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六回

    留恒说要在京中定居的时候,娜仁其实是不大赞同的。

    “我国疆域辽阔,河山万里有美景无数,你只不过在外头逛了两年还不到,这才见到几处人活在世,年轻、有精力的时光就那几年,不要空耗,白浪费了。”娜仁如是说道。

    留恒难得带着笑,将青柑慢条斯理地剥开,撕成小瓣,去了白络,递给娜仁又递给楚卿,自己留着两小瓣在手上没动,轻声道“留在京中也是有事要做,又怎能算是空耗呢有万里河山,三年五载都是走不遍的,可若是连续多少年的时光都在外头度过,那陪伴亲人的那一部分缺失,却是往后许多年都弥补不回来的。况且留在京中并不算空耗,我也有些事情想做,现已与皇伯父说定了,建立大清国报。”

    “大清国报”娜仁一扬眉,有些吃惊,“可如今已有京报,若另立国报,这京报你又当如何对待接纳、还是反对”

    接纳有两种结果,一是二者融合,二是二者共存,但第二点成本要求太高,户部那群握着钱袋子的八成不会同意;反对便只有一种结果了,抵制、停刊。

    京报前身邸报,自西汉始,至今历史逾千年,恐怕不是凭空出世的国报能刚过的。

    留恒口吻淡淡的,“京报不改,仍刊皇帝的谕旨、诏书、臣僚奏议与宫廷大事。”

    “那国报呢”娜仁仿佛隐隐摸到了什么东西,眉头愈拧愈紧。

    留恒神情平静极了,说出来的话却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之语,“我要教化于民,叫孩童不必愁于束脩便能有识字之机、叫民众百姓能知律法之条例、叫我朝百姓能读书识字能诵会写。

    我要偏远之地的孩童百姓亦能识字明理,不必在狗官奸商地主乡绅的压迫下糊涂懦弱地过一生;我要告诉他们,阶级,并不是永远都紧紧桎梏住所有人,不可打破。

    我要天下人知算学、工业、农业同读书念诗八股文字一样重要,九章算术、四元玉鉴与天工开物同论语礼记一样重要;我要他们病了去寻医问药,而不信僧尼道士、术士神婆,祈神拜佛、念咒决饮符水;要他们知道,这世间的真理,并不掌握在神佛手上,而是正等待着我们的发掘;我要他们知道孔子圣人所言,也有对错可辨;要他们知道民强则国强,百姓羸弱则国弱。”

    他倏地抬起头,一双眼眸明亮,若有光辉熠熠,“少时我读墨经,先生说不过小道尔;我研天工开物、齐民要术,先生言不若读子书能明理。我到庄子上研究水稻,他们表面上说此乃民之根基,却暗中讽我无甚前程、有堕先纯靖亲王威名。可如今,我要叫他们知道”

    他粲然一笑,被日光笼罩半张脸愈发幽深神秘,唇角轻勾,似乎嘲讽,“那套八股文和之乎者也过、时、了”

    娜仁深吸一口气,心中大惊、心脏狂跳之余,竟微觉有些傲然,看,这是我养出来的孩子。

    但她又迅速冷静下来,将茶水推向留恒,扭头看了一圈,琼枝早已驱散殿内宫人,除了她在内殿之外,只有竹笑守在殿门处,低头静立,如沉默的雕塑。

    竹笑是有点粗浅的外家功夫在身上的,纵然不强,但外头若有什么风声,也瞒不过她。

    见她守在门口,娜仁便放心了,然而她却没有放松神色,而是维持着凝重的面色,盯着了留恒,沉声道“你可知我国如今暗行何等国策”

    “弱民。养八旗子弟兵,壮我族之志;弱汉人之身躯,压其气魄。”留恒回答得干脆,却又目光灼灼地盯着娜仁,道“可是娘娘,如今天下,满人几分、汉人几分若是养汉人羸弱不能武,那有朝一日,若有外敌,我国当如何

    士农工商,看似抬高了农民,可实际上,这制度千年而来已然陈旧,将士人高高抬起傲视天下百姓,商人手握钱帛,官商勾结欺压良民之事数不胜数,农民仰赖土地天时吃饭,却要被层层压迫、苛捐重税,最后受苦,都这些没有地位的百姓。

    我华夏大地,疆域辽阔、土地广袤。我们建立了王朝、制度、历法,我们在这片大地上繁衍生息、代代传承。我们的人民拥有大智慧,他们织出了丝绸、征服了野稻、驯养了家畜。地动仪、火药、司南、活字印刷,我们曾有数不胜数的发明,惊艳世人。可如今,因满汉之分,皇伯父弹压汉人,便连火铳这等利器,都加以打压,生怕被汉人掌控。”

