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崩析(八)

小说:宫廷生存纪事 作者:妾在山阳
    “你带来的只是另一种偏见和杀戮。”夏青步伐停住,回头静静看他一眼,冷静说“宋归尘,你的苍生道早就破了吧。”

    宋归尘愣了愣,偏头笑了两声,说“没大没小,怎么跟师兄说话的呢。”

    夏青说“你心里早就没有了苍生,只有恨。你诛神不过是为了报复鲛族而已。”

    宋归尘说“可能吧。”

    石榴花从他指间粉碎掉落。

    夏青这一刻,算是真的明白了什么叫“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讥讽地一笑,什么都没说。

    珠玑和宋归尘都认为神魂出塔的一刻楼观雪就会死,因为楚国皇族的血液被神诅咒。

    一个弱小的凡人在愤怒的神魂面前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宋归尘说血阵不可能成功。

    可是血阵真的不可能成功吗楼观雪现在真的是凡人吗。

    但不是凡人,他又是什么呢。

    夏青闭了下眼,耳边忽然响起那个男孩的声音,在萤火纷飞的惊蛰夜,颤抖地,哽咽地。

    “那我是什么呢。”

    “人类把我当做鲛当做异类,鲛族把我当做人视我为仇人。”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呢”他在风中打了个冷战,一字一字颤抖地说“我是怪物”

    不该活着的怪物。

    出生就是为了死,生命只是一场献祭,连长大的资格都没有。

    “多可笑啊,我那么努力活着,是为了什么。”

    “原来我是为了死而活。”男孩蹲在虫子低鸣的墙角,无措茫然看着伤痕累累的手,难过得话都说不完整“为了给神养大一个容器。”

    皇城内的桂花开了,淡雅馥郁,夏青往前走。

    现在才明白楼观雪在千机楼内说的话。

    “你出障后问我,神有没有在我身上复苏,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现在,我不属于十六州大陆,也不属于通天之海。”

    “我这样,才算没有来处和去处。”

    夏青兜兜转转走到了冷宫前。

    这里在宫巷的尽头,白墙高筑,荒草横生。

    他曾经和那个男孩坐在墙上聊天。

    浓绿深绿的青苔里开满白色小花,那时的楼观雪还小,雌雄莫辩,漂亮得惊人,咬着糖葫芦,跟个小狼崽一样,眼里是野草般顽强的生机和狠戾。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概括楼观雪的性格,夏青觉得应该是冷漠,贯穿进灵魂深处的冷漠。

    五岁之前,装乖卖惨,上蹿下跳只为了活着。五岁之后兜兜转转,机关算尽,等着浮屠塔破的一天,也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你确定你见到的,真的是长大后的我,不是神

    夏青声音很轻,喃喃道“我确定啊,你就是你。”

    哪怕你说记忆开始不是你的,爱恨开始不是你的,血液骨骼都在重塑。

    可我还是觉得,你一直都是你。

    夏青去了一趟经世阁,了解血阵的事。

    经世阁在陵光城外,需要过一条大河,他有楼观雪给出的令牌,自然是畅行无阻。

    在路上,他听到了很多关于民间鲛人的事。

    随着百年之期的来临,浮屠塔上的紫光开始镇压不住邪气,鲛人暴躁化妖的概率越来越高。

    船家是个话多的,竹竿欸乃划开水波,高兴地说“这杀千刀的妖怪可算是要死了就是它害我们先祖暴毙可叹我楚国景帝,千古明君居然死在邪祟手里,”

    夏青垂眸看着透碧的河水,问了句“景帝为什么会被大妖所害”

    船家道“我看话本里都说,这浮屠塔内关着的大妖其实就是鲛族的皇。当年先祖英武,远征通天海,把鲛族打得落花流水,如愿进入神宫,先祖本就是天之骄子,自然轻而易举得到了神的恩赐,神赐他长生不老,也佑我楚国长盛不衰。鲛族妖皇嫉妒不已,怀恨在心,便尾随先祖回宫,趁其不备将其杀害。”

    夏青说“是这样吗”

    船家对景帝那是一个仰慕,语气里说不出的骄傲“对啊,肯定是这样真是天妒英才若是景帝多活几年我们楚国肯定更威风。”

