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在乾清宫内抱膝坐着。
面上平静, 内心却有阵阵微涌。
本以为自己的应对天衣无缝, 皇帝就算不会全信, 但是一时半会儿也决不至于怀疑到别的上面去。
但是紫芝说皇帝不许任何人进内见自己。
这就有些奇怪了。
好好地皇帝为什么要拦着别人跟自己见面但是放眼现在宫内着急要找到自己、想跟她相见的, 除了罗红药大概就没有别人了。
毕竟紫芝也说过, 宝琳宫上下正忙着寻她呢。
这么说,皇帝是不想让她跟罗红药照面。
一旦想通了这个, 仙草不禁心惊肉跳。
她拿不准赵踞心中在怀疑什么, 到底是不是自己担心的那件事。
但是却清楚自己不能小觑这位少年皇帝,更要防患于未然。
本来她会跟罗红药好好沟通的,只是因为有一瞬间的心灰意懒, 所以竟什么也没有说就从宝琳宫离开了。
这一瞬间的失神,却极可能造成很大的失误。
比如罗红药的性子柔弱,如果皇帝真的怀疑到什么,只要旁敲侧击, 或者稍微狠一些对她施加点儿压力,只怕罗红药就什么都说了。
退一步说, 就算罗红药并不招认。但先前皇帝问过有关罗红药跟她说御花园飞鸟伤人的事,只要罗红药回答的跟她所说的稍微有差池,就足够引起小皇帝的疑心了。
仙草越想越是细思极恐,越想又越觉着想笑。
当初那个不起眼的、在宫内如“丧家之犬”四处躲闪流浪的小家伙, 如今已经这样能耐了, 能不动声色的算计人到骨子里。
虽然担心自己的忧虑成真, 但是如果真的栽在了小皇帝的手中, 倒也不冤枉。
谁叫当初是她看中了这个人的呢, 如今他果然不负众望,有着高人一等的算计跟筹谋,她又有什么话可说。
思来想去,心中的忧虑慢慢地不翼而飞。
仙草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大胆地站起身来。
桌子上的官窑碟子里整整齐齐地叠着几样点心,花样儿看着都还不错。
这些日子为了让自个儿的病逼真些,东西她都忌口少吃,如今像是把所有都放下似的,浑身一轻。
仙草瞅了片刻,捡着一块儿看着不错的梅花酥拿在手中咬了一口。
御厨们的手艺果然一流,虽然仙草常在御膳房偷吃,但是这种特给皇帝的精细点心却极少到手,如今却是不客气了。
她吃的香甜,眼睛却像是没饱一样乱看,却见御桌上还放着几本折子。
横竖无人留意,便大胆掀开看了一眼,都是些朝政大事,有些还带着朱批,扫过小皇帝隽秀的字体,忙又吐舌合上。
又见折子旁是个晶莹圆润的镇纸玉狮子,她认出是赵踞时常在手中把玩的,拿起来看了会儿,没什么了不起。
其他的文房四宝之类,自然都是上品。
徐悯出身诗书世家,笔墨自然是无可挑剔,比许多男儿都出色。
但自从“重生”,就再也没有执笔过。
此刻玩心大起,手有些发痒,她将手中的点心衔在嘴里,顺手拿了一根细些的紫毫,掀了一张小笺,提笔写了个字。
写完之后摇头果然三日不练手生,差不多一年没动笔了,字已经走的跟螃蟹乱爬,自觉不堪入目。
赶紧撕得粉碎,扔在旁边的字纸篓里毁尸灭迹。
于是她溜溜达达的,吃了半碟子点心,又喝了两口茶,才心满意足。
仙草扶了扶肚子,终于又在铜火炉旁边落座,将身子靠在皇帝的书桌旁边。
大概是吃饱了的缘故,困上心头,仙草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歪头睡了过去。
皇帝跟罗红药回到乾清宫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那个人居然坐在御桌旁边,舒舒服服地睡着了,可见她甚是受用,脸上竟然红扑扑的,看着像是个给太阳光照过的熟苹果,似乎咬一口能透出甜意来。
皇帝简直不能置信,他走前两步,微微俯身细看,却见仙草的嘴角边上似乎还沾着可疑的什么。
他皱眉看了半晌,突然醒悟,抬头往桌上扫了眼,果然,原本一样儿没动的点心已经去了半盘子了。
这个人倒也还算有心,居然把剩下的点心均匀地在盘子上铺开,装出一个没有人动过的“格局大好”的模样,只可惜这种法子在吃一两块儿的时候才奏效,如今给她风卷残云般地吞噬了半碟子,还摆出这幅姿态,简直是欲盖弥彰,可笑至极。
赵踞有点窒息。
雪茶却没有留意这些细节,他只看见仙草睡得非常之甜美,自己跟着皇帝风里来雪里去,还给朱充媛吓得魂不附体,她在这里倒是美得很,简直比主子还要受用。
雪茶看向赵踞,委屈地告状“皇上你看”
赵踞还未做声,他身后罗红药上前一步,轻声唤道“小鹿”
