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通政司在旁, 淮安府和盐道不敢怠慢,扣了标船至榷关盘查,金陵这边, 关系浮动, 身边人也惶惶不安起来,不知谁放出消息,说有人想要惩治施家, 得势者众星捧月, 失势者众叛亲离,案子还未开审,接连有人登门打听事情, 连宝月都悄悄跑到甜酿身边来,问道“家里的铺子要关门了么近来有好些商客都上门来兑银子,不跟公子做买卖。”
施少连好几日都在书房忙碌,甜酿送吃的过去,看见墨写的账本铺了满地, 他屈膝盘坐在榻上, 正一本本翻查。
他下颌森青, 双目微微凹陷,一点碎发落在额角,一副懒散至极的模样,见她推门进来, 倒是摊开了长腿, 身姿松散了些, 头颅微微后仰,一双幽深的眸却跟追随着她。
满榻都是账册,密密麻麻的字, 施少连见她望着,淡声道“是这几年船上的账册以后兴许有用。”
甜酿拾起一本摊在膝头“为什么要从漕船改成盐船呢”
“漕船不过是引,总要先要沿途的水文路况,每处榷关水卡,府道衙门的藤蔓纠缠,后头才好插手进去。”
“那家里的营生干净吗哥哥一直都很倚重平贵,你以前说他其实是个兵痞子,油滑的很,很少惹事。”
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滚动,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嗓音沉沉“船上载的,大半是从光禄寺的盐引领的盐,还有小半是夹带的无引私盐,沿途关卡都分过一杯羹,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新来的验官知道些底细,手头握着几样东西,一口咬住不放,平贵心急,才惹下麻烦。”他淡声道,“坐贾行商,哪有清清白白的。”
“那哥哥不如趁此收手”甜酿柔声问他。
他意味深远看她一眼“如今这样不好么”
她轻轻摇头。
施少连语气还是柔和的,脸色却冷了三分,摸了摸她的脸颊“外头的事,我自有分寸。”
他换了见客的华贵衣裳,锦衣玉带,器宇轩昂“我去一趟光禄寺,晚间莫等我回来。”
甜酿送他出门“湘娘子归期已定,天香阁那边都收拾妥了,连屋子都空出来,剩余这些日子,我想请她来家中小住。”
他轻轻嗯了一声,看她眉目楚楚可人,在她发顶亲了亲“家里的事,你安排吧。”
施少连带着旺儿进了座极清幽的宅子,后头来了席织金软轿,那软轿掀起,露出一张白胖的面容,是个红衣无须的中年男子,嗓音尖刻“之问老弟。”
“田公公。”施少连拱手致礼。
来人面上笑眯眯的,眼睛却满是阴翳,从袖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出来“费了好些功夫,你拿去用吧,手脚须得干净些,别闹出岔子来。”
施少连面色清淡,道了谢,将东西接在手里,接了东西吩咐人送去淮安。
湘娘子被甜酿接来家里少住,施少连近来官司缠身,也突然空闲下来,常就在家中和孙先生喝茶说话,家里突然就热闹不少。
晚间一家子人坐在丁香棚下用夜饭,厨房端来井水浸过的西瓜,还有一壶冰镇过的葡萄酒解暑气,湘娘子擅饮,和施少连吃了几大杯,甜酿执壶给两人倒酒,听两人说话。
“如今俗务已了,一时清闲倒有些不自在了,思来想去,最后还剩桩心愿”湘娘子笑道,“我不便去江都祭拜兰君,也请昭庆寺的僧人们铺结坛场,念经追荐,也是算我的一点心意,还有你两人若是能把婚事定下来,兰君泉下有知,看着少连成家立业,亦当欣慰。”