    “景帝何等豪杰,都能让蓬莱的仙人心甘情愿追随。鲛族在通天海从来是海之霸主,但景帝领兵出征,直接把他们都打为奴隶,气派”

    夏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就是民间所传的关于百年前的事吗

    没有刻骨的仇恨,没有扭曲的野心。

    有的只是一位千古明帝开阔疆土,征服鲛族,满载而归。

    夏青唇角笑意讽刺。

    蓬莱的仙人心甘情愿追随

    错了,他只是想借你们的力量,报血海深仇。

    先祖把鲛族打得落花流水

    错了,鲛族圣女和你们里应外合,通天海有一半的鲛人纵容外敌入侵神宫。

    因为最开始,大家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诛神。

    楚国先祖想要神魂,求长生不老。

    珠玑想要神力。

    鲛族想要脱离神的禁锢上岸。

    神死后,结盟破裂,才召显出每个人狰狞的野心来。

    鲛族嘲笑人类的愚蠢,不知道神亡后,他们将上岸主宰一切。可神宫坍塌后,鲛族才发现,他们确实拥有了上岸的自由,却也永久失去了力量。

    最后宋归尘的真面目撕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想要的,从来是鲛人一族下地狱。

    神宫之战,每个人都野心勃勃,每个人都自信满满,每个人都不得善终。

    “神,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呢”夏青从竹筏上走下来,上岸时心里不由自主掠过这么一个话题。

    这世间唯一的神,生活在通天海的尽头,由鲛族世世代代侍奉。

    他有实体吗他长什么样

    他会痛吗当年被信徒背弃,鲜血淋漓跪在诛神大阵中央时想的是什么

    夏青不由自主想起通天海那堵高墙来。他刚来这个世界看东洲杂谈,书上说墙是大祭司为了防止鲛族逃蹿所立的,但是夏青觉得,不对,宋归尘没有这个能力在通天海上立一堵墙。

    东洲杂谈比陵光的话本要真实一点,上面没把景帝描绘得多光明磊落,说景帝以为神就是真龙,觊觎龙肉求长生才率兵进攻通天海的。

    和真相也没差多少。

    都是贪婪。

    夏青进经世殿的书楼,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燕兰渝。

    她的静心殿永远浸润在檀香里,久而久之,青色的裙裾都带了些这种味道。年轻的太后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闲闲翻书,光影落在她素静的面容上,鲜红的蔻丹起落间划出淡淡血红。

    这算是夏青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见她。

    他曾经在摘星楼里怕这个疯女人怕得不行,现在却发现,她在这一百年后兜兜转转的命盘里,也只是蝼蚁。

    燕兰渝代表的是人类的权欲、贪婪和野心。

    “好孩子,你叫夏青是吗”燕兰渝见到他的时候,眯了下眼,似乎是有些惊讶,但是很快又换上她那副惯常的温婉柔和的笑意来。

    “阿雪一直把你藏在宫里,哀家很早之前就想见你了,只是没机会。今日一见,果然生得标志,怪不得能让我从来不近人情的阿雪动心。”

    夏青说“太后娘娘。”

    燕兰渝亲切地端坐好,朝他露出一个春风细雨般的笑“不必多礼,过来坐。夏青,你会下棋吗”

    她的前面摆放着一个棋盘,旁边熏烟袅袅,白雾移往窗边。

    夏青“我不会。”

    燕兰渝跟拉家常般,轻声细语“你来白子先行吧。”

    夏青“”哦差点忘了,这人是什么性格。

    夏青随便拿了颗棋,随便放到棋盘正中心。

    燕兰渝挽袖,拿起一枚黑子落下,声音轻细“我最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老是做梦。我昨天又梦到先皇,我跟他说了诛妖之事,先皇喜极而泣,牵着我的手感叹楼家百年的仇终于得报。我还梦到了阿雪的生母,我说瑶珂,阿雪终于可以摆脱每年三月摘星楼内的折磨了,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宁,但是瑶珂什么都没说,叹息一声就走了。”

    燕兰渝眉眼间笼罩着烟雨般的轻愁,似叹似笑“还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夏青垂眸下棋,丝毫不为所动。