赵踞回头看向罗红药。
给皇帝目光逼视,罗昭仪忙低头“皇上恕罪。”
赵踞哼了声,迈步上前。
经过仙草身旁的时候,龙袍的大袖微扬,从她的头脸身上拢着抚过,金线的刺绣跟丝滑的厚缎徐徐在脸上轻曳,隐隐地有些痒痒。
“别闹”仙草笑了声,伸手抓住了皇帝的袖子。
赵踞脚步一顿,回头。
仙草揪着他的衣袖,睁开眼睛。
目光所及,看见雪茶瞪若铜铃的眼睛,以及罗红药凝视自己的微红的双眸。
然后是近在咫尺的皇帝居高临下睥睨的眼神。
顺着他的目光,自然不免看见给她紧紧攥在掌心的龙袍一角。
仙草忙撒手一扔,又挪着后退,跪地道“求皇上恕罪。”
赵踞哼了声,敛袖回到桌后落座。
仙草见皇帝并未发怒,就转头看向罗红药。
罗红药嘴唇蠕动,却因皇帝在前,实在不敢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目光交汇,仙草又重新回头俯身。
只听赵踞说道“朕方才去富春宫,正好遇到了罗昭仪,她向朕告罪”
仙草垂着头,瞳仁微微收缩。
赵踞道“她说御花园里飞鸟袭人之事,是她的缘故。”
幸而是低着头,皇帝看不见她生生咽下了一口唾沫的样子。
赵踞盯着仙草“鹿仙草,你有什么话说吗”
仙草凝视着面前的琉璃地面,心中在刹那转过千万种错乱场景。
似乎有汗渗了出来。
终于仙草道“皇上,这件事跟昭仪没有什么关系。”
罗红药终于忍不住叫道“小鹿我”
皇帝打断了她的话“哦,那你说跟谁有关”
“回皇上,”仙草大声说道“自然是跟奴婢有关。”
罗红药身形一晃,几乎要晕过去了。
雪茶起初只是听着,直到现在,终于也呵斥道“小鹿崽子,可别瞎说呀”
继瞪退了罗红药后,赵踞又恨铁不成钢地瞥了自个儿的心腹狗腿一眼这是要造反不成。
最后皇帝看向仙草“哦怎么跟你有关”
仙草道“因为、因为太后娘娘命我们昭仪协助方太妃处理后宫之事,御花园赏花自然也是昭仪负责,本来奴婢该辅佐昭仪行事,但是奴婢偏偏病了,竟不能相助昭仪,今日出现了这种事情,皇上想必是要怪责的,求皇上要怪就怪奴婢病的不是时候吧”
罗红药本来脸白如纸,晃晃悠悠,听仙草说了这些,却慢慢地站稳了。
她看向仙草,惊讶,意外,喜悦交织在一起,眼中迅速地有泪光涌了出来。
刹那之间,罗红药忘记了皇帝的口谕,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了仙草,潸然泪下“小鹿”
雪茶屏息看到这里,总算能够长长地出一口气了。
他回头偷偷地看了赵踞一眼,却见皇帝垂眸正看向面前的碟子,并没注意自己。
雪茶抬手擦了擦额角“吓死老子了。”
先前在富春宫内,皇帝问起罗红药为何请罪。
罗红药跪地垂首说道“臣妾领太后娘娘懿旨,佐助方太妃娘娘料理六宫事物,太后幸览御花园之事,也是臣妾一手操办。如今竟出现这种大事故,自然是臣妾的责任,求皇上责罚。”
赵踞听她竟说出这一番话,目光闪烁。
罗红药抽噎片刻,又道“臣妾又听说小鹿给皇上带了去,虽不知她又做了何事冒犯了皇上,但终究也是臣妾没有好好约束教导她的缘故,不管她犯了什么错,都是臣妾的过错,求皇上降罪。”
她匍匐地上,哭的怪可怜见儿的。
这会儿方太妃走了出来,赵踞便一点头,命罗红药起身随着自己回到了乾清宫。
其实皇帝这一招,不可谓不毒。
皇帝自然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不过是攻心之术而已。
他吃准了罗红药柔弱的性子,故意让罗红药看了朱冰清的惨状,如果罗红药知道什么,一定会泄露口风。
事实上皇帝差一点儿就达成目的了。
在亲眼目睹了朱冰清的模样后,又加上赵踞的逼问,罗红药甚至一度想直接承认了就是,就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罢了。
但是就在心意松动的时候,心底却突然又浮现仙草的脸,那样带笑的眉眼,透着淡然笃定。
仙草所做的事她自然不能赞同,但是仙草的为人手段,罗红药却从来信服,乃至到死心塌地的地步。
她不相信的是仙草做这件事会留下破绽,会这么快让皇帝发现。
所以罗红药在那一瞬间做出了一个让自己庆幸不已的选择。
而仙草显然跟她心意相通。
所以罗红药喜极而泣。
就在罗红药跟仙草退下后,雪茶问赵踞“皇上,您莫非是怀疑御花园的事儿跟鹿仙草有关”
赵踞轻描淡写地“朕说了吗”
雪茶嘀咕道“您是没说,但是您”
他的做法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雪茶再笨也看了出来,方才皇帝在诈仙草。