她先前总拿话试探过甜酿,奈何甜酿此前一直未有成亲念头。
“难道你两人打算就一直这么处着再不耐烦应酬,也要把交杯酒喝了,有名有份,有始有终。”
施少连神色淡淡,只看着甜酿,眼里余晖如星。
身旁的两人都有意看着她,甜酿抿了口酒,回味着唇齿间微酸的香甜,慢声道“我和哥哥的长辈如今也只剩湘姨您,按理说终身大事,做小辈的全凭长辈做主”
在座的两人都怔住,湘娘子转惊为喜,拍手笑道“小九这可是应了终于点头要嫁了。”
她脸上绽出羞涩的微笑,一双眸子闪闪发亮,两手搁在膝头,安安静静坐着,坦然迎着施少连投过来的目光。
“得先准备嫁妆,还要挑个良辰吉日,还有婚书三媒六礼一样也不能少,总有正儿八经办一场。”湘娘子迫不及待站起来,“我先去找人”
内室春深,罗帐动荡,响声许久才平静下来。
“为什么改口嫁了”他嗓音微哑,牵她一束发在指间。
“原先我只是不在意,觉得这些不过是虚礼。” 甜酿偎依在他身边,阖眼轻喘,“可湘娘子说,要有名有份,有始有终。”
她心里不知怎的,突然高兴起来,睁眼对着他笑,腮边两个深深的酒靥,眼神清亮,神采十足,看见他眼里自己的倒影,伸出两条玉辉般的手臂揽住他,将他搂在自己怀中 ,也窝入他温热的胸膛,耳鬓厮磨“这么多年过去了,少连哥哥我们走到如今,应当有始有终。”
有始有终,有始有终
他的心头猛然一颤,抚摸她柔顺的长发“那小九给我生个孩子吧”
“好。”她语气畅快,又突然酸涩起来,钻进他怀里,“生个孩子吧。”
既然甜酿点头肯嫁,湘娘子自然大肆张罗,她雷厉风行,头头道道捋来不在话下,在金陵城内人脉又广达,嫁妆彩礼那些俱是容易,屋宅俱是现成,家中诸物不缺,外头采买也不在话下,绣衣也能十天半月内赶制出来,又找人相了几个吉日给甜酿和施少连挑选。
“这日子好,就在半个月后,诸事准备都来得及,我拖一拖,还能赶上你们的洞房花烛再回湘地。”湘娘子招呼两人,“还挑了几个不错的日子,一个年根底下,一个来年开春,你们看看哪个称心些。”
甜酿看了看湘娘子手中的帖子,手一划,挑了个最近的吉日“就这个吧,湘姨也在,热闹些。”
施少连袖手看了一回,却摇摇头,淡声道“半个月后怕是不便,外头的事未了,我未必有空。”
指尖选了冬日“就这个吧,临着我的生辰,年跟前也热闹些,四方宾客都有空来。”
湘娘子多少也知道他的事和外头惹出的官司,难免殷殷劝导“以后还是稳妥些吧,树大招风,防不胜防。”
施少连颔首“湘姨教训得是。”
果不其然,隔几日果然出了急事,施家那几艘船泊在闸口,夜里旁侧有小舟在甲板烧火做饭,不慎走水烧毁船只,连着殃及了邻近的船只,把施家的半数盐船都烧为灰烬,余下船只多少有损,熊熊大火燃在江面,照彻半边天空。
接二连三有人登门说事,先是孙先生、而后是盐行的掮客揽头、船上的水手 、银子铺的掌柜,相熟的生意场中人,身着官服的官员,一个个面色慌张,脚步急切,险些踏破了门槛。
甜酿在后院都能听见前院火急火燎的动静,来人中,有问船上货物的,有问伤亡的,有问息钱本金的,那几艘船上,连船带货,大概也有几万两的本金在里头,半数心血瞬间化成灰烬。
施少连一整日滴水未进,这夜直接宿在了书房里,第二日第三日,登门的人丝毫不见少,孙先生抱着账本在书房进进出出,甜酿想送些茶水点心进去,却也不得空见,直接被拒了出来。
湘娘子见她愁眉不展,温声安慰“男人的事情,就让他自己去料理吧,他自有分寸。”