    留恒少有这样长篇大论的时候,说的也都是娜仁所清楚的事实。

    她坐在那里,静静的聆听着,看着留恒似是哀痛又似是嘲讽的神情,心中却很平静。

    平心而论,康熙算是明君,也垂怜子民,注重民生。

    但在满汉之见上,他可以抬高汉人地位,全力促成满汉一家,对汉人的防备却从来没有消失过。

    看出娜仁的平静与隐隐的无奈,留恒似乎轻叹,不再说这种当下无解的话题,而是平息情绪,轻声道“我们有求知欲,创造了文字,从在竹简上刻字、丝帛上写字,发展到造出纸张,记载文字。然而这文字书籍,本该益于万民的东西,却也只被一部分人所掌握,平民百姓一辈子也无法企及。南有大族,藏书万卷,可开化天下人偏敝帚自珍,奉为珍宝却不肯叫世人见其光辉。”

    说到最后,他的情绪又有些激昂。

    一旁的楚卿面带赞同,俨然对此深有感触。

    娜仁想了想,也犹豫过,但还是道“你的想法很好,娘娘当然支持你。”

    倾尽全力的支持。

    “但恒儿,这样的工程太浩大,想要在不引起当局者的注意的前提下潜移默化地进行,至少要百年,甚至更久。你做好准备了吗”娜仁正色庄容,沉声问道。

    留恒从容起身,敛衽一礼,面带轻笑,“无论十年、百年,心之所向,必当往之;心之所思,必当行之。我若能活百年,便是天亦助我。若我有生之年亦不能完成所愿,那我也必然已后继有人,方能安然阖目。”

    这些年来,他表现得一直都有些冷,只有亲近人能见到他几分笑容。

    但此时,他面带轻笑地从容一礼,竟有些风光霁月,清隽疏狂之意。

    “好”娜仁朗笑着豪情万丈地一拍留恒的肩膀,力道没太收住,压得留恒不由向下一顿,虽然迅速直起身,还是被楚卿注意到,眉眼一弯。

    娜仁并不在意这些小节,留恒也并未觉着尴尬,只是在心中暗忖娘娘几时有这样大的力道了

    他也算精于弓马,能弯弓射大雕,即便体弱仍能力降猛虎的人物。但方才,他竟然被娜仁拍得矮下一截身子。即便有不备之因,也足可见娜仁的力道。

    娜仁进屋片刻,又走了出来,手上捧着一个匣子。

    此时此刻,她的姿势、神情,无论留恒还是皎皎都再清楚不过。

    但偏生她捧的这个匣子和上次看到的并不一样,留恒便有些摸不清她究竟要做什么,只能静观其变。

    然而下一刻,娜仁笑眯眯往炕上一坐,摆出了数钱的姿态。留恒瞬间了然他没猜错。

    “怎么,吃惊了”娜仁睨了留恒一眼,道“我的小金库能叫你们摸清了上回拿出来那个别看大,可不过是小头。这个虽然小巧,可浓缩的才是精华”

    她振振有词地,一边打开了匣子点起银票来,一边道“这国报要办起来,想要掌握话语权、能和朝中那群老大爷们较劲拔河,少不得你自己贴银子,不能全用户部的,不然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是这个道理。

    但楚卿忙道“娘娘您实在不必如此,我们夫妻二人也有些积蓄,我在南边有些产业,也算小有余资,一二年下还可坚持。”

    “那一二年后呢”娜仁笑盈盈地看她,道“那是你的嫁妆,虽然夫妻一体,可若是为了留恒的事情要动用你的银子,传出去可不好听,叫人知道还以为纯亲王这一脉怎么了呢。”

    她点出一沓银票,又将一个小巧的玉牌递给留恒,只见其上花纹别致,似是两朵茉莉,一朵盛发、一朵含苞,紧靠着相互依偎,这两朵花又被一轮圆日圈住,四周似是海浪水波,波涛汹涌。

    雕刻出玉牌的匠人手艺极为高超,分明是人工雕琢刻出的海浪,却栩栩如真。

    留恒微怔,“四海商行”

    “不错,我三哥那个。我在他那么有干股,这是商行最高等级的玉令,拿着这个,可以在那边一次性调动至少数十万、上百万两白银。”娜仁道“这个等级的玉令据我所知只有三枚,每一枚都是独家设计,独一无二。这玩意也不好仿造,怎么防伪我不好告诉你,但若是仿照这一枚的样式去提钱,十成十会被打回来。”

