张呢。
他这么一婉转,其他演员更不敢直接拒绝了,毕竟纪霜雨的布景师地位还很稳,只能委屈地道“您就放过我们吧,真不用您讲戏”
倒好像是被欺负了,真叫人哭笑不得。
纪霜雨大声道“我偏要勉强”
众人“”
怎么会有这么倔强的人呢他们都快把强扭的瓜不甜写在脸上了。
纪霜雨对其中一位扮演配角的旦角说道“刚才我听您吊嗓子,唱了一句金桂闻蝉,覆酿益感,不堪秋气系此身,您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这旦角一脸茫然,“不知道啊。”
她都不识字,又怎么知道其中的意思。
这会儿只有在大科班,那些有前途的演员,才有机会上文化课,好理解戏词,还会练习书法。
但她又不是知名科班出来的,就算上了文化课的演员,也不一定掌握了多少典故呀。唯有那些顶尖的名伶,才具有较高的文化素质,又或者说,反过来,具备文化素质,才更有机会最后成为一流演员。
纪霜雨身形一寸寸高大起来,昂然道“因为这字错了,应该是覆醢,而不是覆酿。醢是肉酱的意思,覆醢就是把肉酱都丢了。这是字面的意思,实际上是表达悲痛到不吃东西。所以这整句词,是十分悲切的,在唱的时候,岂不是更该用悲声,行腔更曲折,最好哭出来几句,句末用立音。”
说到最后,他已是俯视众生,看着众人的眼神额外有气场。
大家仰视着他,也有种不敢直视这光辉的感觉,抬手遮住了眼。
“啊”却是应笑侬失声叫出来了。
片刻后应笑侬才发觉自己失态了,咳嗽一声,揉了揉眼道“没想到你竟是懂戏的。”
“自然,否则我怎么敢说做导演”纪霜雨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众人这才得以收回目光,妈呀他上头那灯真是照瞎人眼了
好家伙,发着言就给自己安排上光效啦。
戏本,都是不识字的艺人口口相传下来,这次讹传了“醢”字。类似情况很多戏里都有,虽有些难堪,但应笑侬惊奇的不是这个。
区区几句话,就把一些领悟力不够、文化水平也不够的演员一辈子可能也没法钻透的事,说了个明白。要是那个旦角按照纪霜雨说的演,绝对能得满堂彩。
真办到了,用行话就叫“俏头”了,通常名角才有的本事。指他们在表演上独特的处理,可能只是一个细节,却能收到极佳的效果,使整个表演升华。
而且这些话,也透露出纪霜雨对唱腔也是有了解的,绝非外行
纪霜雨虽然不是戏曲大家,但谁让他家里有梨园行长辈,他接触过,了解过,也受到影响,而且了他解到的都是几十年后提炼精华的戏曲。
很多错误的台词,都被纠正了,最适合的表演方式也被摸索出来了,有些这时候被藏私的技巧,日后也都发扬了。
再加上他作为一个导演的基本素质,要是这点东西还整不明白,能厚着脸皮来导戏吗
纪霜雨看着应笑侬“应老板,现在你看,咱们能排排戏吗”
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自己武工一流,文戏却差了一截。这一截不容易补上,要么演员天赋异禀,要么得有高人不藏私地指导吧
这年头谁不留一手,才导致有些演员还偷戏,也就瞒着正主私下学戏。
此时,应笑侬敏锐地察觉到了,纪霜雨,这个小年轻,虽然不是名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本事,还愿意倾囊相授所以这排戏,对他百利而只有一害,是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大好机会。
那唯一一害,也就是被嚼嚼舌呗,应笑侬急急道“嚼就嚼”
纪霜雨“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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