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越发觉着这话刺耳, 不禁抬头看向赵踞。
不料正对上皇帝注视过来的那双好看的凤眼, 眼尾恰到好处地挑起,明明无情,却偏给人一种多情之意。
这双眸子如果是放在一个成熟温和的男子脸上, 必然会顾盼温柔,迷倒众生。
可是少年皇帝的容貌俊美太过,锋芒明锐, 那微挑的眼尾在招摇之余, 便仿佛随时都勾着致命的刀锋之色。
仙草听见自己的心里擂鼓般敲响了两下。
她的目光在一瞬间自动脱离了自己的意识,从皇帝凝视的眼神往下, 鬼使神差地落在了那微抿的唇上。
两个人在这时候竟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彼此打量。
乾清宫内殿之中, 出现了一种极为微妙的气息。
雪茶在旁边看的甚是蹊跷, 小心地偷瞥了皇帝一眼,却见皇帝的脸上似笑非笑, 时不时地打量仙草。
再看仙草, 却见她痴痴呆呆似的盯着皇帝,竟然看的目不转睛,十分忘我, 哪里还有什么半分的“恭谨规矩”可言。
然而这种气氛却比之前两个人一言不合的场面还叫雪茶心惊, 他提心吊胆的, 生恐赵踞在下一刻随时翻脸, 恨不得过去一脚踹醒了仙草。
雪茶抬手拢着唇, 极微弱地咳了声。
仙草却仿佛全然没听见。
皇帝偏偏听见了。
赵踞目光一转, 看向雪茶。
这瞬间雪茶的汗都冒出来了,几乎缩成一团。
就如同雪茶方才在殿外跟仙草说过的一样,这段日子仙草不在宫内,雪茶伺候皇帝伺候的很是顺心,皇帝的表现总是合乎常理,十分正常。
但是直到这一刻,雪茶明白自己的好日子结束了,从此他又要开始君心似海、自己在这海里游来游去都摸不着边儿的磨练了。
皇帝醒了神,便道貌岸然地继续说道“听说,你一路上遇到若干凶险,你跟朕说说,都经历了些什么?”
仙草仍是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
雪茶实在忍无可忍,上前抓住她的肩膀摇了起来“皇上问你话呢!”
仙草浑身一颤,猛地醒悟过来,她看看雪茶,又看向前方的赵踞,望着对方笑意闪烁的眼睛,脸上突然无法遏制地红了起来。
仙草低着头,慢慢地将自己出京后的遭遇一一告知了皇帝。
这一通讲述,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说完。
赵踞拧眉听罢,冷笑说道“果然宫内有太师的细作。除了那个夏叶,只怕还有别的。”
仙草听他提起此事,说道“皇上,之前太师命人传了我去府内,竟然问起……徐爷的事,可这件事明明只有谭伶知道……”
赵踞道“说到徐慈,此人假冒钦差,潜逃在外,谭伶要拿下他,你竟敢拦着?”
仙草求道“皇上,徐爷毕竟是太妃唯一的亲人了,之前且是为了救我才冒险行事,我实在无法坐视他又遭危难。求皇上饶恕,如果实在怪罪,就怪罪奴婢吧。”
赵踞一时并没出声,默默地看了她半晌,脸上的笑意却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仙草并没打量,自不知道,旁边雪茶却瞧见了,不由为她紧张。
毕竟徐慈所犯的乃是滔天罪行,假冒钦差?亏他想的出来。
不过,之前徐慈在赣城做的那件事,原本也是诛九族的大罪,还不是大事化小了?