    当然娜仁也不想说是她自己都没搞明白其勒莫格告诉她的时候神秘兮兮的,也没说清楚,她又不是什么好奇心太浓的人,没有去探究一番,又哪里会知道呢

    不过这是不适合告诉孩子的,不然容易影响刚才她甩钱的伟岸身躯姿态。

    留恒心中却已是了然,听娜仁继续道“你阿娘当年给了你姐姐一枚玉令,如今我把这个给你,倒是一来一往,或许冥冥之中,一饮一啄,一切自有定数。这些钱你也拿着,你阿玛阿娘留给你的,是叫你成家立业、王府绵延立身用的。我知道早年为了那水稻你就败霍了不少,余下的好歹是个念想,你就不要动了,用这些吧。左右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我在宫里也没处花,这些年光存钱了。你姐姐那边从前还能用上些,这些年也是只给我进不给我出,好在你这里还有个出去的地,没叫我这银票生了虫。”

    说着,她轻轻一叹,颇为唏嘘的模样。

    便是楚卿并不将这些看得十分紧要,听了之后还是忍不住看了娜仁一眼,颇为钦佩。

    如此心境,果然不凡。

    然而留恒并不愿意拿娜仁的钱,二人争论不休、分别振振有词,都说得很有道理。

    可惜就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还是各退一步,留恒表示银钱可以收下,但玉令就不必了。

    娜仁甩银票好歹成功了,便也同意留恒这个提议。

    对于留恒打算如何将这国报建立起来,娜仁没打算多问对孩子们的事业,她从来不多过问,也不会指手画脚。

    这两个孩子都比她有勇气,也比她有魄力。

    她还多说道什么呢能帮上什么便帮些什么吧。

    只愿他们一切顺遂,前路坦荡。

    但最后的最后,她还是忍不住问“你是怎么说服你皇伯父的”

    说起这话的时候,她不自觉压低了音量,神秘兮兮又仿佛做贼一样。

    她心知肚明,若是留恒按照刚才的言辞说与康熙听,只怕如今宫中便不是这样风平浪静了。

    嗯留恒脸上可能已经一左一右地套上两个字,左边是“逆”右边是“子”。

    不是康熙的逆子,是爱新觉罗家的逆子。

    留恒早就预料到娜仁会问这个,轻声道“我与皇伯父,自然是另一套说辞。都是教化于民,往哪个方向教化可就说不定了,您说是吗”

    娜仁会意,忍不住轻笑。

    又过了一会,她轻声道“我的孩子,愿你成功。希望你常被阳光笼罩,心中有朗朗正气,愿你前路顺遂,也愿你做个幸运的孩子。”

    留恒道“只要有您在,我永远都是个幸运的孩子。”

    他这个年纪,说是孩子未免有些幼稚了。娜仁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还说得如此真情实意。

    当即心中也说不上是熨帖还是酸涩,只笑了笑,揉了揉留恒的头,便如他小时候一样。

    这一番谈话,除了楚卿、琼枝与竹笑,便没有第六个人知道了。

    留恒是个心中有光的孩子,只要下定了决心,那么一步一步,他总会做到。无论面临多少风雨、坎坷、困境,他都绝不会退缩。

    对于自己养大的孩子,娜仁再清楚不过了。

    也因此,她感到十分骄傲与自豪。

    而另一个孩子呢

    皎皎在京中过了年,甫一开春便带着安隽云与柔维动身离开,准备再度奔赴她的星辰大海。

    娜仁已经习惯了每年的送别,只在皎皎临别前入宫的那日里,如从前一般,将新求来的护身符为她戴上,然后笑着嘱咐一句,“一帆风顺啊。”

    不同于往年的是,今年皎皎跪在地上,抱住了她的腰,脸颊紧紧贴在她身上,声音很轻,却又很坚定地道“等柔维大了,女儿便回来陪您。”

    然后,又微有些懊恼地道“但或许也不会太近,总归在国境内,相见的时候能更多些。”

    娜仁却是一惊,很长时间都没回过神来她习惯了别离,也做好了或许她弥留之际女儿都不能在身边的打算,故而猛地一听这话,她颇为惊讶。

    等回过神来,却又忙道“可你外头那一大摊子”

    “我终究是大清的公主,很多事情做起来并不方便,而我的下属,对这片土地也都留有眷恋。”皎皎笑道“那就把那些事情,留给柔维去做吧。又或者,看她自己想要走到哪一步。她很有野心,又足够坚毅,比之我,又少了许多挂碍。或许她能够走得比我更远吧。”