“小九,你来。”湘娘子牵她的翠袖,“我托了个老朋友说情,特意请了个归隐的老御医出山,这位御医早年在宫内当差,也擅千金科,专给后宫的娘娘们看病。”
“御医今日正有空,请他来替你把把脉,调养调养身子可好”
甜酿的手心微凉,闻言,看着书房的方向,点了点头。
那老御医果然带着两个小药童过府来给甜酿看病,诊了脉,问了几句平日的衣食住行,又问了以往吃过什么药方药丸,最后点了点头,开了方子“夫人先把其他的药都停了,先吃我这副方子,吃够一个月,我再来给夫人诊脉,根据夫人体质加减药方。”
药方名叫“先天归一汤”,甜酿见药方上有当归和白术、人参等药材,知道是温补脾肾和促孕用,当下谢过老御医,差人去药铺抓药,每日煎服。
四五日后,家中登门拜访的人才陆续散去,施少连又出了一趟门,才终得清净。
甜酿终得见他一面,书房里凌乱许多,他两颊也削瘦许多,眼里是细小的红丝,一副疲倦至极的模样。
“能应付吗”甜酿坐在矮榻上,攥住他袖内的手,柔声问。
“当然能。”他语气疲惫,鼻音稍浓,深嗅着她身上的香气,“让我睡一会。”
他枕在她膝头,阖上了狭长的丹凤眼,眼下是淡淡的青,眉心皱出了细细的纹路,衣裳也是皱的,衣袍上还有一点茶水溅上的浅褐色茶印。
她用指甲刮蹭他衣上的脏痕,很仔细打量着他,觉得他此刻的模样似乎有些不堪疲惫的落魄,这样一个人,他会落魄吗又会落魄到何种地步
柔软的唇啄着他的眉心,她的眼里是外露的温情,像水一样荡漾着,这样的温柔此前从不曾放在他身上过,甜酿用手臂轻轻环住他,将他搂在自己怀中,把脸颊贴在他发间,手掌轻拍着他的肩膀,温柔哄他入睡。
标船着火,烧了盐包和货物,施少连从家中的账目上拨出银子赔偿货主,还有船上受伤的伙计水手都要安抚打发,船上的盐非施家一家的银子筹起来的。还有别家的银子款,孙先生账面上没有足够的现银,卖了几处房产和田产才筹齐了银子还人,这场火伤了元气,施少连手头的一些营生都转到金陵他家官商买办手里。
那个验官家眷手里握着的是淮安批验所内,施家标船此回领盐的一些行记关牒,平贵一共兑了八万张盐引出来,实际船舱里夹带了一批私盐,这是分给船上诸人、沿途打点和金陵城内的相关人的利钱,这把火烧了半数的船只,也把那验官手中的“私盐”证据烧了个干净。
这桩公案因此拖沓下来。
湘娘子临行前的日子,心神都花在甜酿和施少连的婚事上,云绮和苗儿听说甜酿要嫁,也有几分高兴,喊着宝月回施府来,虽然婚期尚有几月,只是该筹备的也要趁早,半点拖沓不得。
出门采买用物的家丁前脚刚踏出去,后脚家门前就落下一顶阔气的八台轿子,轿后跟了一队执刀的青衣皂隶。
轿子在施宅大门前落下,下来个身着云霞鸳鸯纹褙子,头戴金髻的中年妇人,年岁约莫四旬五六,一道眉毛生得英气。
守门的是几个机灵的府丁,见来人面生,仪仗又气派,一溜烟进了书房通报,施少连和孙先生在书房谈事,听说来人相貌,话语顿了顿,挑眉冷笑一声,施施然起身。
杨夫人袖着手站在正厅里,后头跟着一队从钱塘守备府带出来的丁兵,见了前来的锦衣青年,语气不屑“我来见玖儿。”
她回钱塘府两三个月,将家中事情都处理妥当,跟丈夫商量之后,又到金陵来,昨日才和张圆见面,今日一早便赶来见甜酿。
“夫人今日倒是来得巧。”施少连语气淡淡,扭头唤人,“去喊夫人和湘娘子出来见客。”
杨夫人冷心冷面,一副拒人千里之外之感。
施少连倒是一副温润静好的模样,招人上来奉茶,亲自端在杨夫人面前“夫人此番来金陵,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晚辈心头自然有数,既然夫人执意如此,晚辈能拦得了一时,也拦不住一世,便任凭夫人行事。”
