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圆将手中的案子呈上去前,特意见了甜酿一面。
杨夫人和阮阮都在,几人安排了一桌酒菜,天阴欲雪,阮阮去炉边烫酒,杨夫人去外头招呼下人送菜,只留他两人在暖棚里。
张圆这时才听杨夫人说甜酿身世,向甜酿道了声恭喜。
甜酿只问了他一句话“他会死吗”
张圆反问她“妹妹以后打算怎么办”
“窈儿嫁给你很好,你若是能照顾阮阮,我也多谢你。”甜酿握着酒盏,“干娘一直劝我去钱塘住阵子,西湖天暖,比金陵惬意但我想留在这家里”
“江都我也想回去看看,看看王妙娘和喜哥儿,兴许也想见见蔻蔻和杜姐姐。”
张圆黯然垂头,将杯中酒抿尽“他一年贩官盐30万引,私盐有50万引,私盐一半都是和光禄寺太监合伙贩的,按照朝廷律发,贩私盐二千,当连坐问斩。”
“这些都是朝廷官员敛财的手段,他不过是取了一杯羹。”甜酿抿唇,“圆哥哥圆哥哥”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连着杯中酒也在荡动。
“我只协案,生死判决那是衙司和刑部的事情,他能脱多少罪,我不知道。”张圆眉头皱起,黯然道,“他送了五千两银子给我岳丈,我岳丈收下了”
这段公案审了一个月,从秋末审到了入冬,先从验官生死案开始审起,提审了四回,却没有在大街小巷宣扬开来。
其间她见过他一面。
夜半时候,幽幽转醒。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如何入睡,也不知自己如何换了衣裳躺在床上,更不知道自己的四肢是如何被绑在床柱上的。
屋内弥漫着一股异香,那香气熏得人头昏脑涨,几欲呕吐。
有人坐在床沿凝视着她。
两人已经有一阵未见,他神色有些憔悴,神色却是散漫又冷漠的,夹着点狂妄。
“你想做什么”她拧着眉头,头痛欲裂,嗓音喑哑,企图挣脱手上的束缚,“为什么把我绑着”
“过两日我要大概要入狱受刑,如若今日不来,怕是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见你。”他微笑,“这些日子,你有没有想我”
他眼中有癫狂之意。
目光从她的脸腮一路蔓延往下,手指解开她的衣带,在她光洁滑腻的身上流连。
“我在公堂上见了张圆,他说你与他早有来往,你还喊他圆哥哥你见过他几回都聊些什么”他挑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有没有掺和张圆报复我毕竟我做什么都不瞒你。”
“你有没有和他们合伙害我嗯小甜儿小玖儿”
“没有”她仰面轻喘,目光澄澈,“真的没有。”
他幽幽看着她,俯身给了她一个深吻,极风雅的笑了“我知道你当然没有,你完全可以用一杯雷公藤毒死我,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
“你不舍得”他贴着她的耳廓,柔声说话,“你不舍得自己动手。”
指尖一拧,听见她的轻哼“可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世上只有我最了解你。”
“你心里还怨恨我,怎么样都怨恨我。我也恨你,有时候真恨不得掐死你,顽固不化的小东西。”
“这案子我大概不能全身而退,兴许有个悲惨下场,身首异处还是五马分尸呢那时候你怎么办呢想好后路了么是曲池还是张圆还是让杨夫人重新帮你挑个合适的”
“如果我死了,你还会不会记得我”他微笑,一点点捏着她的肌骨,“我无法忍受想在妹妹身上刻下我的印记,到底在哪里好呢”
他拂开罗帐,从椅上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
那银针闪着寒光,有寸长,是外头刺青用的彩针。“施少连”她咬牙,眼眶发红,禁不住全身紧绷,“你清醒一点”
他的手流连入她的腿根“这里以后你和别的男人欢好的时候,都能看到你曾经是我施少连的人。”