    燕兰渝说“我现在心里唯一的遗憾就是阿雪还没有孩子。楼家子嗣单薄,可不能断在他这一脉,夏青,娶个男皇后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是让他为了你断绝香火。”

    她缓缓说“你可真的就是千古罪人了。”

    夏青平静问道“太后娘娘,您想我怎么做呢。”

    燕兰渝微笑“乖孩子,我知道你向来懂事。”

    “你帮我劝劝阿雪。我看卫家那十六姑娘生的机灵可爱,性格也好,干脆在封后大典上随你一起入宫,如何”

    夏青的睫毛很长,覆下阴影,遮住全部情绪,他有些神游天外。

    他现在拿的是什么剧本被太后棒打鸳鸯的平民皇后

    夏青抬眸看着燕兰渝。

    这位身份尊贵的太后虽然笑着,可是看他的眼神充满不屑和轻蔑。

    夏青想,燕兰渝现在应该很开心,浮屠塔要破了,对于陵光三家的诅咒也将彻底消除。

    如果伏妖成功,她会直接杀了楼观雪,用一千种方法折磨这个她眼中的贱种,以泄心头之恨。从此高枕无忧,掌权天下。

    伏妖不成功,她也有后路,现在跟他说这些就是第两手打算。

    夏青说“我觉得,不如何。”

    他起身往经世殿的二楼走,不想在和她浪费时间。

    燕兰渝笑容僵硬了片刻,红红的指甲轻抚过棋盘,笑说“居然还是个有脾气的小孩子。”

    “夏青,贪心的人在陵光是活不长的。”

    夏青笑了下“太后,这句话我也送给你。”

    他的身影消失在阁楼转角处,燕兰渝眸光瞬间变得阴冷,银牙一咬,将棋盘上的棋子尽数推倒在地上。

    经世殿的每一层都飘着很多红丝带,密密麻麻,像是万千因果。宋归尘或许知道他会来,早就把禁处的书给他拿了出来。

    血阵。

    夏青翻开了那本书页泛黄微皱的书,一个字一个字看着。

    天底下离神最近的就是鲛族,于是血阵用的也是纯鲛心头血。

    将阵法写在孕妇的肚皮上,于神息最强大的惊蛰夜生下孩子,便可让孩子成为接纳神的容器。脐带需要留着,因为它是小孩和母亲最初的牵连,与人世最深的羁绊。

    等神彻底在容器内苏醒,吞下脐带,便可彻底脱离凡胎。

    这一页被很多人翻阅过,但是实行的却很少,毕竟鲛族百年前何其强大,从来不出通天海,想要得到纯鲛的心头血难如登天。

    宋归尘说起血阵之事时,也只是短暂地笑了笑。

    “瑶珂或许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才会信这么一种邪术。”

    宋归尘明显不以为意,声音很轻,却很笃定“神怎么可能在人的体内苏醒的。”

    夏青回宫的路上,还在想这句话,他觉得宋归尘或许是对的。

    他是蓬莱的大师兄,如果没叛离师门,之后会是蓬莱之主。

    他把那本书藏在袖子里,打算拿回去给楼观雪看看。

    经世殿前的这条大河叫离离,夜晚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停在附近的只有一艘乌篷船。

    夏青踏上去,听得艄公问“小公子怎么那么晚才过河”

    夏青“在林子里迷了路。”

    艄公笑笑“这样吗”

    夜幕低垂,河水寂寂。

    风声肃杀,艄公从袖子里拿出匕首,电光火石间朝夏青刺来时,夏青眼都没眨,拿着手中把玩的竹叶直接将艄公的手腕挑断。

    “你”艄公骤然抬头,语气冰冷。

    夏青笑了下“燕兰渝下手那么急不可耐的吗”

    艄公脸色古怪,皮肤像是气球一样膨胀起来,直直盯着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来。

    砰艄公身躯爆炸,将乌篷船带着一起,炸得四分五裂。夏青稍微躲了下,防止碎屑入眼。他衣袍翻飞,站立在了一块木板上。

    离离河水奔涌,月色照出林子里鬼影重重。

    夏青冷眼看了那些人一眼,一下子跳入了河中。

    “追”

