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夫人悄悄带着人去祭扫杨家坟茔,每隔几年她总是要来一趟,尸骨都是当年杨家的友人暗中收敛,草草掩埋的。人情总有淡忘的时候,无人料理,每回来都是杂草掩埋了墓碑,也淹没了过去。
墓碑上有玖儿的名字,是当年她找人镌刻上去的,因为玖儿她一直愧对杨家,如今得知玖儿在世,杨夫人的心也好受了几分。
“大人、夫人,我将玖儿当自己亲女儿看待,以我平生之力,势必护她周全,也求您二人在天之灵,保她平安。”
祭拜完杨家,杨夫人又去杨家旧宅看了看,她知道杨家获罪后,家资充抵官中,连着这宅子也一并缴公,此后几经转手,却一直没有住过人,许多年前偶尔路过,朱门斑驳,墙角青苔,一片衰败。
如今杨宅却被修缮一新,朱红门前还挂了两只灯笼,杨夫人想往内去看一眼,找下仆去敲门,却无人应答,问问四邻,说是早些年被一个富商买来当宅邸,住过一年半载,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又空落下来,屋主鲜少露面,左右都不识得。
杨夫人欷歔不已,若是能带玖儿来看看,她曾从这门内走出,若是还能有回去的一天,那该有多好。
施少连越是推脱不见,杨夫人越是心急,她虽是官夫人,理当压过施少连一头,奈何施少连一来不惧她的威,二来玖儿身份特殊,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权做缓兵之计,只能和施少连慢慢磨,施少连吩咐家里人,既然是二小姐的干亲,但凡杨夫人来,就请宝月出去侍奉茶水。
杨夫人知道这是甜酿以前在施家的贴身婢女,两人从八九岁便一起长大,问了许多话,宝月有些唯唯诺诺,却也按着施少连的意思,将甜酿的过往大抵说了一遍,说甜酿生活起居,侍奉祖母,张家退亲,也说她和施少连兄妹情深,相守度日。
杨夫人面色时阴时晴,却没有怒火大盛,知道这婢子泰半所言不假,那些细微之处,断不是编造出来的。
外人能看到的那些,甜酿小时候定然吃过苦头,但进施家之后,日子也算锦衣玉食,又有家人呵护,也算不幸中的万幸,至于她和施少连之间的事情,这人虽然禽兽,也没有过分虐待甜酿。
施少连再出面,杨夫人见他的怒意减轻了两三分,好歹没有拍桌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施少连带了大夫给甜酿开的调养月事的方子,施少连先苛责“夫人既然是甜姐儿的干娘,那必然是好好关照,在钱塘又有曲池看护,如何连她身子也不顾及,一味任她忙碌、催她生养气血亏空阴虚不足她离开江都时身上还有些余肉,送回我家时形销骨立,你们到底是如何照料她的眼睁睁看着她痛成那样”
他彬彬有礼,理直气壮,倒是反咬一口,杨夫人看着那张方子“你”咬着牙,到底没说出半句话来。
“夫人上回说什么甜姐儿是夫人流落在外的女儿,晚辈回去思忖了半日,此时关乎二妹妹的身世,万不可草率错认,既然夫人这样笃定,那就烦请夫人同晚辈细说细说,她是何家血脉如何和夫人走失流散夫人又如何证实她的身份若晚辈查明属实,自然让二妹妹和夫人母女相认,皆大欢喜,若是贸贸然就把二妹妹请出来,让她听夫人说这些,最后查出来如果是个乌龙案,那岂不是徒让二妹妹伤心难过。”
杨夫人看着他的镇定神色,这才品咂出这年轻人的狡猾之处。
“她的身世可从长计议,慢慢道来,也不急于一时披露。”杨夫人道,“我是她干娘,从钱塘赶来金陵,只为看看她的现状,问问她过得好不好,这都不行莫不是她被你囚起来折磨,连半个人都不能见。”