他目光幽深,改了心意,落在她胸上“还是这里”擒住一只酣睡的白鸟,粉色的喙“离妹妹的心最近的地方。”
她眼中盈满泪水“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他探身,捂住她一双潮湿泪眼,低头去吻她干涸的唇,“别动,很快就结束了。”
银针落在肌肤上的时候,她发出一声尖泣,挣扎着退缩“施少连。”
“不要不要疼”
“疼吗”他俯下头,舔舐那处的伤痛,温柔抚慰她,“针里有麻沸散,马上就不疼了。”
那种痛,是绵长又尖锐的,而后渐渐麻木,渐渐毫无知觉。
她偏头看着外头的烛焰,目光空洞,喃喃自语“你别这样对我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点为什么不可以对我更好一些”
“从哪里开始对你好一点”他目光缠绵,柔声问她。
“最开始的时候”
“要如何对你好呢”
“你是我的哥哥。”她看着他,“我不想恨你。”
她扭头看了他一眼,泪默默淌着,浸湿了枕头“我永远不想原谅你。”
他弯起了唇角。
芥蒂依旧在,永远不会消亡。
屋里的香气越来越浓,她又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身上衣裳整洁,小云守着她,看见她醒了“九娘,你终于醒了。”
“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怎么喊都喊不醒,把我们都吓坏了,去请大夫,大夫说你中了迷药。”
她只觉得胸口火辣辣的疼,伸手去摸,痛嘶了一声,那里已经敷好了厚厚的伤药。
小云有些讪讪的“我去喊杨夫人来。”
杨夫人进门的脸色极冷,看见甜酿才有了点暖意,赶忙上去扶她“快躺着吧。”
“跟我回钱塘吧,玖儿,过两年我们再回金陵来看看。”杨夫人抓住她的手,“我已经把船都准备好了,马上就能走。”
甜酿慢腾腾从床上起来,走到镜前,扯开衣裳,抹去胸口的膏药。
心口纹着一朵小小的青莲,就是她很久以前,常喜欢绣在她白绫袜口的那个。
杨夫人看见她灰败的神色,咬牙抹泪“这种疯子,简直无法无天,千刀万剐也罪有应得,我们不能放过他。”
刑堂之上,三司会审,先已经动了刑,他跪在案下,背后身下已经渗出了淋淋鲜血。
施少连对验官身死案的罪行供认不讳,最后一刻,他嘴角带着奇异的微笑“我指使人,谋害了江都府市舶司张优。”
张优的命案是金陵、江都两府共审的。
下堂收监时,施少连戴着手镣,形容落魄,却正正经经朝张圆拜了拜,黑眸锃亮“听闻张御史是个孝子。”
张圆神色倨傲,目光冰冷看着他。
“孝子难为啊。”他轻飘飘扔下一句话,任由皂隶拖曳着镣铐,往监房里去。
这桩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背后有人来打过招呼,没有往深里审,协同审案的提刑官回到家中,脱了官袍,拿着本礼册翻来覆去的看,长长叹了口气。
家中妾室袅袅过来,替他捶背捏肩“大人衙里劳累一日,回来就长吁短叹,有什么烦恼,倒与妾身说说,妾身替您拿主意。”
“你个妇道人家懂甚么。”提刑官看她眉眼娇媚,“倒是有一桩心事,有个犯人私下送了买命钱来,在我面前求个情。虽说生死裁度,或轻或重,都凭一支官笔,只是金陵府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还要上报刑部,自然要依法行事,不能偏袒凶手。”
这提刑官把此事前因后果都大致说了,那妾室的手慢慢停住,轻轻一声,唇边一抹娇笑“哦,原来是他啊。”
“月娘这人认识”
“妾在江都府也过了几载,和他有过几面之缘。”妾室道,“依大人意思,那到底是死是活”
提刑官的目光从厚重礼单上巡过“虽说是死罪,但又罪不致死”
年轻妾室噗嗤一声笑出来“大人,连我都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您又要心底过得去,又要看官满意,您就挑个生不如死的地方不就成了。”
