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帝京词3

    早朝的时候, 有人上奏,滇南守军因粮草霉变,上下将士颇多怨言, 请朝廷派人查办。

    肃安帝忽然就龙颜震怒,将兵部尚书张钧令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番, 责其渎职之罪, 降为郎中。

    张钧令没有任何分辨, 低头而已。

    退朝的时候,张钧令在殿门外和贺成渊擦肩而过, 在旁人都没有觉察的时候, 微微颔首示意, 低低地道了一声“依计而行。”

    贺成渊面上没有一丝波动, 径直去了御书房。

    肃安帝命人传唤,让贺成渊退朝后去见他, 而及至贺成渊进去,却看见魏王贺成弘亦随侍在圣驾边。

    贺成弘一幅兄友弟恭的模样, 见了贺成渊就深深作揖“皇兄, 听闻你前段时间病了,臣弟一直十分牵挂, 不知如今可大好了”

    “已无妨。”贺成渊看了这个弟弟一眼, 淡淡地应了一句。

    同在御书房的还有丞相、侍中和中书令几位高位大臣。

    肃安帝既将张钧令从兵部尚书的位置上贬了下去,那自然就要有人来补他的缺, 几位大臣过来就是商议此事的,而贺成渊既是太子, 又执掌兵权, 论起常理, 这等事情, 肃安帝自然要听听他的意思。

    但是,昨日肃安帝去冯皇后处,冯皇后不经意地提起原来的太傅顾铭,据说顾铭的女婿近日要回京了,可见陛下是个仁君,对往日之事都是既往不咎的。

    肃安帝又想起了姬氏父子,以及,死在他面前的姬皇后,他当场就勃然色变,拂袖而去。

    今日,他寻了个由头发落了张钧令,心中的怒气还未完全消除,对着贺成渊也没有好脸色,冷冷地道“太子缘何姗姗来迟”

    皇帝没事找茬,贺成渊缄口不语。

    好在肃安帝也没有打算让贺成渊回答,他很快就转入了正事,对着左右两位丞相道“张钧令这两年是得意忘形了,兵部尚书之位,何等要紧,务必要寻个谨慎妥帖的人来接这个位置,众卿有何人选”

    贺成弘暗暗朝右丞相使了个眼色。

    右丞相心领神会,当即上前一步,向肃安帝推荐金紫光禄大夫王胜之。

    几位侍中和中书令互相看了看,并不说话。

    王胜之素有政声,是个有才干的大臣,虽是文官,但其祖上亦是武将出身,任职兵部似乎合适,只是此人与魏王一向亲近,众人各自揣摩着太子与魏王孰重,大都保持了沉默,只一两人顺势附和了几声。

    肃安帝对大臣们的观望十分恼火,他看了魏王一眼,这个儿子恭谦而温和地垂首立在一旁,他又看了看太子,这个儿子的臭脸万年不变,冷漠而倨傲。

    肃安帝沉下脸“如此,就是王胜之吧。”

    贺成弘心中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贺成渊此时出声“说来,儿臣下面也有一个怀化将军的空缺,需要人补上。”

    肃安帝眉头微皱“李宕死了,不是刚命常青补上了,如何还有空缺”

    贺成渊淡然道“正想向父皇禀告,常青也死了,今天早上我令其校场点兵,鼓响三声之后,其所领队列仍不能成形,乱我军纪,扰我军心,已经被我当场斩首。”

    众大臣瞠目结舌,齐刷刷地后退了三步,右丞相赶紧擦了擦额头的汗。

    贺成弘心中喜悦未过,马上又沉了下去,他几乎想要咆哮,鼓响三声,如此仓促,队伍如何成形,贺成渊这就是明目张胆地杀人示威。

    贺成弘在文臣中甚得人心,在武将之中却不好发话,常青是为数不多愿意和他交好的武将。他好不容易寻到机会,求了肃安帝,将常青安插到贺成渊的手下,谁知不到一个月就折进去了。