    “太后有令,活捉他”

    夏青落入水的一刻,被冷得激灵了一下。

    白色泡沫哗啦啦地往上冒,黑暗里发光的藻类显得越发明显。

    它们随着水纹晃动,露出里面细小的会发光的虫子来。

    光是蔚蓝色的,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被分割出五光十色来。暗流涌动的声音无比明显,缓缓擦过耳边。

    他往下坠。

    在这万籁俱静,冰冷压抑的河水底。

    夏青脑海里忽然又清晰浮现,珠玑临死前遥遥看他的一眼。银蓝色,蛊惑心智。纯鲛的幻瞳,撬开他蚌壳一般死守的记忆。

    夏青脸色骤然苍白无血色,大脑掀起毁天灭地的疼痛,嘴唇颤抖,痛苦地闭上了眼。

    “把剑交给你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啊。”

    “从此,无论生死,剑不离手。”

    他想起了数千个和阿难剑相伴的日日夜夜。

    剑不离手其实是一件特别麻烦的事,他花了好久的时间,去习惯怎么吃饭,怎么洗澡,怎么换衣服,怎么下雨打伞,怎么抄书扫地。

    卫流光在知道这件事后,笑得滚到地上,自告奋勇说要帮师父监督他。

    实际上就是为了看他笑话,抓他把柄。

    他小时候没辟谷,上茅厕时,卫流光就会贱兮兮从门板上冒出一个头来,单纯为了看他有没有放下剑,给师父告状。

    夏青想把他的头摁进粪坑。

    吃饭的时候,卫流光也噗噗直笑“夏青,你洞房的时候怎么办啊”

    傅长生扶额“流光,你少说两句吧。”

    宋归尘身为大师兄,却从来不教好的。他闷笑两声,风姿清润儒雅,眼眸满是戏谑之色,不正经道“还能怎么办,夏青,剑和妻子哪个重要还要大师兄告诉你吗当然是”

    这时薛扶光端着汤从外面走进来,石榴红裙掠过门槛,凉凉道“当然是什么”

    宋归尘差点被口水呛着,清咳一声,装作失忆,柔情似水笑问“你怎么在厨房呆了那么久,累不累。”

    薛扶光翻个白眼,没理他,坐到了夏青旁边。

    卫流光闻着味道,眼睛发亮流口水,先动勺子给自己盛了碗浓郁的鱼汤。

    薛扶光偏头看夏青,出声安抚道“阿难剑是上古神器,你想要和它心神结合需要很长的时间。剑不离手,实际上就是你们彼此互通灵息的过程。”

    夏青听到这话露齿一笑,同时白了卫流光一眼“我知道。”

    卫流光嗤一声,吃饱喝足又开始作妖“哦,夏青我还想起一件事,你洞房的时候,拿着剑也不好办事吧。”

    他明显忘记了饭桌上还有师姐在。

    薛扶光扬起手,皮笑肉不笑“你还知道办事啊来来来,卫流光。”

    卫流光吓得一溜烟跑了。

    蓬莱的日常看似鸡飞狗跳,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大多时候,夏青都是一个人和阿难剑安安静静呆在一块的。

    通天海经常下雨。

    潮湿的雨水从屋檐落下,水汽把山峦溅得白茫茫。

    夏青就拿着阿难剑,坐在窗边,瞪大眼睛,看一眼高高的天空,又看一眼阿难剑,好奇嘀咕“都说你是上古神剑,真的有那么厉害吗那我以后是不是会成为天下第一”

    等他真的被允许一个人出海历练,夏青兴奋地一晚上没睡。

    他专门把自己打扮了一下,意气风发,对着蓬莱的花花草草大放厥词“走了,我要去征服天下”

    然而他没能征服天下,他倒霉死了

    他杀了个魔修,结果被困山洞,只能在黑暗里,用阿难剑一点一点凿开出口。天光涌进来的一刻,夏青眨了下眼,生理性的眼泪落到了阿难剑上,他明显感觉到剑身颤抖。走出逼仄石室的时候,他才发现如果一开始他和阿难剑是冤家是玩伴,那么三年五年十年,它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刻入灵魂的习惯。