提刑官搓手“我正有此意,那就杖百流三千里,充军西北,那边正是和鞑靼打仗,沿途又有疫病,一般人也捱不过去。”
案子一层层报到刑部,果然流放到西北战乱之地充军。
云绮听到消息,瞬间愣住,问自己的丈夫“那还能回来吗”
方玉摇摇头:“也许还有机会,听说皇上要册立皇太子,若皇太子册封,应有大赦,兴许能改成徙三十载而还。”
“三十年啊大哥哥能熬过三十年么”
甜酿一病不起,在床上养了半月余,病愈之后,去地牢里看了他一次。
天气渐凉,地牢阴冷腐臭,他许是染上了疾,坐在地上嘶嘶喘气,囚衣血迹斑斑,身上气味发酸,模样着实有点狼狈。
施少连倚在壁上,支起一条长腿搭臂,头微微仰着,一双深陷的墨瞳默默注视着她,咳了两声,嗓音沙哑“你来做什么”
甜酿低头,将食盒打开,往前推了推“你吃点东西。”
他隔着栅栏,目不转睛看着她将吃食端出来,突然探出一只血污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手下施力,狠狠将她拽过来,语气狠戾“过来我看看你。”
甜酿被他蛮力扯着,肩膀重重一拽,半个身体都撞在木栏上,忍不住轻嘶抽气。
她忍着痛,咬着唇壁,瞪着眼睛看他。
地牢里灰蒙蒙的,两人目光相撞,他的眼神无所畏忌,亮度惊人。
“眼睛怎么红了,哭什么”施少连轻笑,“你现在开始心疼我了”
攥着她的手又把她往里拖了拖,像要把她拖进牢里,甜酿紧紧挨在栏上,他另一只手臂探出来,捏着她的粉腮,端详了许久,哼笑一声,那冰冷的指尖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沿着她的下颌往下滑,眼神炙热,声音嘶哑“让我看看”
他的手钻入她的领口,企图拨开层层衣裳,去触碰她的胸脯。
“施少连”甜酿猛然反应过来,心潮汹涌,按住胸口,挣扎着甩开她,“放手。”
他手下用力,把她攥得很紧,像要把她的手臂拧断,甜酿吃痛飙泪,拧着秀眉,去拍他施力的手“放手,你疯了”
他仿若未闻,拨开她的衣襟,触到滑腻皮肉,指尖往下流连,而后捞起浑圆,紧紧攫住。
甜酿心头猛然一痛,被他控着身体,已毫无还手之力,紧闭着眼,贴在木栏上喘气。
伤口已经结痂脱落,却能抚摸出温腻肌肤上隆起的细细的纹路,他的指尖在其上勾勒描摹,眯着眼得意笑起来“其实我这一生,也不算亏酒色财气均沾,作过恶,行过善,也知足了。”
许久之后,他终于松了手,两手推开她,自己退回阴暗处“走吧,你我之间,自此两清。”
甜酿从地上颤颤站起来,将衣襟掩好,静静的看了他一眼。
“不舍得走”他懒洋洋坏笑起来,懒散将腿支起,解自己的腰带,“身上带银子了吗去把狱卒喊来,给他五两银子,他能放你进来,让你陪我睡一觉。”
她黑白分明的眼定定看着他。
“怎么,害臊不愿意”他挑眉,戾气四溢,“那你出去,给我找个女人进来。”
甜酿掏出袖里的钱袋,放在地上,轻声道“我走了。”
“我不会再来了。”
施少连双手撑在脑后,闭着眼睛不看她。
她看他囚衣褴褛,十分落魄又毫不在乎的模样,默默转身离去。
身后有人说话。
“那时候肚子是不是很疼”
他转身背对着她,嗓音缥缈又冷漠,“流了很多的血吗是怎么走到吴江去的”
“我也曾后悔过,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放手”
她胸脯剧烈起伏。
也许他对不起过她,她也对不起过他,但其中的纠葛,如何能说得清。
谁能说得清对错,谁能说得清从何而起。
天最冷的时候,施少连离开了金陵。
云绮和方玉送出了城,给押解的官差打点了不少的银两,鞍前马后准备了许多物什,只望他在路上少受些苦。
施少连目光黯淡,没有道谢。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阮阮也来了,给他带了一包银子,笑着说“她不在金陵城内,杨家祖籍是湖州,杨夫人带她将阖家的灵柩迁回祖坟。”