    肃安帝的脸色也变了,厉声呵斥“太子,你过了,处事乖张跋扈,视国法纲纪于无物,越来越荒唐了。”

    贺成渊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国法如天,军令如山,在我麾下,自然要服我军令,有何不妥”

    贺成弘在宽大的袖子中暗暗拽紧了拳头,强笑了一下“皇兄如此治军,未免稍嫌严苛了,恐怕要遭人非议。”

    贺成渊看了弟弟一眼,嘴角勾了勾,权且当作是一个笑“我行事向来如此,父皇若不喜,就让魏王领兵打战去吧。”

    那个笑容冰冷而残酷,带着血腥的味道,贺成弘头皮一阵发麻,马上闭口低头。

    肃安帝已经大怒,顺手抓起案上的砚台就朝贺成渊砸了过去“你怎么和朕说话的”

    贺成渊头微微一偏,那个砚台擦过他的脸颊,砸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殿内众人大气都不敢喘,都成了秋后的寒蝉。

    一滴墨汁溅上了衣襟,贺成渊不在意地拂了一下,若无其事地道“武威卫的陈尹不错,我中意他,把他调过来给我吧。”

    不能贺成弘在心中呐喊,常青已死,陈尹是他手上剩下唯一的武将了,他如今完全不敢再有把人安排到太子左右的想法,那是铁定赔本的买卖,做不得。

    贺成弘拼命朝右丞相使眼色,眼皮都快抽筋了。

    右丞相收到了魏王的眼色,心中大骂,太子杵在面前,无形的压力已经压得他汗湿重衣了,魏王也不能体谅一下。

    没奈何,右丞相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了挪,离太子更远一点,这才开口“陈尹武举出身,十几年来一直驻守京城,未曾上过疆场,经验不足,恐怕不能适应太子的雷霆作风,到时候再来一个当场斩首,岂不冤枉。”

    贺成渊的眼睛转了过来“那谁人合适,右相大人举荐一个。”

    举荐谁,不是就要害死谁吗众目睽睽之下,右相也张不了这个口,只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继续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

    肃安帝的脸色有点不耐了“谁人可以胜任此位,众卿不妨直言,若无,那就按太子的意思,还是陈尹。”

    贺成渊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殿中诸人,所有人接触到他的目光都打了个寒战,更没人愿意开口了。

    半晌,就在肃安帝就要发话之前,贺成渊才道“如此,便罢了,我不要陈尹了,让金吾卫的王宗和过来吧,他原来在我手下待过几年,我也用惯了的。”

    肃安帝狐疑地看了看贺成渊,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那便王宗和吧,你自己选的,过两天再斩了,就不要向朕要人了。”

    贺成弘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下又起了贪念,金吾卫乃天子近卫,与羽林卫一同执掌皇城兵马布防,金吾卫统领可是个炙手可热的官职,冷不防竟腾出了空位,真是大好机会,若能趁机把陈尹安排上去岂不是妙事一桩。

    一念及此,贺成弘又开始朝那边使眼色。

    右相这下彻底装死了,任凭贺成弘如何动作,他一律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而上面肃安帝已经不想再议了“王宗和调离,金吾卫暂由副统领打理,过几日再看,今日朕乏了,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告退而出。

    掌案的宋太监送太子出去,依旧老气横秋地念叨他“太子每每见了陛下,不是闷声不响、就是惹陛下气恼,无论是为人子或是为人臣者,都不妥当,您看看魏王殿下,那嘴多甜,老奴我就特别喜欢魏王进宫,皇上和他说会儿话,心情好了,大家也跟着一起好了。”

    贺成弘跟在后头,耳朵尖听见了宋太监的话,总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但又不好驳辞,心里不舒服,只好转了个方向,去坤宁宫找冯皇后了。