“只是夫人不必着急,想清楚了,看清楚了,再便宜行事。”
门外响起脚步声和佩环叮咚声。
他背身而立,神情淡淡“夫人认下后,可要护住她,莫害得她余生悲苦,一生为此所累。”
“不劳阁下虚情假意。”
甜酿原本以为,杨夫人两次来金陵见她,是为曲池而来。
她和曲池由杨夫人撮合,原是打算在钱塘落地生根,谁料一去不复返,两人劳燕分飞,杨夫人为人豪爽,为她打抱不平,为她和曲池惋惜。
“夫人”
“玖儿。”
两人阔别一年有余,杨夫人再见甜酿,想起往昔这么多年的阴错阳差,心头实在酸痛难当,未等发话,眼眶发红,三两步上前牵着她的手,顷刻落泪,把甜酿搂在怀里,久久哽咽“玖儿,好玖儿”
甜酿被杨夫人拥着,心头也微微动容,她不是暖情的性子,以为自己离开钱塘,和杨夫人情分早晚淡去,未料到这场面,杨夫人握着她的手竟在激动颤抖,鼻尖突然一酸“干娘,多谢您还惦记着我”
杨夫人搂着甜酿,痛痛快快哭了一回,悲喜交加“好孩子,你受苦了”
“劳干娘挂念费心,都是我的过错”
湘娘子和施少连在一旁站在,施少连面上平淡,湘娘子上前打圆场“不知夫人来见亲,有失远迎,如今一家子团聚,夫人来的也恰是时候,大家坐,快坐。”
杨夫人身旁有小婢子扯扯甜酿的衣角,小声安慰“九娘子,夫人。”
小云,原来是小云,小玉夫妻在钱塘不便随行,杨夫人就把小云带来与甜酿相见。
“小云,你也来了啊。”甜酿笑里带泪,泪里又含笑,摸摸小云的发顶,又替杨夫人拭泪,面上转悲为喜,湘娘子在一旁寒暄,携着几人的手“走,我们去后头说话。”
杨夫人刚止住泪,被甜酿一路扶着进了内院,她大约有二十多年未踏进这家里来,一景一物都历历在目,见庭院深深,她曾走过的石子甬道,那几竿翠竹都已然如旧,那房舍厢房,屋檐墙角,却半数换了新貌,心中感慨万千,又禁不住行步涩涩,泪落如雨。
后院里苗儿和云绮也在,听闻是钱塘守备夫人来访,都在仪门前等着,两方见过,行过礼。
“这都是施家的姐姐妹妹,今日一起帮着打点些。”湘夫人殷勤招呼,“夫人请坐。”
杨夫人看着不大的庭院里摆着数个箱笼,石桌石凳上都摆着各色器物“这是”
湘夫人拍手笑“我刚说夫人来的正是巧,我们几人正在收拾箱笼,这些俱是都是成亲用的器具,小九和少连他两人成亲,连迎亲的日子都定了,眼下正缺小九的娘家人,没想夫人这时候上门,正是瞌睡遇上了枕头,万事俱备,又遇东风。”
杨夫人兀的蹙眉,又惊又疑又惶,看着甜酿“玖儿打算要嫁他”
甜酿点头。
桌上还放着绣绷,正是一副喜帕,金线绣的交颈鸳鸯才初初有个模样。杨夫人脑子里嗡的一声,不啻山崩地裂“当真”
自然当真。
眼下这情形,可如何能嫁。
甜酿扶着杨夫人进耳房少坐,亲自奉茶,神色从容“干届成亲之日,我也想请干娘喝杯喜茶。”
“是他逼你的”杨夫人咬牙,抓紧甜酿的手,脸色冷凝,浓眉倒竖,“玖儿,他逼你嫁给他”
“是我自愿。”
“钱塘,钱塘你不回去了么”
“不了。既然都过去了,也无须再回头。”
杨夫人不死心“那曲池呢你和曲池的缘分就这么散了”
“干娘,我和曲池已经分开了,再者,曲池也不需有我,他也有了新姻缘。”甜酿微叹,“我拿了休书,结束了,就真的没有了。”
“他还不是被逼的。”杨夫人气愤拍腿,“曲池是被谁坑害,他如今过的什么日子,你还不知道么昔日你和曲池,我是看着你们走过来的,那时候你们感情多好”
\干娘,我非嫁不可。\甜酿打算杨夫人的话,沉静道,“我会嫁给他的。”