赵踞道“那朕问你,你不觉着蹊跷吗好好地乌鸦怎会啄人,且专向着朱太妃给充媛”
雪茶当然知道皇帝指的什么朱冰清最针对罗红药跟鹿仙草,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雪茶想了想,不服地昂头道“可奴婢听说,是因为朱充媛当初给太后娘娘弄那凤冠,拔了三千只翠鸟毛儿才遭的报应。”
赵踞哼道“报应若世间这么多报应,就不该有恶人了。”
雪茶嘟着嘴“可是皇上您怀疑鹿仙草做的这也太离谱了,那个丫头出名的蠢笨”
“那是以前”赵踞冷笑,“现在的她,你还敢说她蠢笨吗”
雪茶生生地吞了口唾沫这的确不敢。
赵踞又看着那空了一半儿的点心盘子“只不过这个人变得太可怕了。谈吐,心机,行为都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雪茶瞥他一眼,心里自然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敢说“就算她比先前聪明了些,但是那些老鸹子在天上飞,她又不会鸟语,又不会通神,怎么能指挥它们咬人呢”
“是啊,匪夷所思,”赵踞终于选了一块儿芙蓉糕,放在嘴里咬了一口,也并没有特别好吃,皇帝将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皱皱眉道“许是朕多心吧。”
眼角的余光瞄过桌面整齐的御笔,纸镇,折子似乎一切如常。
可皇帝突然觉着异样。
赵踞慢慢地起身,凑近了看自己的那只小号紫毫。
宝琳宫。
当夜,罗红药拉着仙草,定要她陪着自己睡。仙草从来不习惯跟人同床共枕,可实在挨不过罗红药的苦求,只得答应了她。
但是过了子时,两个人却都没有睡意,仙草听到罗红药呼吸一会儿急促,一会儿平缓,且又翻来覆去的,她就悄悄地往外挪了挪,假装睡着的,一动不动。
她虽然能镇定,罗红药却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她拉住仙草的手臂,轻轻一摇“你没有睡着是不是”
仙草起初不答应,罗红药几乎爬到她肩头了,呼吸近在耳畔,那湿润的气息让仙草毛骨悚然,于是忙“嗯”了声“昭仪有什么事吗”
罗红药听她答应,忙翻身起来,扶着她肩头悄悄地问“先前在乾清宫,你为什么那样回答皇上,你是不是猜到了皇上曾问过我你就那么确信我没有告诉皇上真相吗”
仙草本背对着她,此刻就翻了个身,低声道“我也只是赌一把而已。我猜,皇上虽然用了点手段,但昭仪不至于就扛不住。”
暗影中,罗红药眼睛红红的“你、这么相信我”
仙草微笑“昭仪若不是也信我,又怎会大胆抗命”
罗红药当然相信仙草,但是却不敢相信仙草也相信自己。
泪光涌动,罗红药忍着抽泣之意“我先前对你说了那些话,我也很后悔,你那么做,想来也是为了我我很不该”
“不,”仙草拦住她,“昭仪你说的对。我离开宝琳宫,不是因为气你说的那些话,只是气我自己。”
“你自己”罗红药擦擦眼泪,疑惑地问。
仙草道“是啊,不是每个人都像是昭仪你的心地一样,就像是我,我永远也不可能像是你一样。也永远不可能像是”
像是真的小鹿一样。
她想到自己得去算计,想到小鹿的天真、罗红药的柔善在宫内甚至这世间都成了罪过,她就忍不住地有些闷闷。
没有等仙草说完,罗红药握住她的肩头,认认真真地说“你不必像是任何人。”
仙草一愣。
“你就是你,是世间最好的小鹿,”罗红药道“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很喜欢你,在宫内,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上你。”
罗红药知道,仙草身上有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东西,自己或许永远也做不到,但以能跟她相伴而行为荣。
在仙草没反应过来之前,罗红药张开双臂把仙草紧紧地抱住“我最喜欢这样的小鹿了。”
“昭、昭仪”夜影中,向来无所不能的徐太妃红了脸。出错了,请刷新重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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