    宋太监将贺成渊送到了华阳门外,远远地看见溧阳长公主在宫廊那边立着。

    宋太监就停住了脚步,低声道“溧阳公主在那边呢,好像在等着殿下,方才皇后娘娘叫了公主过去聊天,没想到这么快就出来了,你们姑侄也很久没见了,大约公主是想看看殿下,老奴就送殿下到这里了。”

    贺成渊微微颔首。

    宋太监返身离开后,溧阳长公主果然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她的女儿兰台郡主。

    溧阳长公主上前躬身“见过太子殿下。”。

    “姑母多礼。”贺成渊抬手虚扶了一下。

    溧阳长公主是肃安帝的同母长姐,下降长信伯赵府。长信伯府乃公卿世家,数代显贵,曾有一门三公之荣,如今的长信伯尚了公主之后,主动辞了官职,只在太常寺领了个虚衔,但肃安帝对长信伯夫妇素来亲厚,连其女都封了郡主之号,圣眷可见一斑。

    溧阳长公主和贺成渊见过礼后,对女儿笑了笑“珠儿,刚刚还叽叽喳喳个不停,怎么见了大表哥却不说话了,可不是生疏了”

    兰台郡主粉面微红,上来盈盈一福,柔声道“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兰台郡主正当妙龄,桃花粉面,秋水剪瞳,樱唇若涂朱,肌肤欺似雪,倾国颜色不过如此,她是长安出了名的美人,无数王孙公子为她折腰,她素来是矜持惯了的,但见了贺成渊就扭扭捏捏,总是紧张得不知所措。

    她抬起眼睛,眼波宛转,偷偷地看了贺成渊一眼。

    但贺成渊只是颔首而已。

    又是这样,兰台郡主心里失望极了。

    溧阳长公主若无其事,和贺成渊一起朝宫城外走去。

    “听说你前阵子在外打战的时候生了大病,姑母心里很是焦虑,你父皇也真是,储君乃是国之根本,当坐镇京城才是,怎么每每战事一起就把你派出去,没的叫人牵肠挂肚。”

    “宝剑锋从磨砺出,父皇此举,是对儿臣的爱护。”贺成渊语气淡漠,听不出是真心或是嘲讽。

    溧阳长公主笑意不变“那是,皇上自然用意深厚,我们妇道人家是不懂的,我们成天只在内宅打转,把心思都耗在琐事上了,这不是,女儿长大了,就要开始操心她的婚嫁了,今天皇后娘娘还特特叫了我带着珠儿进宫,问我有什么打算。”

    溧阳长公主说得坦白,对冯皇后之语没有任何隐瞒,只当和娘家侄儿拉着家常“我家珠儿,不是我自夸,模样和性子都是一等一的,这京城也没几个姑娘比她强的,就是自小尊养,娇气得很,我们两口子也商量好了,将来就把她嫁回我娘家,毕竟自家亲戚,也知根知底的,不用我们担心。”

    贺成渊只是客气地笑了笑,并不搭话。

    溧阳长公主看过去雍容端庄,但脸皮厚起来也是无敌的,她笑着指了指女儿“我和皇后娘娘说了这个打算,皇后娘娘也是一力赞成的,还问珠儿到底中意哪个表哥。”

    长信伯固然不掌实权,但周氏乃是百年世家,族中宗亲多有当代名士,远的不说,长信伯的两个弟弟一为户部尚书、一为中书令,他的长子以科举出身,连中三元,现为翰林学士,深受肃安帝赏识。

    兰台郡主出身高贵,容姿绝美,才情惊艳,魏王对她倾心已久,冯皇后多次旁敲侧击,怎奈溧阳长公主就是不松口。

    “娘”兰台郡主听见长公主说这个,羞得满面飞霞,更显得娇艳不可方物。

    溧阳长公主得到女儿的暗示,再接再厉“不过珠儿也是奇怪,娇娇弱弱的一个闺阁姑娘,不爱文人雅士,反爱赳赳武夫,也不知道她这小脑袋瓜子怎么想的。”

