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仙草将要离宫之前, 雪茶私下找到她。
仙草本以为雪茶是想说些挽留或者抱怨的话之类, 不料雪茶却说起了旧事。
“你恨皇上吗”那时候雪茶望着她说。
仙草垂首笑道“怎么这么问我哪里有什么资格恨皇上, 向来不是皇上跟你恨着我吗”
雪茶笑了笑, 是有些无奈的笑意“本来我也是这么以为的,但皇上若是真恨你恨的要死, 又怎会任由你在宫内蹦来蹦去。”
仙草抓了抓后颈, 有点痒。
雪茶道“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仙草问“什么事”
雪茶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天空, 好像要从那空荡荡的天上看出字来“当初,赐死徐太妃娘娘的旨意, 并不是皇上下的。”
仙草正在跟着他一块儿扬首观天“啊”
雪茶道“是太后娘娘的主意, 皇上知道后已经来不及了, 又不能对太后发脾气,所以才把行事的人都处决了。”
直到现在, 仙草还记得自己当时听见这句话后心里的感觉。
不大相信,又有几分释然。
释然之外, 却又带几分惊心。
那会儿雪茶垂眸看向她“你不要怪我没有早些告诉你, 我也是最近才弄清楚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仙草竭力无视心头的怪异之意,强笑,“其实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 ”雪茶平静地回答“我不想你恨皇上。”
“我都要离开宫内了这些宫内的旧事,权当是过眼云烟。”
“正是因为你要离开, 我才一定要告诉你, ”雪茶的神情是一反常态的肃然, “我要你知道,皇上没想要害太妃,我之前不懂,现在有些回过味来,皇上一直都没想过害太妃。”
也许是仙草的错觉,总觉着那时候雪茶的神情,好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
徐慈听了仙草所说,半晌才道“孤儿弱母,眼界也只是如此了。”
这仿佛是一句不太好的评语。
仙草抬眸,徐慈的脸色却又慢慢缓和下来,他一挥手,冷峭地说道“罢了,何必再说这些,要知道不管怎么样,阿悯是再也不可能起死回生的。”
仙草听了这句,心头一动,小声叫道“哥哥”
徐慈却仿佛察觉了她的意图,眼神一变,皱眉道“你要说什么”
仙草打量着他的脸色,忙把嘴边的那句话又咽回去,讪笑道“没我没什么要说的。”
徐慈盯了她半天,才缓声道“我虽然不是宫内的人,却也听说过小鹿姑姑的许多奇闻异事,比如你先前以身殉主,却偏又没有死成,进了冷宫屡遭凶险,却又安然无恙而出,后来更在罗昭仪身边步步高升蔡太师盯着你,皇上也盯着你,可见你非泛泛之辈,自然有一番可观之处。那次在历城,你只凭我写得半个字就能认出是我的笔迹,想必是阿悯把你教的太出色了。”
仙草听他一句一句说着自己起死回生后的种种,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心头阵阵苦涩。
她本来想说出几件自己以前在家里时候的私密小事,但是这些对徐慈来说,自然可以是徐悯告诉“小鹿”的。
她只凭徐慈半个字就认出他的笔迹,这已经够神异的了,如今徐慈却果然认为是徐悯教她的。
到底要怎么才能够让徐慈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徐悯呢。
仙草苦笑道“哥哥你想说什么”
徐慈道“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要出宫”
仙草道“宫内步步凶险,哪里比得上在外头自由自在”她特意看一眼徐慈,用极小的声音说,“何况,我觉着哥哥你是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徐慈的眉头不出意外地皱起来,他闭了闭双眼“从方才跟你说话可知,你是心中自有丘壑之人,只要你愿意,我相信你在宫内也一定可以风生水起。或者,你是因为觉着跟着禹将军,比在宫内更有出路”
仙草道“不是那都不是我所求的。”
她真正想要的就是自己方才所说的,出宫跟徐慈团聚,只是不敢说的太直白而已。
此刻车窗外有人用力敲了两下,是袁大哥的声音道“少主,前方哨探说像是有关卡。”
为谨慎起见,徐慈下了车后,跟众人乔装改扮。
半天,他骑马来到车窗边上,轻轻叩窗。
仙草掀开帘子看时,一眼几乎没认出是谁,半晌才笑道“这会儿不能叫哥哥,也不能叫公子,得叫大爷了。”
面前的徐慈脸色微黑,且多了几绺胡须,看着比实际年纪好似要大个二三十岁。
徐慈嘴角略微抽搐,差点儿也笑了出来,却又敛住“不要胡说,你要记得我姓刘,是宾州商贩,要去蜀地贩卖些绸缎,你是我的贴身小厮。”
仙草垂手躬身道“好的刘老爷。”
徐慈忍着笑瞪了她一眼。
无惊无险地进了荷城,在小客栈里安歇。
