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老夫人落下两滴热泪“大哥儿, 你糊涂那是你自小一起长大的妹妹”
“表兄妹可通婚,何况我和二妹妹毫无血亲。”施少连道,“祖母说于礼不合,怕外人耻笑, 祖母心底知道, 这些都有办法解决,但还是不愿意祖母是觉得甜妹妹和我不相配, 还是不愿费神打点日后那些零零碎碎麻烦, 所以索性把甜妹妹嫁出去, 一劳永逸。”
“那孙儿的心愿祖母又搁在何地自小到大我中规中矩, 未让人费过半点心, 父亲亡后我接掌家里营生, 施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包括蓝家,都是我一人养活,我第一次向祖母求一件事,祖母不心疼我,反倒趁我离家之际,全家联手,将我心仪之人外嫁, 嫁得好便罢,可那是什么人家, 为了几百两银子,就把二妹妹的一生葬送, 难道我这些年给施家带来的,连几百两银子都抵不上么。祖母,您竟这样狠心”
“大哥儿大哥儿”施老夫人也哭, “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呢你如何不能体谅祖母的苦心,我也真心念着你和甜姐儿都能好,甜姐儿嫁个好夫婿,你娶门好亲,领着施家往高处走,所有人日子热热闹闹的过下去,何必搞得家里家外鸡飞狗跳,外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每个人都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做人,不落他人一点口舌,这又有什么错,那金陵亲事,祖母件件样样都仔细盘问过,哪想是这样的隐情”
祖孙两人相对,施少连看着施老夫人一脸衰容,沉静开口“祖母自然没有错,孙儿也没有错,祖母不愿成全,孙儿也不强求,过几日我就带着二妹妹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自此不再回来,这样人人都满意,施家清清白白,谁也说不得半个字。”
施老夫人险些要晕厥过去,连连捶它,哀声道“你走了这家里尽是孤儿寡母,你让祖母怎么活你小弟弟才七岁,他怎么办这家业怎么办”
“家业孙儿不要不管,有蓝家的帮衬,想必施家以后日子也不会太差。”施少连冷笑,起身要走,“孙儿不孝,祖母就当没孙儿这个人吧。”
“大哥儿大哥儿你回来你回来。”施老夫人心如刀绞,倚在榻上抹泪,“你这个孩子你要祖母拿你们怎么办”
施老夫人思前想后,咬牙点头“这家就随你去闹,祖母日后一心吃斋念佛,再也不管了。”
施少连顿住脚步,站了半晌,这才回身朝施老夫人躬身一拜“谢祖母体恤孙儿。”
“请祖母在家静养,一切交给孙儿做主吧。”
施老夫人这一阵儿,着实被满家老小折腾得心力交瘁,看着施少连翩然出门,软绵绵无力卧回榻间。
主屋众人被仆丁拦着不放,见施少连从后头出来,心头都七上八下,甜酿听闻施老夫人昏厥,也来主屋探望,一进门见冰人和几个嬷嬷仆在地上哀嚎,后背鞭痕累累,田氏见她来,满眼慌张,桂姨娘目光闪烁,一言不发。
施少连只对甜酿说话“祖母已醒,没什么大碍。”
甜酿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扭身要走,又被施少连唤住“二妹妹别走,在这坐一会儿。”
他睥睨满屋妇孺,吩咐孙翁老和下仆“烦请孙先生将冰人和几个嬷嬷的口供抄下来,她们签字画押之后,把这几个嬷嬷赶回金陵,至于”
转向那冰人“男方给你八百两银票,你把这八百两吐出来给我家赔罪。”