    他真的做到了,生命最后剑都不离手。

    游历回来的时候是三月五,通天之海的尽头散发出幽微蓝光来。师父说过,那是灵薇花在照离人。

    极光照亮地平线,瑰丽又浪漫。只是这种瑰丽的背后,是汹涌大海下暴虐的危险。

    他的船被海浪卷翻,又在海中碰到了鲨群,他那时还年少,几番挣扎下堪堪从鲨口逃生,已经奄奄一息。

    谁料又遇到了濒死归冢的鲛人,鲛人死前都是狂暴嗜血的,他不堪为敌,手臂被撕咬下一大块血肉来,夏青心里咯噔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

    意识浑浊,大脑空白,可手指却像是被牢牢固定住一般,怎么都不松手。

    夏青心想师父,我这也算是无论生死剑不离手吧,你见到我的尸体一定要夸我。

    他以为自己会死,会葬身通身海底。

    但是没有。

    他被人救了。

    惊蛰万物生,极光漫过整片通天海,海藻珊瑚,贝壳珍珠,光华熠熠。他对上一双冰蓝的眼眸。那人银白的发散在海水中,容颜模糊,带着一种遥远的神性。

    夏青那时失血过多,快要晕过去了。

    气喘吁吁趴在礁石上,心中警惕,不知道这人是谁,又要干什么。

    只是那人什么话都没说,目光只落在他手中紧握的阿难剑上,冷淡倦懒,没什么情绪,转身离开。

    回到蓬莱后,他被师姐数落了很久。夏青坐在床上,看着师姐腰间摇曳在金光中的叶子,心里却一直想着这个人是谁。

    “救我的那个人眼睛是冰蓝色的。”

    师父说“确定是冰蓝色,不是银蓝色”

    “确定。”

    师父哼哼说“我看是你出现幻觉了吧。”

    夏青一头雾水“啊”

    可能真的是他出现幻觉了吧。

    他和卫流光夜探友邻家的那一次,其实故事还有后续。

    卫流光不愧是作死小能手,知道鲛族做的孽气得咬牙,“不行来都来了,我们得给他们一点教训。”

    夏青“啊,你要干什么”

    卫流光捡起掉地上的扇子,往外面看,发现瑶珂已经带着鲛人士兵离开,才扯着夏青的袖子说“她不是说现在不能闹出太大动静,惊扰到什么东西休息吗。走,我们去神宫外放鞭炮。”

    夏青“”你他妈

    夏青“滚”

    他头也不回,想甩掉这个尽会惹事的扫把星。只是扫把星是狗皮膏药,硬拖着他爬上了神宫的那堵玉墙。卫流光别的不行,吃喝玩乐样样精通,藏在袖子里居然还是有鞭炮。这是他最近琢磨出的新玩意儿,专门让薛师姐用灵力把它做成防水的样子,有事没事往海里扔。夏青一边嫌弃幼稚,一边眼见浪花被炸上高空,又经常眼巴巴凑过去拿一个过来解手瘾。

    “放完就跑”夏青说完,从卫流光手里抢走小炮筒。

    “我来扔,你数一二三。”

    卫流光“”

    卫流光不情不愿“哦”

    两个小少年鬼鬼祟祟,

    “一、二、三”

    砰炮筒被扔过去,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惊起无数泡泡。夏青眼疾手快拽着卫流光直接就跑,但是他们明显低估了鲛族圣女的力量,一条淡粉色的鲛纱直接捆住两个人的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我当是谁,原来是两个小鬼。”

    万幸这一次,抓住他们的,不是清冷严酷的瑶珂,也不是妩媚狠毒的珠玑,而是三位圣女中素以温柔出名的璇珈。璇珈看着他们,鹅黄色的衣衫曳过玉砌成的长阶,俯身,微笑道“小鬼,胆子这么大啊。这一次除非你们师父过来,否则都别想走了。”

    卫流光人傻了。

    夏青也是。

    完了,他又要抄书抄断手了。

    神宫内脚步声响起。

    璇珈忽然身体一僵,起身,毕恭毕敬道“尊上。”