    溧阳长公主的话已经说的这般明显了,贺成渊还是不接,其实原来肃安帝也提过几次,想要将兰台许配给贺成渊,贺成渊都未置可否。此时闻言也只是淡淡地道“兰台年岁尚小,不急,姑父和姑母可以细细挑选,总会寻到合意的。”

    兰台郡主急得要哭,伸出手去,偷偷扯母亲的袖子,差点把长公主的袖子扯掉了。

    溧阳长公主心中叹气,不动声色地把袖子抽了回来,温和地道“太子,你也到了适婚嫁的年纪了,冯皇后有自己的两个儿子,未必能替你考虑周全,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妨和姑母说,姑母心里是疼你的,你应当知道。你不中意兰台也就算了,勉强不来,其他家的姑娘去好好看看,早点成亲,抱个大胖小子,你母亲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

    贺成渊终于停住步子,看了长公主一眼,他的神情还是冷漠的,但眼睛里露出一点难得的温情“是,姑母所言,我记下了。”

    他朝溧阳长公主拱了拱手,大步离去了,身后传来兰台郡主嘤嘤哭泣的声音。

    琉瓦朱台,宫阙巍峨,贺成渊独自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无人敢近。

    他从宫门出来,抬头望了望,天空湛蓝如同水洗,秋天的时节,风吹过来,干净而清爽。

    他想起了远方的那个姑娘,想起她大大的眼睛和小小的梨涡。是了,他该早点成亲,抱个大胖小子,多好。一念及此,他的心忽然柔软得一塌糊涂。

    靖海侯府位于文光街的西头,在一溜的高官府邸中也只是寻常。张熹看了又看,看不出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但是,太子殿下已经盯着靖海侯府的大门足足有半个时辰了。

    张熹最近学乖了,连问都不敢问,东宫的马车停在靖海侯府五十米开外,太子坐在车上,张熹站在车后,毕恭毕敬地一起等着。

    快到晌午的时候,从街那头骨碌碌地来了一辆陈旧的青篷马车,停在了靖海侯府门前,从马车上跳下了一个中年男子,也是不起眼的样子。

    太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看样子想从藏身的马车上跳出去,但他的身形略微动了动,硬生生地忍下来了。

    那男子从车上扶下了一个小姑娘,好像说了些什么,可惜离得有点远,听不太真切。

    天气晴朗,秋天的日光灿烂而浓烈,那姑娘从车下下来,以为左右无人,伸了个懒懒的腰,十分放肆,阳光落在她身上,她的腰肢纤细,弯着一道美妙的弧线。

    太子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车窗,木头窗格发出了“咯咯吱吱”的声响,马上就在他的手下碎裂了。张熹吓了一哆嗦。

    而那一头,方战和方楚楚都没有注意到另一辆马车,方战正忙着教训女儿“端庄一点,靖海侯府可是高门世家,不比我们那乡下地儿,你这样子要是旁人看见的,要落人家口舌的。”

    方楚楚软软地抱怨“这一个多月连着赶路,不是骑马就是坐车,我的腰都快断了,这长安怎么这么远啊。”

    方战抬头看了看侯府的匾牌,露出了感慨的神情“是啊,很远,我终于又回来了。”

    侯府的大门打开了,一个中年贵妇领着一干丫鬟小厮迎了出来,还没迈出门槛,眼睛已经湿润了,颤声叫道“大弟,是你吗”

    那是方战的长姐。

    方战欲待开口,发现喉咙已经哽咽,他上前几步,和长姐执手,相看泪眼,竟是无语。

    半晌,还是方氏先回过神来,破涕为笑“今日重逢,是大好日子,哭什么,唉,十年不见,你老了,姐姐也老了,都矫情起来了,这可要不得。”

    方战低头擦了擦眼睛,唤女儿过来“楚楚,快过来见过你大姑。”