“她如今过得很好,去年从曲家出来,本就不太愿见人,自小一道长大的几个姐妹都避开了,还是请夫人宽恕体谅,让她先安宁些日子,等以前那些事情过去,她心头宽松些,再相见相认不迟。”施少连端茶送客,“夫人说我囚她折磨,这便是不知我和她,若是想折磨,何必把她从曲家接回来,又何必带来金陵。”
杨夫人看这局面,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站起来要走,又顿住脚步“你一个做人兄长的,对她心怀不轨,她上回逃了,现在又被你拘着不让见人,难保她的日子过得好。”
“若是别人要见她,那自然使得。”他笑得有些阴沉,“夫人知道我和她不寻常,又撮合了她和曲池婚事,这就使不得。”
杨夫人真没见过这等无法无天之人。
甜酿在天香阁内,哪里知道外头的那些纷纷扰扰,每日要做的不过是吃吃喝喝,床上陪人,床下厮混,饶是这样的悠闲日子,她也没有多养出半点肉出来。
正是二月初春,春寒料峭,但天香阁内从来是单衣薄衫,比夏日还过得燥热,有时看着窗外的景致变化,只觉虚假不真切。
甜酿倚着窗,踮脚探出半个身子感受外头的寒意,看见乌蓬小船从桥洞下划出,年轻人划船至花窗下,有俏丽的花娘倚在窗口张望,那年轻人站在舟头伸出双臂,花娘笑嘻嘻从窗上翻下来,跳入他的怀抱中,两人搂在一起喜笑颜开,一道进了船舱内。
乌篷船晃晃悠悠,在水面掠过一条漫长的水痕。
她的腰肢被搂着往后拖了拖,施少连在身后道“当心些,掉下去可有命没有”
语气有些起伏,揽着她腰肢的手臂也有些紧。
窗下就是秦淮河,她通水性,掉下去兴许不会死,但河水那样脏,她连跳河的冲动都没有。
“哪里那么容易死。”她回他。
“不下楼去玩戏台在演傀儡戏。”两人难得有心平气和,不争吵互讽的时候。
甜酿摇摇头“看累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就纵容她沉浸在这里头,戏楼也好,赌桌也好,和花娘玩闹也好,只要她能乖乖回到这屋子里来,在这天香阁里,只要掌着分寸,算得上是逍遥。
眼睛眨一眨,一两个时辰就过去了,再眨一眨,一两日也过去了。
她会不会这样慢慢消磨得死去
施少连语气奇妙“累了么那就歇几日,或是做些别的”
甜酿转过身来,打断他的话“这样就很好。”
桌上搁着仆人送来的书信,是湘娘子数日前寄出的,道是回金陵一趟。
“是天香阁的主人。”他向甜酿解释,“湘娘子是我娘的闺中旧友,也是师姐妹,两人一同拜师学艺,只是后来两人断了音讯,后来我有缘和她结识,关系尚好。”
说起吴大娘子,两人都有些怔忡。
“原来吴娘子是金陵人。”
“金陵如何”他问她,“喜欢么”
她对金陵没有什么印象,匆匆而过,浮光一瞥,知道这是南直隶省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如今这些也都是最不紧要的东西“尚可。”
“我娘嫁入施家,便从未离开过江都以前她交代我,让我一年来一次金陵,替她看一位故人。”他垂眼低语,“没有比金陵更令人憎恨的地方”
那时候,他却要把她带到金陵来,为什么呢
他从身后环住她,把脸庞埋在她后颈,呼吸绵长,气息温热,喃喃低语“还记得那座宅子吗竹筒巷的那间宅子,你是不是去看过一眼喜欢么”
男人的鼻梁摩挲在她颈旁,酥酥痒痒,吐息渗入衣内,惹得肌肤微微战栗。
“不喜欢。”她弓着背,手掌蜷起,握成拳,“现在谁住在里头芳儿么”
“那宅子还空着。”他们之间横亘的不只是两人,还掺杂着许多其他,施少连清醒过来,从她后颈抬起头来,将下颌搁在她的发顶,幽幽道“还有几日,云绮和苗儿要带着孩子回金陵了。”
衙门的旬假不过十日,况学和方玉把妻儿留在江都,早先回了金陵,如今天气回暖,云绮和苗儿带着孩子,又有况夫人和巧儿一道往金陵来,都是妇孺,怕路上不便,便请况苑择日护送回来。
