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盛夏。
蝉鸣,池塘。
冰冰凉的草莓牛奶。
公园长椅上两双晃动的双腿。
“如果让妈妈看见我喝这种牛奶饮料的话,她一定会说我的。”男孩掰着易拉罐,“而且还是偷偷跑出来。”
“那就不让她知道。”少年替他打开了拉环。
蝉鸣。
“妈妈还是每天把你送去跳舞么”少年说。
“夏天好热,不想去跳舞。我假装自己扭到脚了厉害吧”男孩高兴地说,旋即沮丧,“虽然不用跳舞了,但妈妈让我把跳舞的时间用到台词训练上。而且每天上学放学,妈妈都会来接我,根本没时间溜出去上次晚出校门十分钟,妈妈又发脾气了。她为什么要这么管我啊”
“嗯。因为小夏是妈妈的骄傲啊。妈妈说,你长得像她,有天赋,将来一定能完成她的愿望,成为大明星的。”少年说。
而少年没有天赋。
等到弟弟成为大明星之后,妈妈会结束她的奋斗,要回他的抚养权吗
水珠从易拉罐上落下,滴在爬过的蚂蚁身上。
“可我一定要成为大明星吗”男孩懵懂地说,“哥哥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呢”
午后的阳光有点刺眼了。少年看着弟弟拥有一切、却又天真无知的脸,忽然感到憎恶。
“我等会儿要去少年宫。小夏自己回去吧。”少年说。
“少年宫是什么样的啊”男孩被转移了注意力。
“少年宫是”
是把我扔给爷爷奶奶,对我不管不顾的爸爸抛弃我的地方。
是妈妈一心培养你,忽略我的地方。
妈妈说你注定要成为大明星,那我呢
“谢谢哥哥带我出来,请我吃东西。”男孩说。
眼里是全然的信任。
他在街道的另一侧对男孩招手告别。在转身离开前,他犹豫片刻,用小灵通给妈妈发短信。
“妈妈,今天下午可以来接我送我回爷爷家吗”
急促的刹车声。
“有个孩子被摩托车撞了。”
受伤,奔跑,医院。
母亲的耳光与愤怒的眼泪。
“你怎么能偷偷带他出来,又放他一个小孩自己回去”
“我”
其实知道不应该这样做吧。
只是心中那一刻突然升起的憎恶和嫉妒,让他想,反正弟弟已经拥有了那么多,少一个哥哥送他回去,又有什么不可以。
昏暗的泪眼中,他看见病床上的小孩伸手勾住他的手指。小孩闭着眼,似乎在呼唤他。
“哥哥”
他的眼泪就在那一刻流了下来。
再后来,爷爷奶奶赶来,和妈妈争吵,划清界限,说两个孩子再也不要见面。
分开的手。
后来父亲破产,父亲出国,被爷爷奶奶抚养,被带到其他城市。
再后来,在电视机和广告里再次遇见和不断看到的,过去的兄弟。
或许是因此才选择成为一名记者的吧懵懵懂懂在志愿表上写下的专业,心情复杂始终不敢去见的弟弟和母亲,接受了自己的平凡并选择继续、看起来也不会有任何未来波澜的普通人生。
不过普通人生里也许也会有一点亮色。
比如在未来与弟弟突然地重逢。知晓他想背着母亲去演话剧,知晓弟弟与母亲难以对彼此释怀,用当记者时学来的多年经验化解两人的误会,偷偷买下弟弟的话剧票送给母亲,让他们给彼此一个惊喜,让他们终于能与彼此和解,而自己,也终于能忘记那种混杂着嫉妒、悲伤与不甘的愧疚。
而且要在采访时对弟弟说出那段想了很久的话。
“不成为大明星也可以。就算人人都认为你有天赋,就算人人都认为你享受并浪费了教育资源,就算所有人都认为你生来拥有天赋就应该成为明星,获得资源就应该成为明星,认为你不成为明星是辜负是浪费,嫉妒斥责你浪费资源,没有为这个世界做出贡献”
“但永远,任何时候,只要你不想成为大明星。”
“都可以。”
多年前的某一天。
喻容时又在录音室里。
名叫“易晚”的学生坐在高中的树荫下。
池寄夏背着母亲开始演出。
曾经的女演员池秋最终还是来了。她拿着不知道是谁送来的话剧票,凝视舞台中央痛苦、挣扎、却又无比真实、光彩夺目的小儿子。
她走出剧场,百感交集。在广场中央,她看见一个未接电话。
有一条来自大儿子的语音信箱留言。
可这时候谁会想去听留言呢她只想立刻回拨回去,对这个被她忽略了多年、又因为那场劝说冷战了两个月的的儿子亲口说一句谢谢,和一句对不起。
于是她拨通了电话。
“嘟嘟嘟”
与此同时,一条街以外,一个人影从大楼上跳了下来。
他的影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重力加持着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身影,只要超过光速,所有时间都可以回溯。
可他没有。
“砰”
“什么东西那么响”广场上有人说。
川流不息的大街停滞,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停止闪烁,人们停止聊天。
整个世界像是齿轮被卡住了一瞬,旋即,恢复正常。
就连刚才抱怨的人也继续行走。
就像是什么异常都未曾发生过。
只有一个异常。
“嘟嘟嘟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稍后再拨。”
就在“砰”声响起的那一刻,听筒里的声音发生了变化。
与此同时,后台。
池寄夏在满身大汗中脱掉了戏服。