    方楚楚乖巧地过来,还没下拜,已经被方氏一把拉住了。

    方氏刚刚才说不要哭,这会儿眼泪又滚了下来“哎呦,我的儿,这么多年没见,还记得大姑吗,可怜见的,你爹怎么养你的,这么瘦瘦小小,小时候胖嘟嘟的一个娃娃,多喜庆哪,十年不见,脸上的肉都没了,这不成,回头大姑一定再给你养回来。”

    不,多谢大姑,她其实很不需要的。方楚楚眨巴着眼睛,在方氏身上蹭了蹭“大姑,我一直都想着您呢,您看看,楚楚长大了,是不是很漂亮”

    方氏流着泪,在方楚楚额头上戳了一下“长大了,这性子还是没变,臭屁得很。”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又道“我也糊涂了,在这大门口说什么话,来,我们赶紧进去。”

    丫鬟和小厮一窝蜂上来,向方战和方楚楚行礼后,拥着他们向里面走。

    路上,方氏和方战并排走着,压低了声音,对方战道“这几年家中的情形,我都已经写信和你说过了,如今你心里也该有个数,我接到你们的消息,今天一早就过来等着了,你放心,无论如何,姐姐和姐夫会为你撑腰,你是方家的长子,这府里谁也不能轻看你。”

    前任老侯爷原配曹氏,生了一女一儿,长女方氏,长子方战。可惜曹氏生下方战不久就过世了,老侯爷又娶了继室裴氏,裴氏生了次子方凭,就是如今的靖海侯。

    裴氏老夫人对着先头原配留下的两个儿女向来不冷不热,连带着方凭对长姐长兄亦不甚亲近。

    方氏早已经出嫁多年,其夫婿现任大理寺卿,位高权重,她心气高傲,自父亲过世后,已经久不曾与娘家来往,这回得到弟弟回京的消息,特地赶了回来。

    方战苦笑着摇头“说起来,我如今的路是我自己走的,母亲和二弟并没有负我,我也犯不着和他们争什么,只是既回来了,好歹要来拜祭一下父亲,其他再多的,也不说了。”

    方氏闻言,唯有默然。

    及至进了门厅,靖海候方凭已经候在那里了,过来规规矩矩地给方战行了礼,生疏而不失客气“兄长归来,一家团圆,殊为可喜,弟已恭候多时。”

    和方战的强劲勇猛不同,方凭是个面目白净的文士,靖海候一门以箭术闻名天下,连女流之辈的方氏亦能百步穿杨,只有方凭拉不动强弓,老侯爷对着这个次子总是很气恼,怎奈长子被发配边塞去了,只能将爵位传给了次子,最后郁郁而终。

    方战看了看弟弟,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二弟,我回来了。”

    一瞬间,方凭似乎也有所动容,但很快收敛了下去,只道“母亲在里面等着了,兄长进来吧。”

    丫鬟打起帘子,众人进去。

    老夫人裴氏坐在罗汉榻上,服饰华贵,雍容沉稳,通身老太君的气派。方凭的小女儿方盈盈跪坐在那里给祖母捶腿。

    裴氏与方战又隔了一层,不过是面子情意,多年未见,也只是淡淡的。

    双方见礼寒暄,彼此问候,礼数是十足的,然而裴氏的眼中始终未见笑意。

    轮到方楚楚和方盈盈堂姐妹相见时,方盈盈打量着方楚楚衣裳陈旧,通身上下没有多余的首饰,只在发间插了一只珐琅蝴蝶簪子,心下更是鄙夷。

    方盈盈虚虚地打了招呼,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乡下丫头。”

    声音不大也不小,恰好能让方楚楚听见。

    方楚楚也不恼,她的脑袋歪了一下,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用嘴型无声地回了一句“丑八怪。”

