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链并没有勒进皮肤太深。
因为柏夜息不会同大力拉紧, 他对每个链环都视若稀珍。
他贴身带了那么久,银链依旧光洁如新。
真正火撩一般在疼的,是柏夜息自己掐握住的掌心。
但这种疼依然不够, 柏夜息静立着沉默许久,最后还是拿出了一只手环。
“咔哒”一声轻响。
手环轻巧又严丝合缝地咬在了柏夜息瘦削的腕骨上。
柏夜息始终没有发出声音,但旁边几个同学还是注意到了他。
“柏神回来啦”
大家纷纷给他让出位置来。
很快,被同学们围在中间的时清柠身旁就空出了一侧。
少年与几步之外的柏夜息中间再无遮挡阻隔。
时清柠听见动静,抬眼望了过去。
这一角的吊灯已经重新打开,灯光明亮,却莫名为长发的男生投落了一片过于晦暗的阴影。
“柏神怎么了”
同学们渐渐也察觉了柏夜息的不对劲。
男生的脸色过于差劲,甚至显露出了一种毫无血色的灰白。
“不舒服吗”
期末考前的几周, 柏夜息一直没来上课,大家难免会有担心。同学们只知道他是家里有事需要处理, 但并不清楚具体原因。
现在看来, 柏神的状态好像确实有些不对劲。
柏夜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同学们对视了一眼, 担忧未减。宋谦谦说“要不先回去休息吧,反正今儿晚上也没课。”
“我上课前去过英语老师那儿, 班主任就在办公室里,”孟安然道, “小时,不然你们去找老师开个假条”
时清柠点头“好。”
他很自然地伸手, 拉着柏夜息一同朝办公室走去。
柏夜息却顿了一下, 视线落在时清柠握着自己的细白手指上。
两人去了办公室,解初夏的确在,她正和几个老师在聊天。
见人进来,她还抓了一把桌上的坚果, 分给了两个小孩。
“谢谢老师。”
时清柠揣着一小兜纸皮核桃,正要说话,却见解初夏指了指桌角。
“哦对,小柏的请假条开好了,拿走就行。”
柏夜息的动作一顿。
他看见时清柠先一步拿起了那张长条,少年看着请假条,神色没有什么明显的波动。
似乎对今晚柏夜息早就准备请假要走这件事,时清柠并没有太多意外。
少年也没有回头来看,他只平静对解初夏道。
“老师,可以再给我开一张吗我陪他一起。”
“行。”
解初夏答应了,很快又给时清柠签了一张,盖好章。
“拿好,有人来接吧”
“有的。”
时清柠谢过老师,和柏夜息一起走出了办公室。
还没到下课时间,走廊和楼梯里都很空旷,空得有些过于安静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只有脚步声在四周轻轻回荡。
两张请假条都在时清柠手里,男孩拿着它们,轻轻捻开,垂眼看了一会儿。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把假条交给门卫之后,时清柠才叫了柏夜息一声。
“薄荷,你急着走吗”
少年回过头来,声线一如神色平静。
“我可以和你聊聊么”
柏夜息停顿了一瞬,低声道“好。”
他原本要走,在这个时候,却还是选择了停留。
如果时清柠当真想了起来,那柏夜息能见他的机会也没有多少了。
柏夜息那本就所剩无几的时间,此刻变得更加贫瘠。
他们走出教学楼,外面同样很安静。
夏夜静谧,晚风习习。倘若没有心事,这样的夜下同行,或许正该是甜如好梦。
“今天天气真好。”
时清柠抬眼望着头顶璀璨星河,轻声道。
“星星好漂亮。”
他的手臂却忽然被人握住了。
时清柠回头,问“怎么了”
男生一向神色寡淡,时清柠却已经能熟练地读出对方的表情。
他笑了一下“好像我会飘走似的。”
柏夜息没有说话,胸口无声而缓慢地起伏着。
明明他正牢牢握着面前的少年,无边的恐慌依旧铺天迎面而来。
十六岁的男孩,和过于璀璨的星星。
前世同样是十六岁,因为主动脉窦瘤的误诊和频繁的手术,一向喜欢看夜空的时清柠已经无法再去使用他心爱的望远镜。
他每日被困在病房,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更长。少年瘦得形销骨立,肤色早已变得比床单更白,又总会被无法断绝的针眼和刀口轻易地留下青紫淤痕。
那时少年缠绵病榻,唯一的愿望只是想再去看一看星空。但医院身处城市正中,夜色总是一片灰蒙。