“为什么是他,难道施少连害你还害得不够惨”杨夫人义愤填膺,“他这人阴狠太甚,手段龌龊,你早前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如今怎么反倒糊涂起来。”
甜酿看着杨夫人,粲然微笑“干娘,我渐渐悟出了这么一个道理人活一世,只不过痛快二字。简单点,想得少些,日子是不是更轻松,过去那么多人事纷扰,知道的、不知道的,对的、错的又有何用。”
“有些事情,如果觉得累,那就忘掉它,如果摆脱不了,那就接受它,让自己少点烦恼,多点快乐,也没什么过错。”
杨夫人握着手中的茶杯,看着她的活泼笑靥,突然如鲠在喉,想要说出的话,犹豫再三也说不出口。
她劝了甜酿大半日,最后竟然有些失落。
施少连和甜酿待客,特意请杨夫人留在府中少住。家里有湘娘子,又添了杨夫人,宝月和小云都在甜酿身边伺候过,一时家里热闹非凡。
“在想什么呢”施少连悄然站于身后,双臂环住她,将面庞埋进她颈侧,深嗅她身上的甜香。
“没想什么,发呆而已。”她顺势窝入他怀中。
“你和杨夫人久别重逢,都聊些什么”温热手掌摊在她小腹上摩挲,他沿着白玉般的耳畔落下热吻,“你似乎不太开心”
“没有,我很开心。”她细声回应他,“干娘不太愿意我嫁给你,我们争执了半日,干娘有些闷闷无奈。”
“是么她当然要有这一套说辞。”他突然闷声笑了,将身体压在她肩背上,压弯了她的腰,亲吻游离至桃腮边,他要吻她的唇,手心掌着她的脖颈,她半拧着腰,一只玉手轻轻搭在他肩头。
唇舌相触,辗转覆合,你追我逐,如鱼唼喋,缠绵生动。
最后她深深喘气,两颊绯红,媚眼迷离,他将怀中软绵绵的人抱入内室,要和她一赴巫山,也要和她同生共死。
施家给杨夫人安排的屋子,原是杨家老爷的内书房,如今改成了几间招待内眷的精舍。
屋子泰半还保留了原貌,只是内里千差万别,早已换了主人。
甜酿梳洗停当,过来陪杨夫人喝茶说话,她站脚的地方,恰好是当年她母亲抱着她在怀中,跟父亲说话谈笑之处。
杨夫人一夜辗转未眠,看着眼前年轻女子,深深叹气,不知该如何是好。
倒是甜酿细心,看见杨夫人面带哀容,皱眉倚窗望着外头景致,似乎对此家中熟稔,问道“干娘似乎认得这园子昨日我带干娘从园子里走过,干娘无须指引,竟知道从何进出”
杨夫人眼眶发酸“实不相瞒,这家和我有缘,二十年前,这是我式微时主人家旧宅,我是这家中主母身边的婢女,只是相隔二十余年未踏进此门中。”
“难怪如此,干娘姓杨,原先的主人也姓杨。”甜酿呐呐,“干娘和我有缘,又和这家有缘,如今又因我重回故地。”
“玖儿。”杨夫人握着她的一只手,殷切道,“我是真心希望你过无忧无虑的日子,我们母女两人在一起,像钱塘那般。”
“我明白干娘的心意,只是如今的日子也很好。”甜酿微笑“我陪干娘在家里四处走走。”
杨夫人摇头,牵着她的手一一讲起,哪间屋子是以前的厢房、哪件物事是旧物。
“这座屋子是新起的,原来这是一片空地,家里小少爷要蹴鞠,特意辟出来的一片地方。”
“这儿原先有座凉亭,亭后有排屋子,那时候是我当值的屋子。”
两人回到主屋,杨夫人推开旁侧一间空屋,这地方倒是半点未变,杨夫人难免欷歔“这是那个最小孩子的屋子,那时候她才一岁多,还睡在摇篮里。”
“这个孩子也亡了么”
“这个孩子我带走了,可惜不慎丢了。”杨夫人看着甜酿抹泪,“我怕后有追兵,不敢带着她上路,只得先把她寄养在农家,后来我又病了一场,找了个地方安顿,再去接她,那家农户嫌她累赘,把她扔了,后来我找到了她的骸骨,把她骸骨迁回金陵,和她的父母兄姐合葬。”