    方盈盈勃然大怒,女儿家总是生美,怎奈她天生容姿平庸,哪怕平日里涂脂抹粉、穿金戴银,也不能增添半分颜色,实在是生平大恨。

    方楚楚这话,简直是戳在她的心口上了。

    方盈盈看着方楚楚那张娇俏明艳的脸庞,很想用指甲掐过去,她不由尖声道“你说什么”

    方楚楚的神情格外诚恳“我说妹妹生得美貌、十分美貌,叫我好生羡慕。”

    方盈盈气煞“你敢讽刺我,我乃侯府千金,你个乡下丫头,安敢在我面前放肆”

    方氏笑道“侄女儿,你堂姐夸你漂亮呢,你生什么气难不成要说你丑你才高兴吗,这可真是稀罕。”

    “没事。”方楚楚笑眯眯的,“美人总是爱娇纵,妹妹容貌美,脾气大,我懂得。”

    方盈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眼角都红了。

    裴氏变了脸色“好了,两个小姑娘,别拌嘴儿,楚楚是姐姐,须记得让你妹妹几分,没的不依不饶的。”

    经过这一打岔,方战和方凭心里都不舒坦。

    方盈盈打小在祖母膝下抚养,深得裴氏欢心,如今见她吃亏,裴氏更是不悦,横竖也客套过了,裴氏不再遮掩,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意,不阴不阳地道“大郎,如今呢,这靖海侯府是你二弟的家,你来做客,母亲和二弟都是欢喜的,你千万不要和我们客气。”

    裴氏口中说着不要客气,语气却是冰冷的。

    旧宅如故,再回首,此身却是远来客,方战心中一片惆怅,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方氏一本正经地问道“母亲,我这就不明白了,父亲当日交托过,要把大弟旧日的房间留着,无论他何时回来,都是给他住,这侯府宅院也有他的一份,怎么就说是客人了”

    方凭咳了一声,叹气道“父亲心里一直记挂着兄长,临去时还等着兄长回来见他一面,可惜没有等到,兄长的房间原来是留着,本以为他一两年就回来,谁知久候不至,那房间去岁的时候改成了小女的琴房,里面的东西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明天我叫人再去找找。”

    提起父亲,方战心里一酸,偌大的一个汉子,差点当场落泪,他勉强按捺住了,定了定神,道“大郎不孝,为顾儿女私情,不能在父亲身前尽孝,二弟伺奉父亲百年,我唯有感激而已,母亲和二弟尽可放心,我今天到这侯府,就是想给父亲上柱香,告诉他老人家,不孝子已归,请他安心。至于这侯府和爵位,父亲给了二弟,就是二弟的,我也不会多加叨扰。”

    方凭听了这番言语,面上讪讪的“何至于此,兄长说这样生分的话,岂不是折煞弟弟了。”

    方氏冷冷地插话“不生分,亲兄弟明算账,那房间既然被你们占了,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我还要问问二弟,父亲分给大弟的那座宅子,你们腾出来了吗大弟今天就要搬进去住。”

    裴氏脸色就变了。

    老侯爷临去前,为长子计,虽然方战不在身边,依然叫了族中长者过来,把家分了,方凭既承了爵位,侯府的宅院大部分也给了二房,而老侯爷之前瞒着裴氏,掏出了一半家当,在邻街又买了一处大宅子,指明要留给长子。

    裴氏得知时,木已成舟,她气了个仰倒,在亡夫的灵前都是一边哭一边骂。

    这么多年来,裴氏把那宅子给了娘家兄弟居住,俨然纳为己有,如今不意方战骤然归来,裴氏娘家的人昨天还来哭过,把裴氏哭得心浮气躁。

    现在听继女提起这个,裴氏不免老脸一红,不悦地道“大姑娘,你已经嫁出去这么多年了,我们方家的事情不与你相干,你休要多事。”

    方氏皮笑肉不笑地“嘿”了一声“这可不巧了,母亲是知道的,我家那口子在大理寺做事,故而我们的家风就是,凡事都是要辨个是非曲直,母亲和二弟若是决断不下,我们不妨去大理寺辨个究竟,争夺家产这事情虽说是鸡毛蒜皮,但看在我的面子上,我家那口子可以亲自审断,绝不含糊。”

