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第 140 章

小说:姑姑在上 作者:八月薇妮
    皇帝说罢,又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或者, 你想留下来侍寝?”

    冯绛却没有了先前的放肆气焰, 她也不再叫嚷, 只是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往外走去。

    才迈出一步, 整个人差点往前摔倒。

    雪茶慌忙上前扶住她“婕妤小心……”

    冯绛顿了顿,抬手将他推开,自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乾清宫。

    她失魂落魄似的往回而行,才进宫的时候对这后宫本来一片陌生,多走两步都好像要迷路, 但是现在就算是神不守舍,也能凭着本能往自己的宫中而去。

    这就是习惯。

    晃晃悠悠走到半路, 秋夜的冷风刺骨, 冯绛不由打了个寒战。

    这一下子, 整个人却仿佛清醒了几分。

    冯绛定睛看了看前方的路,心底又掠过方才在乾清宫的种种。

    最让冯绛意外的是, 皇帝居然……知道她内心的隐秘。

    她的那点心事,就算是父亲冯节度使也不知道,但是皇帝却一出口就掐住了她的七寸。

    冯绛深深呼吸,然后回头看着贴身的嬷嬷“皇帝怎么会知道禹将军的事。”

    陶嬷嬷算是她的奶嬷嬷, 是从幽州跟着她一路进宫的, 冯绛的心事别人未必知道, 可却瞒不过陶嬷嬷。

    先前冯绛进殿, 陶嬷嬷并未跟随, 所以不知发生何事。

    只是后来冯绛大声吵嚷,她在外头依稀听见了几句。

    原本看冯绛脸色不对,正在提心吊胆,突然听了这么问,吓得脸白“皇上知道了?这、这怎么可能?”

    冯绛道“知道我这心事的只有嬷嬷你,我自然不会去告诉皇帝,难道是你?”

    陶嬷嬷叫道“姑娘,冤枉死我了!”

    冯绛道“你是我的奶母,我自然知道你的为人,所以从来不怀疑你,可是这件事不会无缘无故的泄露出去。”

    陶嬷嬷着急的交握双手“我真的没有告诉人去,可以对天起誓,只不过……”

    “不过什么?”

    陶嬷嬷脸上有些不安之色,小声说道“我记得,有一次江昭容身边的宋嬷嬷请我吃酒,我、我多吃了两杯,后来就有些醉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在那时候多嘴说了什么……”

    冯绛的脸色刷地变的雪白。

    “你、你……”

    陶嬷嬷跟冯绛都是幽州人士,幽州地冷,不管男女都好饮也善饮,陶嬷嬷虽然为人可靠,但最大的缺点就是在酒醉后容易说些醉话。

    以前在幽州跟人吃醉了也就罢了,但如果是在宫内,遇到了有心要套话的人,这毛病却会成为致命的缺点。

    冯绛心里冷到了极至,自言自语般道“江昭容……岂不知她虽然是后宫之人,但是,俨然是皇上的心腹,假如是她的人故意打听,告诉了皇上……”

    颜珮儿挟身世之威,又有稀世容貌,面对这般劲敌江水悠仍能够泰然自若甚至跟颜珮儿好撑一团,自然有她的能耐,可冯绛虽然不算是十足十的后宫之人,却也明白一个道理,要在这宫内稳稳地立足,一定要找一个靠山,而宫中最大的靠山,自然便是皇帝。

    陶嬷嬷无地自容,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掴了两巴掌,流泪道“是奴婢该死了,对不住姑娘!”

    冯绛仰头笑了起来“江昭容、好个江昭容……”

    不料就在这时候,前方有一行人缓缓而来,冯绛定睛看去,却见灯影簇拥中显出最前的两道身影,竟正是江水悠跟颜珮儿。

    真是冤家路窄。

    自打蔡太师落马,仙草出宫之后,颜珮儿跟江水悠可算是宫中最当红得宠之人。

    原本颜珮儿出身名门,又是太后所宠爱之人,皇帝多疼她些,大家都不敢说什么。

    可是江水悠只是御史之女,当初进宫之时,最出色的有三人,便是朱冰清,罗红药跟江水悠。

    其中朱冰清有太妃做靠山,罗红药是最先承宠的,比较而言江水悠其实是最末的一个,没想到如今那两个人都已经相继不在了,反而是她水涨船高,屹立不倒。

    其他众人自然有些暗妒,本以为没了蔡太师的压制,有颜珮儿在宫内,一山不容二虎的,颜家势必会针对江水悠,可没想到两人竟很是和睦,竟如同亲姊妹一般相处,每日都要结伴去给太后请安,从没有起过一次龃龉。

    众妃嫔见状,不得不赞叹江昭容的高明,真是进可攻,退可守。

    冯绛正在怒极加心寒之时,又因为想通了泄密之事,恰巧看到江水悠一行人来,以她的性子如何按捺。

    地上陶嬷嬷见状知道不好,忙起身拉住了冯绛“姑娘!小不忍则乱大谋!”