有云绮和方玉的仔细打点,流放的路上走得很快,官差得了银子,照顾得也颇为殷勤,除了行路奔波,一众罪囚里,他真没受什么大罪。
这日到了岷州地界,前头驿馆还有十几里路,天又下起了鹅毛似的大雪,眼瞧着入夜赶不得路,官道边正好有间客栈,只得暂在此处歇脚。
店主人是个年轻的女人,招揽了几个伙计在店里跑堂。
一众罪囚抖抖身上的雪,在店里围着火炉坐定,赶了许久的路,老早冻得浑身麻木,眼下只渴一壶热茶解解寒气。
“官差大哥,各位请用茶。”
女人的嗓音喑哑粗粝,像钝刀从冰面上刮过。
施少连近来咳得厉害,被柴火一燎,两颊俱是红晕,眉眼滚烫,唇色却是苍白干裂。他坐在人群中,独自望着外面的狂风暴雪,听见这刺耳的声音,扭过头来看来人。
两人对视,彼此有一瞬的怔忡,而后,施少连唇边露出个冷淡又微讽的笑容,这笑容慢慢在冰冷面容上扩大,最后忍不住要拊掌大笑。
身边一圈人都有些莫名看着他。
“原来是你啊紫苏”
太多年了,这个侍女,几乎要从他脑海里抹去。
他形容十分狼狈,身上还挂着镣铐,语气有些张狂“你运气不错,保住了这张脸。”
她的嗓子被烟火熏坏了,当年在火里,倾颓的房梁砸在肩上,烧伤了半边后背,好在有衣服挡着,脸上倒是干干净净的,这几年她离开江都,在外流落,最后滞留在此地,用手上积蓄开了一间店,最后竟也安稳下来。
紫苏衣着朴素,已经完全不是当年那个伶俐俏皮的婢女。
“喝茶。”他垂下眉眼,嘶声递过茶盏。
客栈里挤满了住宿的客人,官差领的这些罪囚,就安顿在两间柴棚里,天冷如冰,伙计临时挪了两只火盆供他们晾烤寒衣。
天寒地冻的时候,又是子夜时分,人人抱被酣睡,夜空紫蓝如块冰晶,火花噼里啪啦照亮了夜空。
柴房里火光冲天。
店里的人急急去救火,柴房里头的人争先恐后逃出来,有罪囚趁乱逃逸,官差急哄哄去逮人,等到天明火势渐停,官差清点罪囚,少了四五人,柴棚里也有烧焦尸体,施少连不见踪迹,也不知是死在火里,还是趁乱逃了出去。
这客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是大雪封山,周围十里都埋在雪下,走出去索性也是个冻死饿死,差人们也不耐烦,都算作葬身火海,将死者名册都报回金陵府。
消息先传回方玉耳中,云绮知道后大哭了一场,央着方玉帮忙去查实情的始末,报回来,说是未找到尸骨,不知生死,了无踪迹。
甜酿又回到了金陵。完杨家,杨夫人想把甜酿带回钱塘,被甜酿婉拒了,杨夫人无法,自己先匆匆回去料理家事,让张圆和金陵众人暂替她照顾甜酿。甜酿去信给王妙娘,请她来金陵收敛她亲生女儿的骸骨。
喜哥儿也跟着王妙娘来了金陵,他已经长大了,比甜酿高出了许多,甜酿见了母子几人,又哭了一场,王妙娘见了亲生女儿的棺椁,回首半生,也是泪落涟涟。
云绮有意为施少连立碑筑坟,去问甜酿“或是在江都立个衣冠冢,或是庙里法事,你有何打算呢”
王妙娘那时也在身旁,看甜酿木然神情,踌躇再三,最后斟酌道“生喜哥儿的时候,孩子他爹说了一句话前两年我再回施家,有一日和少连说话,才猛然回味过来”
“当年孩子他爹说,可喜可贺,我施存善今日儿女双全。”
甜酿猛然愣住,云绮却仍未回过神来。
“这世上,哪有人已经有了长子,在幼子出生的时候,还说儿女双全的”
“他一个长子长孙,把家里的宅地和祖业交给喜哥儿做什么”王妙娘看着甜酿,“少连不让我跟你说这些”
甜酿紧紧闭上了眼。
他根本不姓施,他姓周
过去种种,她不懂吴大娘子和施少连的地方,如今后知后觉,都懂了。
王妙娘把女儿的灵柩迁回江都,不放心甜酿一人独居,把喜哥儿留了下来,喜哥儿年岁也大了,就安顿在金陵读书,陪伴姐姐。
阮阮带着潘妈妈找到甜酿,天香阁没有被施少连变卖出去,按施少连和湘娘子的意思,天香阁早就转到了甜酿名下。
天香阁其下产业丰厚,账上的钱财足够她挥霍一生。
那时候他变卖了施家里里外外所有的资产,都兑成银票握在手上,说要去上下打点,将半数的银子都存在了天香阁里。
甜酿握着账本沉默了许久。