    这下连方凭的脸都黑了。

    这一场相聚,最后落了个不欢而散。方战带着女儿到祠堂给老侯爷上过香后,几乎是被裴氏轰出来的。

    方氏也是彪悍,当即回头从大理寺拉了一班衙役出来,到那处宅子去,把裴氏兄弟一家子打了出来。

    大理寺卿林崇正,在外头铁面刚正,在家中惧内如虎,众人皆知,这下林夫人吩咐下来,衙役们办事不免格外卖力一些,以私占民宅之罪,差点要将裴家的拘囚起来,最后还是方战发了话,放过他们去。

    自此后,方战和方凭兄弟二人,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方战客居异乡十年,无刻不在思念故里,及至归来,却是这样一番场面,不胜唏嘘。

    天气很好,风微凉,阳光明媚,从窗口落进来,照得人暖融融的,好像要化开了。

    方楚楚就差不多就化成一团泥巴了,她趴在临窗的软榻上,一会儿正面、一会儿背面,就像煎烙饼一般,把自己来回都晒一晒。

    方战去右监卫报到了,家中无人,偌大一个宅子,空落落的,格外安静,方楚楚又犯了懒病,吃过了早饭就趴在这里晒太阳,摊开手脚在榻上打滚,惬意得差点要打小呼噜。

    这时候,外头好像传来了敲门的声音,这宅子很大,敲门声隐隐约约的,差点要听不见,但门外的人很有耐性,锲而不舍地一直敲,终于让方楚楚从神游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谁呀”她慢吞吞地爬起来,去开门。

    打开大门。

    方楚楚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她的阿狼站在门外。

    阳光是那么耀眼,落在他的眉目间,方楚楚似乎有一霎那的错觉,他的眼睛里也有阳光,浓烈而炙热。

    他是那么英俊、那么高大,站在那里,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男人比他更好看,他微微地笑了起来,一如从前,仿佛他没有离开过。

    “我回来了,楚楚。”

    方楚楚怔了好久,突然变了脸色,凶巴巴地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贺成渊看看左右无人,咳了一声,稍微低了声音“我是你家的阿狼。”

    方楚楚怒道“你不是跑了吗,还回来做什么,走开走开,我不要你了。”

    她说完,不待贺成渊再开口,“砰”地一声,把门在他鼻子面前重重地关上了。

    他不见的时候,想得要命,天天想着要打他一顿、骂他一顿,及至他回来了,突然就不愿意看到他了。

    看一眼都觉得好生气。

    方楚楚气鼓鼓地回到房里,随便抓了一本书出来看,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书里写的是什么,心烦意乱的。

    她抓了抓头,看了看窗外,阳光还是那么明媚,秋色正好。

    她放下了书,噔噔噔地跑出去,偷偷地把大门打开了一条缝,滴溜溜的眼睛望出去。

    “楚楚。”

    贺成渊依旧站在门外,从门缝里见了方楚楚,马上叫了一声。

    方楚楚果断地又把门给关紧了。

    再也不理他了。

    当天晚上,方战回来的时候,还对方楚楚道“刚才隔壁宅子的老陈对我说,今天看见有个男人站在我们家门口,站了一整天,奇怪了,到底会是什么人”

    方楚楚鼻子一翘,“哼”了一声“大约是个心怀不轨的歹人,别理会。”

    方战有点担心“盛世长安,天子脚下,光天化日的,居然会有这样的歹人,楚楚,你可要小心一点。”

    “嗤,怕什么,那歹人要是真的惹上我,我一箭给他来个透心凉。”

    方楚楚的语气恶狠狠的,听得方战都打了一个哆嗦,总觉得女儿今天好像火气特别大,满脸都透着煞气,他摸了摸鼻子,缩着头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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