雪茶心中暗叹怎么徐太妃的兄弟行事总是这样的惊世骇俗呢。
终于,赵踞说道“你可知道,这两日蔡太师上了折子,他一口咬定了沧州牢城营众人之死是徐慈自导自演的,而且连周知府的死也是徐慈所为。”
仙草忙叫道“皇上,这不是真的。”
“朕自然知道。”赵踞本不想跟她说那些话,毕竟她不过是个女子……还是个他自认讨厌的家伙。
但不知为什么,竟然无法按捺“牢城营众人之死,分明就是周知府跟太师的人主导的,只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有杀了徐慈,反而招来了禹卿。还让禹卿反客为主,拔除了济南府……”
仙草屏住呼吸。
皇帝轻描淡写地“自打济南府出事,弹劾禹卿的折子便雪片一样,朕却不怪他。他做的好,危害地方贪墨不用的官员,早就该杀了。朕不怪禹卿,自然也不会怪徐慈。”
仙草也是万万没想到皇帝会说这样的话,微睁双眸看向赵踞。
赵踞道“徐慈给发配,本就是不得已的,太师跟其他的人却总不想放过他,徐慈潜逃,也是为了自保而已。至于他假冒钦差,倒是为了救你,也罢了。”
“皇上……”仙草喃喃地唤了声。
她对这位少年皇帝向来颇有微词,但是这还是头一次,她有些敬仰似的望着赵踞,发自肺腑的想要山呼万岁再加一句“皇上圣明。”
同时心里想皇帝今天大概吃错药了。
不然为何会这样的英明神武,宽宏大量,善解人意,堪称可爱。
但仙草马上想到另一件事“可是皇上,蔡太师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赵踞道“你指的是禹卿,还是徐慈?”
仙草眨眨眼“都有。”
“你倒是挺贪心。”赵踞白了她一眼,却很耐心地说道“如果你是担心徐慈,那很不必要,他既然有本事把你从五龙潭救出,甚至从谭伶手底全身而退,那么他就一定有自保之能。再者说,朕已经放他一马了,倘若他连自保都做不到,那也罢了。”
仙草舔了舔嘴唇。
赵踞望着她这无意识的动作,继续淡声说道“至于禹卿,朕倒的确是有点为难了。”
毕竟明面上的弹劾来的太多了,不管怎么样,本朝历来以文官为尊,如今身为武将的禹泰起,在不是自己的地界上罢黜了一位知府,这早在京城内引发了轩然大波。
甚至不必要蔡勉先大发雷霆,其他的满朝官员就群情愤愤了。
更何况,原本给押解进京处置的周知府,居然半道上给人杀了。已经有许多官员不由分说地把这罪名也摁在了禹泰起的头上。
皇帝一直在对付那些哓哓不已的言官,虽然可以不理,但每天上朝都会有人冲着自己狂吠不休,到底也不是赏心悦目的事。何况这些人联合起来,倒也不是一股可以小觑的力量。
再加上蔡勉一直施压,如果不是皇帝对蔡勉用了一点手段,这会儿只怕真的有些撑不住了。
仙草见皇帝不语,心里却也猜到了,当初她就此事跟徐慈说起过。现在看皇帝眉头深锁,便明白此事还未完全解决,一时也替皇上担忧起来。
仙草不由问道“皇上想如何处置?”
赵踞道“明面上总要有个交代,不过……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皇上指的是什么?”
赵踞见她一直追问,却难得地没有发脾气“一是贪墨枉法的证据,二是杀死周知府的真凶。若能找到杀死他的凶手,那就可以平息大部分人的怨愤。”
雪茶在旁边,不由听的入了神,这些话连他这个贴身伺候的人竟然都不知道,皇上没跟他说过,如今却难得地都告诉了鹿仙草。
雪茶不禁插嘴道“原来皇上叫小国舅出京,是去查这件事吗?”
说完之后却又醒悟,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奴婢多嘴,求皇上饶恕。”
赵踞却并无怪罪之意,只道“原来你也不蠢。”
雪茶听皇帝的声音有些笑意,才松了口气,又忙为自己辩解“奴婢当然不笨。只是皇上太聪明,才显得奴婢蠢了一点儿而已。”
赵踞满意般笑了。
皇帝一笑,雪茶也笑逐颜开。
乾清宫内殿里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
雪茶这么明显的马屁,皇帝居然都照单全收了。
仙草在陪笑的同时心想这家伙果然吃错药了。
就在皇帝召见仙草的时候,高五离开乾清宫,站在门口。
方才在里头听了半天,高五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几分复杂之色。
正在若有所思,一名小太监脚步匆匆地拾级而上,见了他忙行礼“高公公。”
高五瞥他“什么事?待会儿再回禀。”他知道皇帝在这时侯,是绝对不想给人打扰的。所以就连他,都自觉地退了出来。
当然,高公公退出来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有点受不了那三个人之间怪怪的氛围。
小太监道“是宫门口来了人,禹将军的亲信。”
“哦?”高五意外,又上了心“什么事?”