    冯绛回头看她一眼,将她用力甩开。

    这一刻,对面也已经将此处的情形看了个明白。

    江水悠跟颜珮儿对视一眼,颜珮儿道“冯婕妤这是怎么了?”

    “不清楚,”江水悠打量着冯绛气恼的脸色,气定神闲般,“听说最近婕妤往乾清宫跑的很勤,看这方向,大概是又去过,莫非又遇到什么不顺心了吗?”

    颜珮儿听了,忍不住微微一笑。

    当初就是因为蔡勉从中作梗,一定要保冯绛为后,给颜珮儿弄了这样一个看似不可逾越的对手,所以才让太后跟皇帝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当初颜珮儿也觉着冯绛盛气凌人,有些棘手不好对付,暗暗地还如临大敌。

    可谁能想到,皇帝竟然真的自有安排,真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而颜珮儿,皇帝果然说到做到,已经封了她为昭仪,位份反而在江水悠之上了。

    现在想想,当初皇帝借着罗淑妃之死将她降了位份,却像是权宜之计,实则是让蔡勉放松警惕,为此后的雷霆一击准备。

    颜珮儿虽然城府颇深,但是一想起此事,仍是觉着这世间造化真真玄妙,不用自己动手,对手自然就不堪为自己敌手了。

    这大概就是天意注定,是自己的注定唾手可得。

    两人说话间距离冯绛已经越来越近了,灯光之下,彼此能将对方脸上的表情看的一清二楚。

    颜珮儿在宫内向来是贤德端庄的,心里虽百般嘲笑,面上却仍温情脉脉“冯婕妤,你为何在这里?”

    按理说冯绛该向着两人行礼,但是此刻她却脸色冷峻,目光从颜珮儿面上扫过,冷冷地看向江水悠。

    江水悠素来也是“与人为善”,跟冯绛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见她眼神不善,心中一动。

    冯绛甩开了陶嬷嬷,走前一步“江昭容,近来春风得意的很啊。”

    颜珮儿也看出冯绛情形不对,略觉诧异。

    江水悠垂首一笑“婕妤在说什么,平白的又有什么可得意的,不过仍是平淡度日而已。婕妤是从哪里来,可是有事发生?你的脸色不太好……”

    “别跟我假惺惺的,”冯绛不等她说完,便啐道“你背地里捅人刀子,嘴上却比蜜还甜,你当我不知道呢。”

    江水悠诧异“婕妤这话何意,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冯绛盯着她道“你心知肚明。我听小鹿说,你常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如今这句话,我再还给你。”

    江水悠脸色一变。

    冯绛却又转头看向旁边儿的颜珮儿“当初朱妃有太妃做靠山,罗淑妃又得圣宠,哪一个都比江昭容出色,但现在她们人在哪儿?如今昭仪虽也有太后疼惜,但是论起在皇上心目中的位置,只怕还是昭容要强些。亏得你整天还跟她好的什么似的,可知宫内的人私底下都在议论……说是江昭容会比昭仪更先一步登上凤位呢。颜昭仪觉着这话如何?”

    颜珮儿的眼神几度变化,听到最后,浅笑道“都是后宫姊妹,自然要相互和睦,何分彼此。之前朱妃跟罗淑妃不过是运道不济而已,又非是昭容对他们不利。倒是婕妤你……是不是身子不适?这些日子你也没去给太后请安,太后先前还念叨你呢。”

    话说到这种地步,颜珮儿仍应对自若,一点儿的气恼跟不悦之色都无。

    冯绛冷笑道“本来以为从此不要看你们这些假模假式的嘴脸,怎奈天不从人愿,既然这样……哼,难道我怕了你们?!”