她最后将天香阁的花娘尽数遣出,给她们钱财行囊,将天香阁的招牌拆了。
有些孤苦无依不愿走的,想找个安稳地方生活的,阮阮招着众娘子,来向甜酿讨银子“她们过惯了好日子,你给的那些银子也就够她们吃穿几年,过几年坐吃山空,还不是做老本行,借我们些本金,让我们做点小营生也好啊。”
她朝甜酿眨眨眼,贴在她耳边悄声道“施公子说你有很多很多的银子,让我们没钱了就来找你借,还说你很会做生意,让我们来投奔你。”
阮阮老早脱离了张圆,在金陵城里上蹿下跳,日子过得比谁还快活。
杨夫人又从钱塘回来,她不欲甜酿整日郁郁寡欢,隔三差五耳提面命,帮着她张罗前后,要把当年在钱塘的香铺重新开起来。
杨夫人知道施少连给她留了那么些钱,心头还是嫌弃他“不用他的脏银子过日子,玖儿,你自己快快乐乐的活着,干娘来给你撑腰。”
秦淮河边最是热闹,天香阁的楼宇不知从何时起改了模样,悄悄开了一间颇为阔气的香坊。
如果光景热闹,身边有人陪伴,那日子很容易度过。
时光飞逝,这年的深秋,正是漫山遍野红叶斑斓之时,甜酿带着喜哥儿、宝月、阮阮和家里一群婢女,去泛湖赏红叶。
白日已经下过一场酣畅秋雨,众人就坐在舟里玩笑取乐,耽搁了回去,一直留到入夜,恰好雨停风歇,碧空如洗,一轮新月从天边冉冉而起,河里有肥美螃蟹,喜哥儿带着婢子们在水边钓螃蟹,甜酿在舱内坐了一日,看见堤旁红叶铺满地,如锦绣地毯一般,想下舟走走,带个小婢女沿着堤岸漫步。
堤旁荡着艘不起眼的小渔船,舱内有人咳得厉害,一声催一声,急得像擂鼓。
舟内人喘了喘气,也出了小舱,沿着一条小路,攀上了长堤,背手望月。
来人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单薄布衣,身量修长,极瘦,那袍子空荡荡的,更显得他病骨支离,形容憔悴。
新月探出云层,月色如水,清清凌凌,照亮了来人眉眼和鬓边的风霜。
两人打了照面。
她仿若被寒风冻住,看着眼前落魄穷困的男人,脑子一片空白,红唇蠕动,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没死”
“快了。”他垂眼,闷声咳了两句,手握拳抵住唇,抑制满腔的腥甜和燥气。
那一把火,真险些要了他的命。
两人无言。
“玖儿姐姐,我们钓了一篓子蟹。”喜哥儿从船上跳下来追她,“我们回去吃螃蟹好不好”
他低头,从她身边匆匆而过。
甜酿再回首,破旧的小渔船转眼消失在萧瑟的秋水秋林中。
冷风吹着她的裙摆,她往前迈了两步,怔怔看着无言江月荡漾在水中,被风吹着晃荡,如同梦境一般清寂缥缈。
“施少连此人,也该结束了”远去的船舱里溢出一声轻叹,咳了两声,浊酒杯端在削瘦手中,仰面一饮而尽。
酒杯“咚”的一声砸进水中,惊起近旁歇息的一只白鹭,那白鸟振翅,一声清鸣,划过长空。
她久久寻不到他,便渐渐把这默认为自己做的一场梦。
金陵的冬天格外的冷,寒风凛冽,刮得人脸上生疼。
临近年根,大街小巷还是热闹,平日里各家忙碌,难得有相聚的时候,大家出主意,约好日子一起在杨家吃热腾腾的羊肉锅子。
屋子里有一二三四五六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尖叫着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玩猫捉耗子的游戏,一屋子小婢女怕这些金贵孩子撞了磕了,个个团团围住,急的手忙脚乱。
“蔻蔻,蔻蔻。”杜若扯开嗓子大喊,“不许调皮,跟着哥哥姐姐,别撞了弟弟妹妹。”
蔻蔻跑得满头汗,脸蛋红扑扑的,衣襟都敞开着,她年岁渐大,真比泥鳅还皮,每回都要惹得杜若生气训人,但蔻蔻可不怕,她有大把的姨姨姑姑在,哪一个都是她的靠山。
“蔻蔻。”屋里进来个穿男装的年轻女子,巧儿如今是营造司正正经经的吏书,每日点卯坐署,今日是特意告了假出来的,她不着急婚姻,况夫人现在也想开了,巧儿也落得轻松自在,“来帮姑姑忙摆凳子。”