仅有的几次星光明亮之夜,也全因为时清柠太过虚弱的昏睡而错过了。
直到六月末,直到这一个全年中最适合观测星空的夏夜。
群星尤为耀眼,星河无垠璀璨。
夜空美得令人惊叹,病房里却病房马乱,再无一人有心去抬头看看那美景。
时清柠的病情忽然急转恶化,预计两天后进行的手术迫不得已被提前。
被推进手术室前,急救床上的男孩短暂地清醒过一瞬,柏夜息正好与他对上视线。
柏夜息不知道自己脸色差成了什么样子,才会在这种时候,让虚弱到几乎已经无法发出声音的时清柠反过来对他用口型说。
“没事的”
氧气罩晕开一点白雾,反倒让过于病弱苍白的少年看起来染上了些许生气。男孩很慢很慢地勾出了一点微笑,疼痛已经侵染到让他连这点微小的动作都无比迟缓。
他笑着,无声地和柏夜息说。
“如果就当是我,变做了星星。”
柏夜息自从在人贩子手中逃走被时家救下后,就一直和时清柠在一起。他们一起生活,一起听家教老师讲课,一起长大从来寸步不离。
所以柏夜息也听过和时清柠一样的物理课,恒星爆炸后产生了各种元素,由星辰飘散开的粒子们结合,最终演变孕育出这世间的万物。
那时少年就笑着说“原来我们都是星星组成的。”
所以时清柠在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不会醒来时,会说自己要变做星星。
他并不遗憾。
而被留在手术室外的人,却分秒都是恐惧。
那一晚,医院连下十七张病危通知单。手术、麻醉、抢救、输血每一个术式步骤都要下通知请家属签字,于是他们就一遍又一遍地被告知,被重复着这个如此迫近又令人绝望的事实
病人危重生存几率接近为零,请知悉签字
时妈妈从第一张就签不下去,她昏厥了三次,最后护士为她搬来了吸氧机。时爸爸没有摔,站住了,他是海城首富,单是每天要签的文件或许都不计可数,他却在这薄薄十几张纸上,把自己的名字全签得斜而打颤。
签得男人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柏夜息就站在手术室外走廊的窗边,玻璃之外夜空中难得明亮的群星似呼啸的子弹,疾驰着向他冲来。
它们要带走他的男孩。
可柏夜息不想。
柏夜息不许。
他宁以自己为筹码与命运重开赌局。
柏夜息还活着,时清柠不会死。
恍然已是两世,头顶依旧是那一夜的夺目星空,而柏夜息正牢牢地把他的男孩握在掌心中。
“你不会飘走。”
时清柠似是有些意外,为对方这过于严肃的回应。
手臂被握住的力度逐渐在加重,瘦削的长指牢牢圈紧宛如钳制。但在时清柠察觉到疼痛之前,男生却忽然松开了。
“啪”的一下细微声响,有不易察觉的电花闪在了时清柠被对方指尖擦过的袖角。
时清柠愣了愣“怎么了”
“没事,”柏夜息的声音恢复了平淡,“静电。”
夏天也会有这么强的静电
袖口没有贴住时清柠皮肤,他并未被电到,只是那声音单是听着,就让人感觉会很疼。
时清柠还未开口,忽然被远处赶来的几人打断了。
“二少。”
是孙明,他带着其他保镖一起来接提前放学的小少爷。
保镖遥遥护在后面,两人继续往家里走,校园里很安静,回住处的路上也灯光充足。
周遭一览无余,并没有其他人经过。
孙明却时不时会抬眼,不动声色地望向四周。
眼睛看不到,但几乎是直觉一样,他总感觉周围还有其他视线。
孙明有意无意地看了柏夜息一眼,男生仍在和小少爷聊天,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
似乎是孙明多想了。
但孙明并不知道,柏夜息此时麻着半边手臂,却在想。
为前世连下十七道病危通知书的这个六月三十日,他安排了那么多人保护时清柠,确保少年不会出任何意外。
可现在,最有可能失控的意外却是柏夜息自己。
四百五十伏的电压,强行让紧握着时清柠的柏夜息松了手。
而时清柠才只是看了一眼星星。
真正要聊的事还没有开场,柏夜息垂眼,看着自己僵直的指尖。
或许那些人,最后真的是要用来压制失控的他自己吧。
时清柠并没有咄咄逼问,他聊的话题都很平和,语气也很闲散,像只是随意的闲聊。
“你换了新手环吗”
时清柠看到了柏夜息腕间露出的黑色圈环,那不是男生之前的iatch。
“下午还没看到你带这个。”
“嗯。”
柏夜息神色平静,垂下手臂,袖口遮住了手腕。