甜酿怔怔看着杨夫人落泪,被杨夫人携住手,语气恨恨“干娘问你,你当真要嫁给那个施少连”
屋外有小婢女恰煎好药,将药碗端到甜酿面前“夫人,药好了。”
杨夫人闻见汤药的苦气“这”
甜酿银勺搅了搅,轻声道,“是调养身体,生养子嗣的补药。”
一碗热辣辣的汤药喝下肚。“近来请了个医术很好的老御医来诊脉,干娘,兴许我很快也会有个孩子了”
“不知道孩子养起来是否容易,我害怕我会变成一个名不符实的母亲。”她捂着微烫的药碗,笑了笑,“我心底真是好慌张。”
“你以前在钱塘,我多次劝你生养,你嘴里应着,心里却总不太上心。”杨夫人沉郁道,“那时候曲池也纵着你,带你两人去庙里求子,你两人也只顾自己玩乐。”
“人总是会变的。”她将碗递在小婢女手上,抿了颗蜜饯在嘴中,“成亲、生子、操持中馈,乃是女子必生之道,凭心而论,以我的年龄、过往,能有如今的日子,已经不知好过多少女子。”
“我是不是醒悟得太晚了。”她眨眨眼,突然朝杨夫人调皮笑笑,“还是为时不晚”
杨夫人看着她,长长久久,叹了口气“好吧好吧。”
杨夫人趁空,去见了一趟张圆,张圆桌上堆着厚厚的案牍,一支朱笔在纸上圈圈点点,见杨夫人过来,作揖请安“夫人见了她,如何”
这些日子,她是冷眼看着施少连和甜酿两人,算是举案齐眉,恩爱有加。
“我原想带她回钱塘,如今看来我劝不动,就留在金陵看着她。”杨夫人对张圆道,“既然她点头,那她要往悬崖底下跳,我也替她垫在下面。”
杨家人全都死了,剩下的这个,就随她所欲活着吧。
“曲池那边如何了”杨夫人问张圆,“他那边可有动静”
张圆蹙眉“那一把火,不仅烧了施家的几条盐船,也有徽州一个商客的船泊在近旁,这商客手上有一门生意,正是曲家的主顾,把曲家的营生断了大半,曲池忙于此事,迟迟未有信。”
“火是因何而起莫不是那姓施的小子纵人放火”
“明面上是邻船的两个商客起了龃龉,不慎闹出来的。” 张圆翻开书案,捂住胀痛的眼,“我找到一桩小案,明日呈到巡盐大使手中,兴许能挖出些东西来。”
杨夫人叹了口气。
张圆找到的是一桩不起眼的小案,盐运提举司有个小吏,此人负责已勘合盐引单据的造册,此前这小官因污损几张库中旧引被同侪告发被惩。张圆把此案翻出来,是发觉案中蹊跷,这小官污损的旧引,都是出自施家标船,其中的一张,就是那个淮安批验所的验官勘合过,拿在手中存疑,故而逼停平贵停船的引子。
这两桩案子合二为一,就是一桩案子收尾首尾。
火烧盐船后,施少连手中许多营生都因此中断,施家势头一下颓然不少,他在外时有不顺吃瘪,将那一等营生都慢慢收紧,近来常有空在家,或跟孙先生清谈,或陪甜酿湘娘子出游,或去天香楼宴客,倒是少了许多杂事。
杨夫人陪同甜酿暂住在施家,有时留在府中,有时也出门见友人,这已是七月末的时节,暑气渐退,夜晚开始凉爽起来。
甜酿仍是吃着御医开的药方,这药一日两次,晚上临睡前有一碗,吃了一个月下来,御医来看过一次诊,见她脸上渐有红润,手足也不再发冷,月事也调合好,增减了几味药材,仍吩咐她每日喝着。
湘娘子归期已定,回程的船已泊在渡口,只等她动身,这一番回去,还不知何时能再见,湘娘子对着施少连几番感慨,最后殷殷劝他“你我相处虽只有四五载,我却一直把你当子侄对待,金陵卧虎藏龙,你事事小心,虽是心性好强,但有些事也得适可而止,切勿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是自然。”施少温声道,“湘姨保重。”