冰人被鞭抽得死去活来,先一愣,待要辩解,而后忙不迭磕头“这是自然自然只求小官人放过老身,老身的银子银票都放在金陵,这就回去筹银子。”
“银子到手,自然放过。”施少连阴冷一笑,“金陵太远,冰人还是在江都想想法子,不然押到官府去怕要花费更多。”
“有法子有法子”冰人瑟瑟发抖,“老身马上去筹。”
打发了外人,该轮到田氏,施少连淡然道“几年前婶娘一家自瓜洲投奔我家,住了也有些年头,这几年里吃住多半出自施家,如今出了这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婶娘回去收拾行囊,带着孩子回瓜洲去罢。”
田氏和芳儿都是慌张,都跪在施少连脚下求饶“大哥儿,求你手下留情,如今孩他爹出门营生不在,瓜洲的屋子都卖了,你要把我们母子几人赶到何处去我也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日后再也不敢了,求大哥儿看在孩他爹替施家办事的份上,就放过我”
“芳儿也求大哥哥网看一面,别把我们赶走,母亲只是一时糊涂才做错了事,以后再也不敢了,芳儿不想流落街头,还有小弟弟,小弟弟他太小了,求大哥哥看在亲戚情分上饶了我们吧”
施少连冷声道“亲戚情分,这几个字我认得,亲戚却不认得,多说无益,施家容不下你们,你们也趁早收拾东西走。”
他又转向桂姨娘“父亲去世已多年,姨娘是妾室,算不得正经施家人,等三妹妹出嫁后,姨娘还是回娘家度日吧。祖母身体不好,三妹妹的亲事只能赖姨娘费心,姨娘先把后院的账本钥匙暂交给孙先生,专心筹备三妹妹的婚事要紧。”
云绮蹭一声站起来,锐声反抗“大哥哥,凭什么你不能这样对我姨娘,姨娘是无辜的。”
“敢问大哥儿,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大哥儿要这样发落我。”桂姨娘捏着拳,怒声道,“我这些年辛苦操持家事,殷勤服侍老夫人,里里外外无一不尽心,这些人人都看在眼里,今日不过田婶娘血口喷人,半分证据都没有的事,大哥儿就要将我赶出去”
“做错什么,姨娘自己心底没半点数么”
“大哥哥说姨娘半分不好,也要把证据拿出来,以理服人。”
“证据”施少连看着眼前众人,“这个家是我养的,我当家做主,我发落人还要拿证据”
他抱手向桂姨娘笑“姨娘中饱私囊要证据拿着施家的田产养娘家要证据私吞抵卖库房物器也要证据我把这些证据都送到姨娘面前来,姨娘是打算拿去官府告罪,还是要如何”
桂姨娘额头冒出几点虚汗,紧紧抿唇不语,云绮见自己母亲神色,跺脚“姨娘,你说话呀”
满堂人不语,田氏和芳儿面色惨白,桂姨娘扶着椅圈发抖,云绮环视满堂,见甜酿在一旁垂眼不语,伸手一指,咬牙跺脚“大哥哥偏心,大哥哥今日就是替她拿家里人出气。”
“出气,我若想出气,还容你们一直在家里搅浑还有你,云绮。”施少连附在云绮耳边说了两句话,冷声道,“你自己惹出来的事情,还要怪别人么”
云绮听他一说,顿时僵住,脸色忽青忽红的古怪,攥着帕子坐在圈椅上,想了又想,忍了又忍,也咬牙低下了头。
施少连淡淡环视众人,抬眼看了甜酿一眼,呷了一口茶“妹妹也有大错,听说二妹妹在家跟姐妹口角,又惹祖母操心,我罚妹妹在榴园禁足,好好反思,二妹妹什么知道错了,在我面前认个错方可出门。”
“知道了。”
施少连见她头也不回就走,垂眼将杯中茶喝尽,将茶盏搁在桌上,看眼前失神落魄的两对母女,冷声道“别指望在我面前求情,不好使。”
孙先生带人去桂姨娘处,把那些账簿钥匙都收缴走,屋里听差的婆子也都遣到前院去听令,桂姨娘气得脸色黑沉,浑身冰冷,一头软倒在地上。