“刚戴上。”
他自己锁紧,无法自行取下的。
最高电压450伏的电击手环。
时清柠偏了偏头。
“你手臂好像比之前有了一点肉,没消瘦得那么厉害了。”
“我之前还找许医生聊过,他说等你回来给你弄一份营养餐,”时清柠笑了笑,“不过你现在已经长肉了,看来和家里人一起,你被照顾得很好。”
柏夜息没有反驳“嗯。”
只是和被照顾没关系。
是因为血糖过低会影响心脏的活性。
时清柠低头,踢着脚下的一小颗石子“柏家确实好厉害,我最近才知道,原来好多医院都是他们开的。”
“你记不记得海城那家德鑫医院”
时清柠说的,是那家之前差点强迫柏夜息抽血的私立医院。
“那是个连锁的私人医院,它也是柏家的,董事长好像叫柏林文,就是你的大伯。”
“之前我还以为这家医院做的都是违法的事,后来才知道其实他们挺厉害的,特别是在器官移植方面。”
时清柠抬手,将垂落的发丝别在了耳后,盈盈星光落在少年侧脸,映得他愈发温润耀眼。
“德鑫做过不少器官移植手术,一搜新闻就有好多报道在夸他们,说病人感谢德鑫妙手回春,感谢柏先生救人性命。”
“新闻里还说,柏先生最近也帮了你很多。他好像是个很好的长辈。”
而当少年抬起眼睛,漫天银河全失了颜色。
“可我不这么觉得,薄荷。”
时清柠看着柏夜息,一字一句。
“我特别特别不喜欢他,那位你的大伯。”
这种感觉是从时清柠看见柏林文的第一眼时就油然从心底而出的,甚至在柏林文还没走近他之前,时清柠就感觉到了那种本能的厌恶。
这个从未见过的人,却仿佛同他有着血海深仇。
“他好像一直想让别人觉得你们俩的关系很好,”时清柠道,“确切来说,是让人觉得你对他的感情很深。”
他问“你怎么想”
柏夜息就站在几步之外,少年说着,伸手过来,似是想轻轻搭住对方的手臂。
柏夜息却一步后退,躲开了。
“”
少年的手停在了半空,他刚刚踢过的石子撞在了墙角,发出了闷闷的一声轻响。
却在这个太过静寂的时刻,轻悄都显得如此响亮。
柏夜息喉结动了动,低声说。
“当心电到你。”
他今晚的声音一直很低,带着一种难明的哑意。
“这种家事,我会处理。”
时清柠慢慢收回了手,也收回了视线。再听这种话时,少年已经没有了太激烈的反应。
像是对柏夜息的隐瞒早有预料。
时清柠微微抬头,看向了星空。
少年的下颌与纤细脖颈在夜色中勾勒出一道格外漂亮的弧线,他望着星星,轻声说。
“我最近和许医生一直有联系,他们会帮我检查,我也会主动打电话过去。”
“他们新医院的电话好像有点特别,需要特意多按一下键才能挂断。”
“许医生很忙,他不常在办公室,好像也还不太熟悉这些办公用具。有次电话没有挂断,我就听见那边还有人在聊天。”
少年这时才把视线收了回来,偏头,重新望向了柏夜息。
他的神色依旧很平静。
静得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小孩。
“你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吗”
“器官摘除,移植捐献。”
时清柠冷静地复述着,似乎一切听到这些话时的惊涛骇浪都隐藏得当,再不会显露出来。
“他们在聊怎么把对捐献者的伤害降低到最小,还谈到了液氮冷冻,玻化解冻,说新的突破性技术可以把器官完好地冷藏保存起来。”
真正被对方发现时,柏夜息反而没有太多的意外。
男孩一直坚持主动去找许行,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吗
时清柠的发现并未止于此,他又说回了柏林文。
“德鑫做得最多、也是他们宣传最广的手术就是肾脏移植手术,巧的是,前些天我看新闻录像,恰好发现柏林文没被妆粉遮住的部分脸色明显发黑。”
“脸色发黑,毒素无法排除,这是典型的肾脏病特征。”
“更巧的是,澳岛新闻还说过,柏林文和父母兄弟的血型都不一样,他是少有的特殊血型。”
夜风吹过,时清柠的双眸一瞬不眨,看着柏夜息。
真的把这个问题问出来时,他的语气是出乎自己预料的冷静。
“柏林文想要谁的肾,你的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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