湘娘子看着不远处的甜酿,又道“你和小九若是依着约定的日子成婚,你给我来个信,我派人送贺礼来,成亲之后,你领着她去你生父母的坟前上柱香吧,他们在天之灵,也终得安慰。”
两人的目光一齐落在甜酿身上,她穿大红织金的宽袖襦裙,风吹着衣袂裙角,飘飘然似将她腾空托起,甜酿正在查看船上各处的布置,嘱咐妥当,才向湘娘子走来。
湘娘子握着她的手“湘姨就把少连托付给你了,他行事若有差池,你帮着在旁提点些,莫让他误入歧途。”
甜酿点头。
湘娘子看她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终是忍不住开口“你两人是缘也是劫,最后终是剩下你两人相依为命。有些事你别怪他。”
“我知道,湘姨放心。”
两人看着湘娘子乘舟远去,一道回了内城,去天香阁看了看。
天香阁依然醉生梦死,灯红酒绿。
这一年是乡试年,马上就是秋闱,金陵涌入了大批应考的青衣学子,秦淮河两边的寓所住满了人,想比往日更是热闹,酒楼茶馆处处可见人吟诗作赋,慷慨激昂指点国事。
施少连携着甜酿的手慢慢踱步回去,夏末的风带着秦淮河的潮气,微微有些闷热,他临河望景,看着喧闹的人群蹙起了眉。
甜酿知道他近来不如意,每日在家也有些消沉,凝滞,她心里突然冒起这个词,他近来常在书房独坐,不见外客,不唤茶水,面色沉沉坐在椅上沉思,若是出门,也只是和孙先生在一处看账盘店,往昔往来交际的人都一时淡去不少,平贵那边损了一笔的银子,虽不知多少,但看孙先生连夜点灯传唤人的架势,应也是出了许多血,剩余几艘船贱卖了船上夏盐,留在了江都修葺,如今家中最大的进项,便是天香阁。
“天快黑了,回去吧。”
他攥着她的手往前走,看见人流中有个乞讨的乞丐,盯着那乞丐数次,突然扭头问她,那双狭长的眼睛镇定又雪亮“如果我有一日落魄,该如何是好”
她心头突然一哽,沉思良久,问他“落魄到何种地步”
“也许是千金散尽,也许身无分文。”他表情沉沉,语气微冷,“你在我身边,我从没让你吃过缩衣节食的苦,如若有一日落魄了,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没关系。”她抿唇微笑,“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夫妻荣辱与共,无论什么日子,我都可以。”
“那如果更坏些呢。”他看着她,目光深邃,意味不明。
“怎么样都可。”她答道,“夫妻一体,生死相随。”
“是么生死相随”他捏着她纤细的手指,垂下薄薄的眼,面上表情玩味,唇边带着一缕微笑。
湘娘子去后不过几日,孙先生带着个长衫中年人,两人汗涔涔,面色急切,脚步匆匆而来,原来是有商行里的对家,私下向衙门告发,说施家贩卖私盐,和通政司手中的那桩验官身死之案搅在一起,要提施少连去衙门问话。
第二日一早,果然有衙门的官差持着牌票前来,将施少连带到府衙去开审问话。
差人上门之时,甜酿和杨夫人都在家中,甜酿听见前院的喝声,缝着喜帕的手指一抖,银针扎进手指,沁出一滴血珠凝在指尖。
他倒是从容不迫的换了衣袍,看见甜酿提裙急急过来,还蹙着眉头对她轻喝“外堂人多眼杂,仔细冲撞了,快回去。”
好在夜里施少连就已经从衙门里回来,不过是提审问话而已,只是他袍上几道深深的衣褶,捂着额头在堂里喝了一盏茶,声音沙哑对孙先生道“先生烦请跟我来一趟。”