    夏青咬牙,气得打卫流光一顿,听到璇珈的声音,抬起头,却一下子愣住了。银白长发的少年从神宫内走出,双瞳冰蓝,如寒月清辉。

    璇珈皱眉,神色紧张“尊上,您怎么出来了”

    银发少年停在神殿门口,眉眼间还有一些慵懒倦怠,可是看到夏青,却是缓缓地笑了下。

    “放了他们吧。”

    少年说。

    璇珈愣住,还是轻声说“是。”

    那天回去的路上,夏青一直魂不守舍。按理说他修的太上忘情道,与天地有感,根本不会踩到地上的陷阱。

    他应该走路带风、所向披靡。

    偏偏那天他心事重重,一步一摔、两步一跌、三步一个狗啃泥。

    把卫流光人看傻了。

    “闭嘴不许说话”夏青恼羞成怒。

    他的救命恩人根本不需要他报恩。

    救命恩人在鲛族身份很尊贵。

    算了不报就不报吧,虽然两次欠人恩情让他有些别扭,可是夏青的情绪总是转的很快,不会一直牵挂。

    神宫惊变的那一天。

    夏青守在师父的旁边。

    师父快死了。

    通天海在下雨,淅淅沥沥,将叶子打湿,檐下细雨如珠。

    老头生前说话总喜欢拖着调子显示出自己世外高人,而现在不需要拖,说话也是破碎沙哑的了。

    生生死死,黄土白骨。

    夏青安静地候在他身边,第一次,迷茫到话说不出来。

    师父眯着眼看他,不满地说“你这什么表情你师父我马上要飞升当神仙了,臭小子,开心点。”

    夏青说“死了就是飞升吗。”

    师父哼哼道“我说是飞升就是飞升。”

    夏青涩声说“好,飞升。恭贺师父得道飞升。”

    师父咧嘴笑,嘀咕“这才像话。”

    说完他的眼眸又望向外面,眼里有着尘埃落尽的平和。

    外面在下雨,一点一滴,遥远处能看到通天海上血光冲天。楚皇东征通天海,战况越来越烈。

    师父轻声道“你的师兄师姐都去了通天海,蓬莱逢乱必出可是现在,鲛族人类,海上作乱的到底是哪一方呢。”

    夏青握紧阿难剑,眼神迷茫,出声问道“师父,大师兄为什么要离开蓬莱去当楚国的大祭司啊。”

    师父眼眸流露出一种哀伤来,沙哑说“这是你大师兄的劫难。当初思凡剑给你大师兄,我就料到了。他这一生注定要与红尘俗世纠缠不休,被羁绊牵累,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夏青一愣“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对啊。”师父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瘦弱的身躯像是干枯的叶子,他擦掉唇角的血,还不忘瞥夏青一眼“别哭,我这都活了几百年了,早活腻了。”

    他手指还停在脸上,突然身体一僵,眼眸锐利,一点一点迟钝僵硬抬起头来,直直看向通天海的尽头。

    夏青被师父的神情吓得一愣。

    “师父,你怎么了”

    师父苍老的皮肤都在剧烈发颤,唇抖得不像话,浑浊的眼眸瞳孔涣散,是难以置信,是震惊,是滔天的愤怒。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师父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大团大团黑色的血把被褥染红。

    “师父。”夏青一下子抓住他的手。

    却被师父一下子反握住,师父濒死的病容上这一次涌现出极度的惊骇来,这是夏青这辈子见过师父最失控的样子了。

    师父抓着他的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焦急语气说“夏青,去神宫现在去神宫阻止宋归尘”

    夏青“什么”

    师父苍凉一笑“我以为你大师兄顶多是借助人族的力量进攻鲛族,报当年的仇。没想到,没想到,他居然敢把主意打到这上面”

    一阵风吹过,挂在桌上的两盏魂灯,明明灭灭,忽然归于寂静。

    师父脸色煞白,又吐出一口鲜血来,大笑两声,眼里满是悔恨“怪我,怪我,他拿走蓬莱之灵,我就该发觉的。现在你的两个师兄也为此牵累而死宋归尘,他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夏青神魂巨震“什么”

    师父手指几乎痉挛,握着夏青的手腕,用颤抖的声音说“去神宫,阻止他,一定要阻止他。”