早先在三合镇的时候,仙草的门口还有看守,可见徐慈对她不大放心,如今进了客栈,却并没有再安排人。
仙草暗自喜欢,顾不上马车劳累,自己摸到了客栈的厨房,跟厨子说了许多好话,才请对方余了一个锅灶给她。
只是仙草太久不曾亲自动手做菜,未免有些笨手笨脚的,切菜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指头都伤到了,她从来是最怕这些的,但是想叫痛,又怕惊动人,少不得忍住了。
徐慈的房门虚掩,仙草双手捧着菜,小心翼翼地用腿把门撞开“哥哥”
谁知才叫了声,就见前方徐慈半身裸着,好像是正在换衣裳。
仙草本是要低头回避,但就是这惊鸿一瞥,却无意中看见徐慈背上竟纵横交错,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伤痕。
心一颤,手跟着发软,那碟菜几乎摔在地上。
徐慈早将衣裳拉了起来,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仙草呆呆看着他,又看向手中的清炒时蔬,结结巴巴道“我、我下厨炒了些新鲜蔬菜给哥哥吃。”
但她很快又一摇头“你、你身上的伤”
这些伤并不是一次就落下的,反而像是经过许多次的折磨才会造成的。
若非亲眼所见,仙草无法相信自己亲哥哥的身上居然会有这么多触目惊心的伤疤。
徐慈面色淡然“没什么。”又道“我不想吃,你拿走吧。”
仙草却并没有识趣退出,反而走了进来“这都是怎么伤着的哥哥”这一声哽咽,泪已经自眼眶内滚落。
徐慈虽认定这声“哥哥”不代表着什么,但是听她这样情切地喊了出来,仍是不禁让他心头发颤。
当即皱皱眉“当初我父亲落难,有一些人趁机落井下石,也将我拿下,那会儿受了些折磨,后来阿悯入了宫,情形才好了些,但又在赣城因为开城的事重又入狱,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仙草呆呆地看着他,情难自禁,那盘菜从手中坠地,发出“啪”地响声,碟子碎裂。
她不顾不管地扑过去,将徐慈一把抱住,哭着叫道“哥哥”
徐慈浑身一震,本能地想将她推开,但就在这时候,门口一道影子闪出来“什么动静,是怎么了”
却是袁琪。
袁姑娘一句话没说完,已经看清楚面前情形。
她瞪圆双眼盯着徐慈跟仙草,气的脸色发白,终于大声叫道“不要脸”
袁琪跳进门,举手便要打向仙草。
徐慈想也不想,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阿琪”
袁琪仰头看着徐慈,叫道“徐大哥你还护着她难道你真的看上她了”
仙草因为太过伤心,只顾埋着头哭,也并不理会袁琪说什么。
徐慈将手一松,不悦地喝道“你出去。”
袁琪吃惊地看着他,又看看仙草,脸上露出伤心欲绝的表情“徐大哥、你你怎么能这样”她还想再说什么,却又说不下去,终于流着泪,转身跑了出门。
剩下徐慈扶住仙草肩头“行了,别哭了。”
仙草泪眼朦胧“哥哥,对不住”
徐慈道“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仙草情难自已,泪如雨下,她喃喃地说道“我没有想到,哥哥还是吃了很多苦,我只以为我自己在宫内不易,却也忘了哥哥”
徐慈看着她低头哭泣的样子,心头惊跳这话自然不该是鹿仙草能说出来的,细想却是徐悯的口吻。
徐慈死死盯着她,忍着心底的不安呵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不要再说了。”
仙草勉强收住泪,抬头看向徐慈“我、我不说了,以后再也不会让哥哥受这样的苦楚”
徐慈几乎窒息。
仙草抽噎着,慢慢转身往外走去,边走边抬手拭泪。
徐慈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出门口,徐慈左思右想,忍不住用力一拳击在桌上。
仓皇无措的目光游弋转动,突然看见地上摔了的那盘清炒时蔬。
徐慈迈步走了过去,是山药跟莲藕,还有几粒枸杞子,点缀的颜色极好,还有些温热,散发着清鲜的香气。
徐慈看着这盘菜,突然间想起少年时候,自己给紫芝拉到了妹子的闺房里,徐悯把桌上的盖碗打开“我亲自下厨给哥哥做的,你尝尝看好不好”
那会儿徐慈看着她一脸促狭的认真,绷着笑道“你又会做这个我知道了,这一定是极难吃的,你想诓我”
徐悯夹了一筷子莲藕“尝尝看,尝尝嘛”
不由分说怼到他的嘴上。
徐慈的眼前突然有些朦胧,他看着那碟小菜,情不自禁地探臂要去捡起来。
仙草呆呆地离开了徐慈房中,无头苍蝇般在客栈后院转了会儿,终于回到自己房间,用凉水洗了一把脸。
看着镜子里苍白的脸色跟红肿的眼睛,仙草努力地露出一个笑容。
虽然过去的日子甚是艰难,各有各的苦楚,但是以后兄妹们再也不会分开,自然是苦尽甘来。
仙草如此说服自己。
正在此刻,外间传来粗豪的男子声音,急切地叫道“阿琪,别胡闹,你这会儿是要去哪儿”
紧接着是袁琪的声音“不用你管,你们都不用管我,横竖我在这里是多余的。”
仙草走到门口探头看去,却见袁琪背着个小小地包袱,赌气似的正要往外走去。