孙先生和施少连在书房商谈到半夜,甜酿奉茶进去,见他手里捏着一张讼纸出神,他见她来,手指一松,那白纸随即飘落在地。
甜酿俯身去捡,看上头写的字,笔力遒健,一桩桩列明他的罪状,勾结行贿朝官、暗放官债,贩卖私盐,纵奴行凶语气犀利,气势汹汹。
他揉着自己的额头,指尖摁住眉心,靠在椅上仰头,直勾勾望着朱红的房梁,语气颓废,喃喃自语“我倒第一次见那通政司的参议大人,原先竟是刑部的官员,想不到我施少连有一日,竟也长跪在衙门里受人审问,满堂呵斥,百口莫辩,世事轮回,想来也是可笑。”
“那这纸上写的几项真,几项假”她脸色苍白问他。
他窝在椅内睇眼看她,突然抖动肩膀闷声笑了起来,眉眼生动,睇眄流光,笑容极其诡艳,“你觉得呢你觉得哪些真那些假”
“能查出的是真,查不出的是假,啧啧,若他们有手段查出来,光凭这纸上的罪行,够不够我死十个来回,亲友连坐”他看她额头沁出冷汗,朱唇发白,长腿搁在桌上,“我都不怕,你怕了”
她动了动唇,终归是没有说话,垂下手,将纸抛在地上,塌着肩膀,目光幽幽看着他,眸中闪着一点星辉般的光亮“你不怕,我也不怕。”
屋里响起一声嗤笑“你可知这字是何人所写”
甜酿摇头。
“你竟然连自己未婚夫婿的字都忘了,当年你们鸿雁往来,写过多少书信。”他噙着笑,神情却极冷,“果然是小九,做什么都深得我心。”
是张圆,她回过神来,除了张圆还有何人。
他长臂一伸,将她拖到自己怀中来,锐利的目光仔细端详她的神色,面上有点怒极反笑后的紧绷,戾气十足“我说这些日子,为何处处碰壁,时时受挫,原来还有张圆在背后惹事,他是御史台的人,都在翻我的案子,是想报复什么是报复我夺妻之恨,还是报复我杀兄之仇一个靠岳丈上位的软骨头,竟然也有如此骨气你可知道他如今起的什么心思将要至于我何地早知今日,我倒不如当年将他弄死在那艘画舫上”
言至此,他神色又突然灰败,狠狠咬牙,目中光亮如星火,看着面前佳人,她终为自己所有,是他人永远得不到的,突然兴致又亢奋,两人就在书桌上胡闹起来。
云散雨歇,两人交颈歇息,他慢慢平静下来,抚摸她的身体,最后手掌按在她的柔软平坦的小腹上,像是喃喃自语,更像是问她“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是没有动静”
她也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心里想的是,兴许这就是天意。
家里被近来这几件事闹得人心惶惶,常能听见下人窃窃私语,云绮和苗儿两家知道此事,也是再三来问,晓得事情因果,云绮心直口快“哥哥和我是一家人,哥哥出事,方家焉能全身而退,哥哥去求求芳儿和张圆,哪有这样严重,说不定花笔银子就遮掩过去了。”
又道“九儿和张圆有过婚约,九儿的话,张圆多少能听,九儿姐姐帮着出一份力。”
“不必。”他冷声拒人,“我自有法子。”
甜酿也来劝他“你若愿意,我跟你一起去,或者我替你出面也好,去找芳儿和张圆说情。”
施少连看着她,面容阴沉,眼神淡漠,袖手回她“你出面,他们就会放过我焉知不会更加雪上加霜”
甜酿愣了愣,缓声回他“是我的错。”
她咬断手中绣线,唤住他“无论什么后果,我都和你站在一起。”
施少连没有回头,自顾自往外走。,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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