    夏青眼眶也红了一圈“我去阻止他什么师父。”

    “阻止他,诛神。”

    师父的尸体他都没埋,夏青拿着剑急匆匆出门。

    通天海上满是硝烟的味道,战火和血光齐飞,明晃晃照着横尸累累。夏青收拾情绪,眼眶还红着,神色却冰冷如霜,黑衣黑发,手握长剑,行于火海中如修罗。

    “来者何人大祭司有令,今日谁都不能擅闯神宫”

    “滚”

    阿难剑没有鞘。

    万物皆是收剑的鞘,万物皆是剑下的杀机。

    所有人族士兵还没来得及沾沾自喜以胜利者的身份去凌辱鲛族,已经被这位不速之客给吓到了。

    众人前仆后继地冲过来阻止他。

    那一日,夏青根本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满脑子都是师父死前的叮嘱,耳边是各种怒斥、各种尖叫、各种咒骂,他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十步杀一人,脚下横尸遍野,鲜血将他的黑袍染深,他杀到最后,眼中血色已经归于麻木。

    巍巍神宫出现在他面前,夏青手指剧烈颤抖,脸色苍白。

    “蓬莱着火了”

    进神宫前的最后一刻,耳边听到了嘶吼。

    蓬莱

    夏青背影僵直,他闭上眼,却没有回头看。

    他跑进去,只想着阻止宋归尘。

    于是在惊神殿外,看到宋归尘时,所有怨恨、震惊还没涌现心头,眼中已经泛起了泪光,他一字一句恨声喊。

    “宋归尘。”

    宋归尘明显也一愣,皱眉“夏青你怎么在这里,快回去。”

    夏青眼眸赤红“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宋归尘站在华丽清冷的神殿内,神情莫测“我知道,你回去,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

    “滚”夏青想杀了他,可不想再浪费时间,握剑往神殿深处走。

    宋归尘出现在神殿外,说明诛神大阵已经落下。

    他不知道神现在怎么样,可他必须救下祂。

    宋归尘冷下脸来“你进去送死吗给我回来”

    夏青没理他。

    宋归尘从袖中抽出思凡剑来,紫色的剑意撼天动地,化成万千剑刃,将夏青围住,神色冰冷“回去。”

    夏青“滚”他眼眸赤红,横剑眼前。

    剑气破开长夜,属于山川草木红尘五行的浩瀚力量,一下子笼罩天地。神宫卷起长风,吹动他衣袍与黑发。

    这股力量来自鸿蒙上古,饶是宋归尘都被震伤。

    “你”他后退一步,抬手擦了下嘴角的血,眼神既是哀伤又是冰冷,声音却坚定“我不会让你进去送死的。”

    思凡剑骤然出鞘,这一次毫不留情,锋利的剑端,直刺夏青握剑的手腕,打算让夏青彻底没有反抗余地。

    “宋归尘”与此同时,另一道饱含怨恨的声音响起。

    是璇珈。她刚阻止完珠玑,现在原路返回只想着将这人挫骨扬灰。

    夏青瞳孔一缩,直接用左手去挡,手腕被思凡剑直直刺穿,经脉寸断,鲜血汩汩流下。

    夏青踉跄一步,脸色苍白,咽下喉中的血,却什么都没说。

    破开阵法,握剑直接往里面走。

    “夏青,回来”

    宋归尘焦急地看着夏青的背影,还想阻止,可是璇珈来势汹汹的攻击已经让他无暇顾及。

    夏青已经痛得失去神智。他的浑身上下都是血,自己的,别人的,杀戮让眼中一片红。暴躁的、悲恸的、愤怒的、怨恨的情绪,充斥整颗心脏。他修的太上忘情道,第一次那么深刻的体会人间悲喜爱恨,受惊扰的道心带来精神上的苦痛折磨,与之相比,经脉寸断的痛苦都不值一提。

    师父死了,师兄也死了,蓬莱也没了。

    好像只是一夜之间,他的世界天翻地覆。

    夏青跌跌撞撞走进惊神殿的一刻,恍惚了下,冷风像一双手,轻轻拂过他沾在眼睫上一直不肯落下的泪。

    轰隆隆。

    夏青感觉到大地在震动。

    紧接着,外面传来各种尖叫和逃窜。

    “神宫塌了”