小太监道“到底是为什么并没有细说,只听说是有紧急密信,要面呈皇上的。”
高五皱眉,回头看了一眼殿门,便道“你先把人叫进来。”
小太监答应了,转身小步而去,过了一刻多钟,就见他领着个身形高大身着蓝衣的魁伟男子一同走来。
高五站在廊下,揣着手道“你是禹将军身边的传令官,记得不错的话,你姓施。”
来人大为诧异,他虽然是禹泰起的亲信,但是回京之后,却只进宫面圣过两次,且进宫的还有其他同僚。
面前这位太监,他自忖没有见过,没想到对方却竟清楚地记得自己。
当下肃然起敬,拱手道“正是卑职,公公好记性。”
“给皇上办事,自然要机灵些,”高五嘴角似乎一挑,又像是完全没有笑过,“禹将军如今到了哪里了?不知有何密信?”
施令官面色谨慎道“禹将军已经进了夏州地界,至于有何密信,请公公见谅,卑职奉命要面禀皇上。”
高五皱着眉回头往内殿看了一眼。
之前济南府出事,禹泰起已经写了亲笔信命人紧急回京呈递,这会儿已经到了夏州,又有什么大事,需要如此郑重?
正在此刻,听到殿内脚步声响,高五扭头,原来是仙草终于退了出来。
抬头见殿门口站着施令官,仙草诧异“咦,你不是禹将军的人吗?怎么在这里?禹将军怎么样了?”
“小鹿姑姑,我们将军很好,我……”
施令官才要回答,高五咳嗽了声“小鹿姑姑,这位令官要去面圣,你不要在此搅扰。”
仙草笑了笑,便向着施令官点点头,转身去了。
施令官回头望着她,眼中却有担忧之色。
高五敏锐察觉“怎么了?”
“其实……”施令官欲言又止。
高五突然福至心灵“总不会……你这次急急要面圣,跟鹿仙草有关吧?”
施令官对上他阴鸷的眸子,竟无法否认。
殿内。
这次面圣对雪茶来说,是前所未有的顺利。
目送仙草出殿,雪茶几乎有种要载歌载舞的冲动。
这种欢喜直到皇帝开口的时候,才给打散了些。
“你方才,听见了没有,”赵踞面上带着些许回味,喃喃道“她居然……跟朕补白说没有跟禹卿如何苟且,哼……就这么害怕朕把她撵出宫去吗。”
雪茶一愣这不是皇帝特意问的吗?他自个儿怎么没听出仙草特意表白什么的?
何况那头鹿哪里怕过给撵出宫?她根本是巴不得飞出宫去才对。
但既然是皇帝所说,雪茶忙道“是是,这小鹿虽然说平时里做事儿有些不靠谱,但毕竟还是有体统的。”
赵踞又一笑道“那也是因为禹卿并不是真心喜欢她。”
雪茶敷衍道“皇上说的对。”
正在这会儿,高五从外头进来,躬身道“皇上,外头有禹将军派来的亲信,有要事面见皇上。”
赵踞微怔“传。”
不多会儿那施令官入内跪地,这才从怀中将禹泰起的亲笔信取出,递给雪茶。
雪茶接过来的时候,高五就袖手站在旁边看着,脸色奇异。
等雪茶将信恭恭敬敬递给皇帝,皇帝将信拆开。
从头到尾看完,赵踞的目光有些凝滞。
然后他抬头看向面前的施令官,略带急切地“禹卿信上所写的,可是真的?”
施令官道“是的皇上。因为时间紧急,将军才特命卑职亲自面禀皇上。”
赵踞顿了顿“但,朕明明听鹿仙草说,她已经服了解药了……”
原来禹泰起的信上所写,便是五龙潭濯缨老人曾跟他说过的话,他写明了原委,又请求皇帝,务必尽早送仙草再去济南府一趟。
雪茶在旁边听的迷迷糊糊,又不敢问。
直到皇帝反手把信拍在了桌上,他咬了咬唇,冷道“才回来,何必让她多走一趟,何况若是真的,来回颠簸自然也无好处。”
赵踞说了这句,看向高五道“去派谭伶再走一趟,把濯缨老人好好地给朕请来宫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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