仙草其实是认得袁琪的,虽然算起来,两个人只见过一面。
当初徐家还在,徐慈交游广阔,又有一些江湖人士常常往来。
有一次,徐慈带了个小丫头回来,说是朋友的妹子,朋友有事,暂时把这小女孩儿留在自己府内照看。
那时候袁琪年纪还不大,如今再见,她已经长开了。
那夜五龙潭,仙草一眼看见她的容貌,又观举止,便心生疑窦,只是还不敢十分确信。
后来在马车内三两句,才探到底细。
徐家落败后,曾经有交际的人家尽数星散,唯恐惹祸上身避都来不及呢,能够如袁家兄妹这般跟随徐慈身边的,殊为难得。
仙草深呼吸调息片刻,走出门口。
袁大哥正死拦着袁琪不许她走,仙草向着他使了个眼色,袁大哥半信半疑,却不敢松手。
仙草清清嗓子,故意道“你这会儿走了,岂不是容我在这里为所欲为”
袁琪本正往外冲去,听了这话,猛然止步。
袁大哥见状扬眉,终于袖手后退,又见客栈内有人探头探脑,他便上前赶开。
仙草走到栏杆旁,纵身轻轻地坐了,歪头问道“你到底走不走啊”
袁琪气的大叫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撵我走你、你还勾引徐大哥,真不要脸。”
仙草笑道“你看我像是擅长勾引人的吗”
袁琪一愣,然后磨着牙道“谁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
“就算你信不过我,也总该信过徐爷的人品啊。”仙草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心里总当他是亲哥哥一样。这话若是有假,就叫天打雷劈。”
袁琪虽满面愤怒,闻言却也往她这边偷偷瞟了一眼。
“其实,”仙草顿了顿,又说道“姐姐何必误会我,要知道我早就跟人定了终身啦。”
袁琪本来鼻孔朝天地喷着火,听了这句却转回头来“你说什么”
仙草咳嗽了声,捏着腰间的荷包“你难道没听说过我本是皇上赐给了禹将军的,禹将军跟我”
她顿了顿,终于厚颜无耻地说出了那句话“我们是两情相悦,所以才、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
袁琪大吃一惊,嘴巴张得大大的,她身不由己地凑了过来,盯着仙草问“你说真的”
这幅瞪眼探头的架势,倒像是鱼儿上钩。
仙草有些害羞似的“这种事情难道还能开玩笑我就觉着姐姐你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偏偏徐爷又不擅长跟人解释,少不得我跟你说开了,免得有些不必要的误会。”
袁琪本来把仙草视作眼中钉似的,突然听她说了这些,简直像是从天而降的馅饼,把她几乎砸晕了,过了半天才问“既然是这样,那、那你怎么离开了禹将军呢”
仙草叹了口气“我暂时离开他,自然是为了他好。那天晚上姐姐你去的晚了一步,你若早到,就会看见将军他为了我,不惜要砍掉一条胳膊。你说他对我用情如此之深,我又怎么能拖累他呢所以我才故意要离开他的。”
袁琪的嘴巴重新又张的极大,一脸的恍然大悟,外加一点震惊感动之色。
仙草知道她是个心思单纯之人,便又擦了擦眼睛,再接再厉地说道“其实我无一刻不在想念着他。我已经跟徐爷说好了,我拜了徐爷为、哥哥,以后等情势稳定,蔡太师不再针对他了,少不得我还要去夏州,跟将军相会的。”
袁琪听到这里,眼圈也红了,她紧紧地握住仙草的手“好妹妹,原来是我误会了你。你、你别怪姐姐”
仙草道“姐姐是性情中人,又一身武功,乃是世间难得的奇女子,我敬佩你爱戴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
袁琪解开了心结,又给仙草吹捧了两句,心花怒放“好妹妹,从此你也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一定会疼惜你爱护你,谁敢欺负你只管跟我说,我替你出头”
仙草虽是瞒天过海之计,见袁琪如此,心里仍有点过意不去,何况又牵扯了禹泰起在内。
幸而自己以后未必会见到禹泰起,而天长日远的,禹将军贵人事忙,以后也未必记得自己。
只凭她一张嘴在这里胡说几句,却成全了一个女孩子的心意,想必无伤大雅。
但为了以防万一,仙草仍是郑重地叮嘱袁琪道“好姐姐,我对你说了这心事,你可千万别偷偷告诉别人去,叫人知道我如此行事,我的名声就毁了。”
袁琪奋力点头“好妹妹,你放心,我对天起誓,一定给你保守秘密。”
正在这时,却听见院子外响起袁大哥的吼声,道“老子就不让你们进去,又怎么样”
另一个人温声道“不怎么样,只是人皆有好奇之心,越是不想让我们进去,越是想看看里头有什么。”
仙草起初听见袁大哥怒不可遏,只当他跟人起了口角,刚要跟袁琪一块儿去开解。
不料听到后面这人的声音,仙草蓦地打了个寒战,当即紧紧地拉住了袁琪的手,转身就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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