    “神宫塌了,快跑”

    乱石齐飞,脚步错乱。先坍塌的是石柱,而后是墙壁。

    夏青真的走到这里,却安静下来,他闻到了一股冷冽的花香,来自荒冢。

    海水逆流,天地崩析。

    万事万物都在灰飞烟灭。

    夏青步伐蹒跚,全靠着脑海中师父的那句话坚持下来,坚持到最后,走到惊神殿他看到了满台阶的血。

    鲜血中心有人半跪在地上。银白的长发披散血泊。

    夏青对上了一双极冷极寒的眼。

    冰蓝色。像是蒙昧未出世的珠玉,纯粹到只剩下冷漠。

    海浪回旋敲击,古老大海的呼啸从深渊之底涌出,石块摧枯拉朽的纷纷落下。

    夏青大脑空白,安静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今天经历各种生死爱恨,杀人杀到麻木。阿难剑的尖端现在还在滴血,在身后曳出一条长长的血迹来。

    他以为他已经不会再有多余情绪了,可没想到,就这么一个眼神,再次让他溃不成军。

    “原来是你啊。”

    夏青脸色苍白,极轻地说了句。

    他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体力早已耗尽,没走两步他便再没了力气,狼狈地跪下来,以剑撑地。

    黑发落在地上,与那人的白发相融,在血泊里诡异而和谐。

    轰

    神殿背后的墙壁也彻底崩塌,带着地面齐齐下坠。

    露出海尽头的深渊来。神宫背后就是魔渊万冢,漆黑一片,吞灭了所有的光。

    夏青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腥风血雨从尸海中杀过来,到现在,眼里居然只有迷茫。

    神宫要坍塌了。

    这里即将灰飞烟灭。

    可是蓬莱也没了啊。

    神的眼神冷漠寂灭。

    地面四分五裂,海水开始倒流,天地颠覆。极光从深海喷涌,咔咔咔,裂痕蔓延到了神的脚下。

    魔渊像是一张巨口要将他吞噬。

    就在此时,夏青耳边听到了很轻的一声笑。遥远的,讥讽的,嘲弄的。

    夏青眼神迷茫抬头,对上神半勾的唇角和冷漠寂灭的眼。

    他心中涌出奇异地难过来,轻声说“别怕,我带你出去。”

    只是他说完这句话,最后一块地面猛地下坠,带着神往深渊坠去。

    银发少年缓慢闭上眼,神情冰冷。他被蓬莱之灵结成的阵所制,无法反抗,只能亲眼看着自己被抽魂,被拆骨,被夺去力量,一个人呆在这孤寂的神殿等死。

    “不,等一下”

    大地粉碎的同时,夏青的思维好像也粉碎了。

    他想伸出手去抓住他,可是左手经脉已经被挑断,彻底废了,动不了。

    唯一能动的,只有

    咚神殿天壁崩折,珊瑚、贝壳,夜明珠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夏青愣在原地,在少年即将下坠的最后一刻,眼眸血红,咬牙松手,放下剑来。

    阿难剑落地的一刻。声音清脆悦耳,仿佛来自世外,散去了一切尘世的混乱喧哗。

    他俯身向前,在废墟中,握住了他鲜血淋漓的手。却没想到,下一刻他自己身下的地面也裂开。

    他没有救下他,反而随他一同坠入深渊。

    萤火星尘浮动在周围,深渊底下是白骨荒冢和无边无际的灵薇花。

    夏青最后的记忆,是与自己十指紧扣冰冷的手和一道黑暗中安静的凝视。

    疑问的,懵懂的。

    没有情绪,不含爱恨,或许只是好奇,或许只是不明白。

    灵薇花温柔哀伤,开在深渊。

    他意识模糊,只见身边幽蓝的光越来越强烈。

    一朵又一朵的灵薇花飘浮了起来,同时巨大的声响震在耳畔。

    他看到海水分流,堆积万年的白骨不断往上,冲出海沟、冲出海面。

    它们立成了一堵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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