云绮见母亲如此,摇着桂姨娘的肩膀“姨娘,你倒是说句话呀,大哥哥说的那些事是真是假我们不能让人平白诬陷去姨娘”
蓝家那边,去了四五个仆人婆子,不断催促田氏收拾箱笼“大哥儿说了,让婶娘这几日收拾箱笼,我等几个把姨娘和姑娘哥儿们送出门去,若婶娘占着不走,只能轰出去了。”
田氏这一顿磋磨,既丢了颜面,又丢了依傍,见身旁嚎啕哭泣的女儿和懵懂不知的儿子,只觉心如死灰,悔不当初,仆人又催促得紧,只得撑起身子来收拾行囊。
仆婢见田氏偷摸拿出些首饰来,一把抢了过去“大哥儿又吩咐了,只许婶娘携带日常衣物,金银细软都是施家的东西,这些婶娘不可带走。”
田氏又酸又恨,咬牙“这都是我丈夫攒下的家当,如何都成了施家的”
仆人们不管“蓝大官人不在,这话就说不清,奴婢们只听大哥儿的吩咐。”
蓝可俊还有一个月才得归,施少连这般绝情,这是把她们母子几人逼上绝路,田氏一手搂着芳儿,一手搂着小果儿,哀哀痛哭,小果儿年岁小不懂“娘,我们要搬去哪儿住”
“娘,我们去求求老夫人。”芳儿摇着母亲的袖子,泪流满面,“去找大姐姐,我们无处可去,我不想流落街头啊。”
对,还有苗儿,田氏转念一想,哭道“你大姐姐如今有了身子,不能烦恼的时候,我有何颜面到她面前去,这时候已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去找大姐姐。”芳儿泪光闪闪,“让大姐姐出面,去求二姐姐,只有二姐姐能救我们。”
施老夫人料着施少连要发落家里人,心里惦记着要问,见下人们支支吾吾,要起身又无力,心头一时刀山一时火海,喝了几碗药,昏昏沉沉睡下。
施少连见祖母已歇,吩咐下人不许在施老夫人面前学舌,只让施老夫人静养。他原打算往前院书房去歇,却半道折去了见曦园,紫苏见他神色略疲惫进来,也是惊诧,见他揉着眉头往内室去“备水。”
紫苏知他处置了桂姨娘和田氏,心中难免忐忑,上前替他宽衣,施少连见她心不在焉,动作紧张,心中一哂,问她“我记得沈妙义以前说过一句夸你的话,紫苏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忠心不二,细心周全,事情交给她办绝不会出错这句话后,出了什么事,还记得么”
“记得”紫苏把头埋低。
“如今你的主子是谁”
“自然是大哥儿。”
施少连瞟她一眼,脸上似有笑意,又极淡看不出来,声音倒是很温柔“你倒是个聪明人。”
又道“这阵子见曦园清净,我听圆荷说你也常往主屋去伺候,倒是很好,家里吵吵闹闹的,祖母身子本不好,倒是需要个细心人陪着多说几句话,她心里也能舒畅些,说来说去,我身边也只有你得心些,比顺儿旺儿不知好了多少。”
“婢子偶尔去寻圆荷说两句话,也并不久待。”紫苏柔声道,“婢子是见曦园的人,还要操持园里的事情,也不好总往外头去。”
施少连点点头“如今我回来,又把家里人都惩治了遍,少不得惹祖母生气,内院虽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事,但也不可大意,少不得也要立些规矩,重新扶持些得力帮手。”
他顿了顿“你倒是将见曦园管得很好。”
“婢子不敢当。”
施少连微微一笑。
紫苏心头虽有些惧,但见他对自己依旧温和,顺儿还在金陵办事,旺儿跟着蓝表叔随船北上,施少连身边无人贴身伺候,于是试探道“大哥儿出门许久,前院书房枕褥桌台还需整理,不若大哥儿在见曦园住两日,婢子带人把书房收拾好了再搬过去”
施少连不甚在意“也好。”淡声挥退她,“那就把虚白室收拾出来,我住虚白室。”
孙翁老在桂姨娘处取了账本和钥匙,略略翻了翻,大致有些头绪,来寻施少连拿主意,一路寻到了见曦园来。