这阵儿日子本是清闲,况苑听手下的长工说起私接了一处房舍花园修缮,芝麻大小的活计,屋主是巡检司的一个小官员,姓杜。
也合该是巧,正是杜若的娘家。
况苑当时没有说话,隔两日去问那个长工,长工回道“去看了一眼,原来是后罩房里要拆出个小院子来,挪给家里的孩子住,原先屋里住了这户主的老娘和一个妹子,没得腾地方住,暂搬不开,又耽搁了下来,商量着等天暖和了再去。”
家里孩子越来越大,屋子越住越挤,当哥哥的仍是清水衙门里一个末流官吏,一穷二白,嫂嫂郭氏不愿小姑子带着孩子长住家中,变着法儿赶着娘两出去住。
这些年杜若手中攒了一笔钱,蔻蔻也已经三岁了,也是该带着孩子搬出去,杜若索性就托了牙行的掮客,找个合适的屋子。
况苑回到家中,宁宁和巧儿正在园子里玩耍,一个喊了大伯,一个喊了长兄,看他似乎心思沉沉,点头“嗯”了一声,揉揉宁宁的发顶,自己去了书房。
晚间回屋,雪珠已经服侍完况夫人歇下,正在屋内熏被,看见况苑进门,斟茶递他。
她做事向来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做什么都有一股极静的风范,近来家里人多,她一人料理家事,还要伺候婆母,关照怀孕的苗儿,顾及宁宁和巧儿,却也是有条不紊。
夫妻两人说了两句话,况苑在窗前站了半晌,回头定定看着妻子,轻声道“雪珠,不如和离吧”
薛雪珠慢慢停下手下动作。
这两年,夫妻两人试过了,还是不行,她始终接纳不了他,情分早就消磨殆尽,没有孩子倒是件好事。
“你若想要个孩子,就纳个妾吧。”她静声道,“母亲这趟回来,也是这个意思。”
况苑已过而立之年,膝下仍然孤单,夫妻两人尚未如何,况夫人心头盼了这些年,已经等不及了。
“不是纳妾孩子的事情。”他平静道,“我们两个之间像杯冷水,什么都没有。”
“不如索性分开吧,你娘家兄弟若是依靠不住,我就给你置一间屋子,你身边伺候的人还带着,每月给你银子,也是安稳日子。”
“那这个家怎么办”她垂眉低语,“我每日三更起,五更睡,把这儿当成我自己的家,上上下下无一不打点。嫁给你十年了,在这家里也呆了十年了,早就都是最亲的人。”
她眼眶酸涩“你何必把我逼到此地。我从来不管你如何,你在外头跟别的女人怎么也好,要纳妾或什么都好,只凭你愿意,若是你领个孩子回来,我也高高兴兴接纳他。”
她从这个家里出去,还能去哪儿,她不愿意再嫁,他养她,一年两年尚未,十年八年又是如何,她如何能孤零零一个人过。
“我们早就有了隔阂,这多少年了什么都消磨干净了”况苑轻声道,“雪珠,让我好过一点吧”
她又何尝好过
屋里响起女人低低的啜泣声,她从未在他面前掉过眼泪。
况苑转身出了屋。
趁着天好,客船停在清水河畔接,况苑带着母亲妹妹和弟媳,云绮也带着孩子来,一道往金陵去。
薛雪珠仍是一身素服,将东西都准备妥当,轻言轻语送别众人,巧儿见她眼眶微红,眉心一点憔悴,笑道“嫂子不舍得我们,眼都红了。”
“可不是。”薛雪珠微微一笑,“你们一走,家中又清净了,我可想的紧。”
“嫂嫂来金陵看我们呀。”
她在岸边送别家人。
舟上人也朝她挥手,况夫人和儿子站在一处,看着儿媳渐远的身影,也是叹了口气“雪珠这孩子我也不忍她伤心,这个媳妇,真是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就算是不能生,我也认了唉不然就挑个合适的,收在你们屋里吧以后孩子生出来,交她养着。”
况苑眉头压着眼睛,亦是无力“母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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