    “而我”皎皎扬起脸,看向娜仁,笑着,分明是为人母的人了,眼睛还是清清亮亮的,笑起来十分好看,“女儿只求能够陪伴于您,至少,在您晚年,女儿能在您身前侍奉,不离左右。”

    “但那可能会有些难。”娜仁对自己的女儿简直太过了解了,心知肚明皎皎即便回国,也不可能常住京师。

    如果皎皎是她所猜测的那个打算,那么皎皎日后定居或者长居的地方,应当是南方。

    到底天高皇帝远,富庶之地,与海外接触也多,更方便皎皎行事。

    皎皎轻声道“至少同处大清境内,女儿来去也会方便容易些。这些本不该是如今说给您了,女儿本打算等一切尘埃落定,都安排好了再告诉您。但女儿不想您沉溺在孤独之中。”

    乌嬷嬷过世,娜仁看起来并没有沉溺在悲痛之中,但皎皎清楚,她受到的打击绝对是最大的。

    故而她才会将此事说给娜仁听,好歹叫她心里有个盼头。

    “你们两个啊”良久之后,娜仁轻坦一声,如那日揉留恒的头一般,也揉了揉皎皎的头,话语间带着鼻音,又似是轻笑一声,“我这一世,最不会后悔的,便是养了你和你弟弟两个了。”

    皎皎的脸颊在她的衣袍上蹭了蹭,声音轻轻的,低声呢喃,“能被养于您的膝下,受您教诲,也是女儿一生最大的幸运了。”

    母女一处,温情脉脉。

    无论前景规划得如何,如今,皎皎还是要启程的。

    过了年,天气稍暖、水路好走的时候便出海,一家人带着娜仁预备好的各种可以长期储存的吃食上路,又是一年,冰雪初化的时节。

    然后皎皎或许会在年前或者转年的年前归来,团聚一场,转年再扬帆启程。

    但若是京中出了什么事故,或是婚嫁,或是有人去世,娜仁也会送信给她,知会她一声,至于应不应该回来、会不会回来,端看皎皎自己了。

    而今年也确实是出了意外,没能等到过年,皎皎便回国入京了。

    事情要从今年秋狝说起。

    娜仁去年便没过去,又出了那样的事,康熙今年本来打定了主意要把娜仁拉过去散散心,甚至搬出了远在草原的博尔济吉特氏老太太做说辞,说母女一别几年未见,好歹见一面。

    但娜仁出奇的坚定。她今年莫名地不愿离开京师,非常固执,康熙说了许多次也没劝动她,最终还是无奈上路。

    只临去前,又对娜仁道“阿姐你若是想要去散散心,或是想念老国公夫人了,随时遣人传信,朕叫人来接你。”

    “好,去吧。”娜仁眉眼弯弯地叮嘱,“岁数不小了,路上仔细些。塞外风沙大,好在行宫建成了,热河那比猎场里宜居些。要随时注意添衣,参茶可以改用参蜜茶,秋日里爱上火,有一包包配好的决明白菊枸杞茶,记得适时沏上”

    后头的话是对着康熙说的,也是对着梁九功说的。

    梁九功自然仔细记下,康熙对着等谆谆关怀十分受用,带着笑听着。

    最后还是娜仁长舒了口气,道“好了,时候到了,去吧。我在宫里头,等着你们回来。”

    早就等候在一旁的几位皇子齐齐向娜仁施礼,“儿臣们去了,皇贵额娘保重身体。”

    太皇太后年迈,身子骨已经不足以支撑她到这边来吹着风送别,太后近日偶感风寒,也在宫中安养。

    故而送到宫门处的,也唯有娜仁带着众嫔妃。

    嫔妃中随行的多是老队伍了,四妃自不必说,还有近年新宠和嫔,并几个年轻的贵人、常在之流。

    来送别的自然是留守宫中的,位份高的多半都没有和康熙眉来眼去,在他面前献媚的习惯,除娜仁之外位份最高、就站在前端的宁雅更是老神在在,满脸写着怎么还不走呢。

    看得后头那些挤不上来的低位嫔妃眼热得很,恨不能以身相替。这样得天独厚的位置,你就上去和万岁爷说两句啊

    一小答应愤愤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在心中很不文雅地暗道占着茅坑不拉屎,说的就是你们

    这个“们”里,包含了端嫔与因高位走得差不多,也站在前列的通贵人、定贵人等人。

    宁雅对此无知无觉,默默地想怎么还不走啊,这都快晌午了,娜仁说等会去她宫里吃羊蝎子锅,这会肉不都煮烂了

    牙口一向很好的佟贵妃满心悲痛,,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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