施少连更衣沐浴,刚坐下来喝一盏茶,见孙翁老领着人进来,听他意思,要把后院各项进出都整顿一番,厨房、库房、花园这些都是大项,每日银子进进出出,散乱无章,分派用人也是杂冗,枝枝节节都有可修整之处,孙翁老见不得如此杂乱,想来跟施少连商量好好整顿一番。
施少连听他这么一说,散漫摇手“先生好意,想要整出套简单干净的规矩来,只是暂且先放放,待日后移交时一道整顿清楚就行。”
孙翁老听他言下之意,意思是内院事情还要转交出去,要交给何人孙翁老心中揣摩,却也不点破“那就听大哥儿的意思,先放着。”
紫苏在一旁奉茶,听见此话,紧紧扣着茶盘,被施少连连声唤回神,听他淡声问“你走什么神孙先生都走了还端着茶盘”
“没,没什么”
施少连瞟她“没事你就下去吧对了,替我去蓝家看看,田氏她们何时走走之前让她们去给老夫人磕个头。”
紫苏觉得他急着赶田氏出门,未免太过绝情,却又不敢说出口,低头应了声是。
施少连径直进了虚白室。
自从甜酿从见曦园搬去了榴园,他也再没有踏足过虚白室。
虚白室的名字,是吴大娘子取的。
施家不是读书人,某一方面来说,施存善的学问,可能还不如施老夫人,吴大娘子初通文墨,却也不是太精,并没有读过庄子。
却熟知那句“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施少连倚在窗边,漫不经心看窗前翠竹千竿,这色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翠微。是深山幽竹之色,也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归隐之色,在施家,反倒显得格格不入。
筛过竹林的风,似乎都带着竹的颜色和气味,微涩,清凉。
他母亲就不该建见曦园。
如果见曦园不该在施家,那榴园呢
后来紫苏再回来,天光已黯淡,见施少连背手站在窗前,身影已和朦胧暮色融为一体,仍可见玉山倾倒的风姿,一时怔住,在门首默默凝视着他。
“大哥儿。”
“嗯”
“田娘子她们坐在屋里哭,一直在哭喊蓝大官人田娘子想求个饶,等蓝大官人回来,再凭大哥儿发落”
“给她们两日,再不走就空手赶出去,什么也不许他们带走。”他回音极淡。
“是”紫苏挪不动步子,想了又想,“奴婢半道上遇见几名家丁,往榴园去”
“是我让人去的这多半事情都跟甜姐儿有关系,也该禁她几日,让她好好反省”
紫苏低头道了声“是”。
她揣摩不透施少连的心思,心头愈发惴惴不安。
金陵送嫁,施少连是如何会遇见田氏诸人是巧合还是有人通风报信在老夫人面前雷霆大怒,把众人驳得都不留情面,下人来看,未免太过心狠了些,毕竟没有酿成什么大错,那对榴园是个什么心思呢,起先甜酿和方玉纠缠,后来嫁去金陵也是点头欢喜的,施少连和她是生了隔阂,冷淡下来了么
她见田氏和桂姨娘的下场,并不敢多置一词。
“大哥儿要安置了我替大哥儿铺榻。”
施少连点头。
紫苏将锦衾软枕都铺到矮榻上,又移来银釭香炉,再替施少连宽衣,许久没有近身伺候他,这会儿将他带着体温的衣裳挂在手臂,也不由得心思飘荡。
施少连见她磨磨蹭蹭似有心思,挑眉问“怎么”
他这一挑眉,有股子风流轻慢的滋味,紫苏脸色浮上羞云,垂头呐呐“没什么只是见大哥儿回来,婢子心头很高兴。”
不仅仅是回江都,还是回见曦园。
这音调缠绵又羞怯,施少连颔首微笑“你对我的一片心意,我自然明白。”
紫苏眼眶微烫,她的心意,他真的明白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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