“夏天,好长啊。”他眯着眼,高兴地笑,“是不是啊”
他顿住了。
“嗯”
“我刚才是想和谁说话来着”
“好像只能是系统了。故意拒绝它的帮助来演这个,系统不会生我气吧”
易晚在漆黑的巷道里奔跑。
他不能回头,不能停下脚步,因苍白的月亮正注视着他。他向树影下跑、向建筑物里跑、向每一条他曾经熟悉,但又已经因为几年的改修扩建而不再熟悉的街道里跑。
不能被月亮抓到。
深夜的老城区安静得渗人。在转过一个弯时,易晚的脚下拐了拐。
绊住了。
他抬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建筑。
熟悉的筒子楼。
月下黑影中的、他的叔叔婶婶的,曾经的家。
衬衫黏在身上,被冷风一吹,透骨的凉。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甩掉了。天空阴阴的,只有几颗星子,照着墙壁上暗红的拆。
在s市想买下这样一栋楼需要多少钱。
易晚有种想要上楼的冲动。
他会扶着楼梯把手,顺着走上去。一楼是奔跑的孩子、聒噪嗑着瓜子的大妈,一楼是烹调饭菜的香气,三楼是总会和他打招呼的过于热心的王姓大爷,进入四楼,走进最深处,他会听见锅碗瓢盆的敲击,和婶婶尖利的嗓音。
“沈终,出来吃饭”
在那个世界里,他不会因为别人叫他一句“沈终”,便为了躲避月亮而仓皇逃窜。
“好冷啊。”易晚说。
只要走上去,这些幻觉都能成真。
易晚不由自主就要上去。
月亮
月亮
月亮没有离开
出现在眼前的还是黑洞洞的楼道。楼道里没有灯,没有家。惨白的月亮挂在身后,像是无声的嘲笑。
其实易晚想要的不多,他只是想回家。
尽管他本来就没有家。
易晚继续快步走。他穿过黑河上的桥,悠悠荡荡,到达一片幽静的小区。易晚隐约记得这片小区是一些干部的居住地。易晚不喜欢和公权机构多接触,打算绕过去继续走。
“易晚”有人在背后叫他。
居然是喻其琛。
喻其琛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看见易晚很缓慢地眨了眨眼“你刚下班回来”
“下什么班,我被暂时停职了。”喻其琛说。
这是他不会告诉喻容时的事,在老哥眼里最好家里一切都好。
易晚“哦”
他怔了怔。
月亮消失了。
在这个小区。
月亮真的消失了。
月亮为什么在这里消失
喻其琛等了半天易晚说下一句,结果易晚真的只说了一句“哦”。
易晚疑惑地看了喻其琛一眼,像是在等他解释自己的停顿。喻其琛只好说“你的说话方式是不是有点奇怪。”
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哥像是被他迷了魂一样。
易晚想了想说“我小时候被诊断有轻微的阿斯伯格综合征。”
所谓的孤独症。很小的时候了。
喻其琛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戳中了别人的伤心处。他见易晚正在抬头到处张望,于是问他“你怎么大晚上地在外面,不在公司”
“我们在出门准备专辑。”易晚说着说着,才发现自己把池寄夏他们忘了。
不过反正丁别寒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
远在的丁别寒打了个喷嚏。此刻刘哥则在暴跳如雷。
刘哥“其他人人呢”
丁别寒
感觉还是不说比较好。
“小丁。”老板秘书神出鬼没般地出现在他身边,“老板叫你过去一下。”
丁别寒
老板单独叫他
“出门准备专辑”喻其琛眼角抽了抽,“这都快十一点了”
他看了看手表“你打车回去方便吗”
易晚暂时不想离开这个小区谁知道月亮还在不在外面。他于是说“公司宿舍十一点有门禁,可能来不及了。”
喻其琛“啊哦要不然,你先在我家住一住”
易晚“好啊。”
答应得可真快。
不过怎么也算老哥的熟人,老哥也不会介意。
“我老哥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不过他专门托我给你带句话,说他现在没事,你不用担心。”喻其琛看着易晚古井无波的脸,很怀疑他到底会不会担心。
喻其琛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废话多。他带着钥匙,领易晚上楼,边走边说“我和堂兄喻容时两家直到我大学前都住在这里,两家人各一套房子,一个八层,一个七层。现在我家房子租出去了,他家房子还空着,用来放些东西,我哥也偶尔回来住一住。我们今天就先住他家吧。”
“哦你过来是为了做什么”
“拿点放在这里保险柜里的文件到了。”
电梯停在八层。喻其琛用钥匙打开801大门。
“我哥他们家从他出道后就搬走了。不过房子里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摆设都没动过。你现在住进去,说不定还能找到他小时候的东西,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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