云绮和苗儿也捧着菜碗进来,喊自家孩子“你们几个小兔崽子,快坐好,要是冲撞摔了,谁哭打谁屁股。”
阮阮也和几个娘子提着酒菜进来,笑道“要打谁屁股我们带着戒尺来了。”
最后进来的是位满身珠翠的年轻妇人,两个婢女一左一右扶着,身后还跟着位婢子捧着软枕软垫,妇人腆着大大的肚子跨进门来,面上一股傲气“好了么我饿了。”
“快了快了。”苗儿去扶自家妹子,“马上就要生了,你这时候还跑出来做什么可要仔细些”
“家里闷,我出来透透气。”
那位参议大人的原配去年冬里病亡,一直拖着没娶,眼下芳儿有孕,母凭子贵,明春里也少不得扶起来当继室。
甜酿也挽着袖子进来,看见家里一群婢女围着芳儿前前后后伺候,蹙眉“你们让一让,都围着她做什么”
“跟你有什么关系。”芳儿扶着腰,冷哼瞥她,“怎么着,我就乐意一群人围着我。”
甜酿扭头不理她。
她跟芳儿关系不好,可每年里,总有机会能见上一两面,芳儿也愿意在甜酿面前晃一晃,炫耀她如今的尊贵。
锅子摆上桌,好酒好菜也端上来,屋里烧着火盆,幽幽香气浮动,满屋子都是女子,大家围坐在一处,也不忌讳,随意穿着单衫,就这样还吃着热,将袖子撸在肩头,正是惬意的时候,孩子们都有嬷嬷在旁照顾,叽叽喳喳闹得不行,可又个个嘴甜如蜜,逗得人心头怜爱。
很少有这样的热闹。
酒菜吃到一半,甜酿脸上热烫烫的,听着席间人说顽笑话,外头来了个小婢女,过来在甜酿身边说话“门外有个老仆,跟门房吵了半天,非闹着要见姑娘,说有话对姑娘说。”
甜酿正是身上燥热的时候,也不穿外裳,跟着小婢女往外去。
来人面生,此前从未见过面,是个青衣老仆,肩头挂着褡裢,朝甜酿拱手“我家家主昨日走了,央我来跟这跟杨姑娘道一声别。”
甜酿心口猛的一甜“老人家,您是”
“家主姓施,叫施之问,江都人氏。”
“他人在何处”
老仆回话“老奴跟着主人在城西一家客栈住了一两月,后来银钱花销完了,病也不见好,挪到庙里去住,连着几日咳血不止,昨日风雪,实在熬不住”
她一字一句听来人说话,咽下满腔冰冷。
“家主临走前的吩咐,就安置在城外的野坟地里,奴在那立了冢最后一桩事,主人走前有一句话带给姑娘。”
“愿姑娘一生安康,无牵无挂。”
老奴再作揖,朝着甜酿磕了个头,背着褡裢消失在寒风中。
她从来未曾察觉,有哪一年的冬日像这般刻骨,风穿进骨缝,像针戳进血肉里。
“玖儿,快来,肉烫熟了。”
“看这天色,好似又要下雪,今年的雪飘了一场又一场,墙角的雪都积到腿肚了”
她梦游似的回到她们身边,看着身边一张张笑靥,扯着唇角笑了笑,被身边人扯着坐下,喝了几盅酒,吃了几片肉,又说了几句话。
神志很清明,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大家吃了个酒足饭饱,酒席撤下去,又吃了些点心,磕了回瓜子,直到入夜客人们才陆续散去,甜酿端起笑脸送客,看着各人的马车缓缓离开。
回到屋里,婢女们开始洒扫熏香,猫儿懒洋洋趴在火炉下,惬意在软垫上打了个滚。
她一个人在椅上坐了许久许久,好似听见婢女们说话,她也说了几句,婢女们一个个都陆续退下,最后只留她一人在室内。
刚才宴席上吃多,她肚子鼓涨涨的,屋里的香气和热浪翻滚在一起,熏得她头昏脑涨,几欲将腹内之物吐个一干二净。
窗外响起了扑哧扑哧的轻响,像羸弱的蛾子扑动羽翼。
她听见了那动静,慢慢悠悠站起来,推开了窗。
天地间空旷无垠,寒风肃静无音,入眼是白茫茫的一片。
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天色昏暗无边,不辨时辰,不辨日夜,不辨虚实,只有冬雪狂乱飞舞着,上天入地,绵绵无尽,将过往今来所有的浓墨重彩,轻描淡写都掩去,天地间虚无一片。
她伸出一只手,静静迎接这铺天盖地的雪。
原来这世间姹紫嫣红开遍,
到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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