    她一甩衣袖,迈步往前,竟是没有避让,反而是从江水悠跟颜珮儿之间硬生生撞了过去。

    颜珮儿给她撞的微微一晃,多亏身旁的嬷嬷跟宫女们扶住。

    江水悠也差点摔倒,勉强驻足后叹道“冯婕妤也不知是受了何等刺激,竟口不择言如此。”

    颜珮儿定了定神,摇头叹道“是啊,这很不像是她素日的性情,莫非是给皇上斥责了?竟然还想挑拨离间我跟姐姐之间的关系。”

    江水悠道“万幸昭仪宽和,并不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颜珮儿温声道“谁不知道冯婕妤的为人呢?从最初进宫的时候就知道,不过是个莽人,胡言乱语,不必当真。”

    这会儿颜珮儿身边的嬷嬷道“虽然两位娘娘不计较,但是这冯婕妤着实有些太逾矩了,当初蔡太师在的时候,有人给她撑腰倒也罢了,如今太师都倒了台,为何皇上还这样纵容她?明儿倒是要跟太后说一说,也好有人管管她了。”

    颜珮儿淡淡道“多嘴。”

    那嬷嬷忙低头,江水悠若无其事地说道“夜深了,风也更冷了些,昭仪身子要紧,且先回宫吧。”

    两人走到前方路口,各自分道扬镳。

    回到平章宫后,江水悠皱眉叹息,她身边的宋嬷嬷忙问“娘娘怎么了,还为了冯婕妤的无礼生气?”

    “多半是皇上跟她说了……”江水悠喃喃道,“如今我正是该低调行事的时候,若这会儿多了冯绛这样的敌人,再给人推波助澜,只怕很快就大事不妙了。”

    宋嬷嬷不解“娘娘这是何意?”

    江水悠冷笑连连“你真的当今晚上冯绛的话,颜昭仪没听进去吗?她早记住了,平日里大家表面和睦,只是她知道这会儿不宜对我动手,且也没找到合适机会罢了。如果这会儿冯绛针对我,最先出手推我一把的,只怕就是颜昭仪。”

    宋嬷嬷一阵胆寒“这……当真吗?那这可如何是好?”

    江水悠想了片刻,说道“倒也不必格外担心,至少皇上的心还在我这里。”

    宋嬷嬷也忙道“对了,还有方太妃呢。”

    江水悠点点头,看着灯影出了会儿神,却又有些后悔般叹道“唉,说起来是我操之过急了,本不该把冯绛的秘密告诉皇上的。”

    宋嬷嬷却有些不以为然,道“娘娘怕什么,冯婕妤没了蔡勉那最大的靠山,且她入了宫心里还记挂着别的男人,皇上自然也不会喜欢她,能容留她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如今她在宫内是四面楚歌,就算是节度使之女,那冯云飞也鞭长莫及。”

    江水悠笑道“那你可听说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要真豁出去,再加上别人虎视眈眈……”

    宋嬷嬷语塞。

    江水悠凝眸想了半晌“幸而我还有最后一招,若是逼不得已,只好用出来了。”

    宋嬷嬷好奇问道“娘娘是说……”

    江水悠笑道“没什么,明儿你去一趟冯婕妤那里,请她来我宫内一叙。”

    宋嬷嬷大为意外“娘娘要请她?她今晚让娘娘如此难堪,为何还要对她示好?再说她那个脾气,就算娘娘说尽好话,她也未必领情,何苦白白低声下气?”

    江水悠淡淡道“你只管去就是了。”

    宋嬷嬷无奈“那假如她不肯来呢?”

    江水悠一想“那你便告诉她,我有一桩河阳旧事要跟她说。”

    次日,宋嬷嬷硬着头皮亲去请冯绛,果然冯绛满面冷笑,理也不理。

    宋嬷嬷只得又将江水悠那句莫名的话告知了冯绛,冯绛先是一愣,然后拧眉思忖半晌,终于道“那我就去看看,昭容摆的是什么鸿门宴。”

    冯绛来至平章宫,进了内殿,见空无一人,只有江水悠坐在桌前,似等候良久。

    她桌上竟放了一个红泥的风炉,暖意融融,旁边则放着些酒杯茶盏之物,看着十分风雅。

    冯绛大步上前,并不落座,只按住桌面,倾身盯着江水悠道“你说的河阳,是什么意思?”

    江水悠一笑道“婕妤既然肯来,必然是知道我的意思了。”

    冯绛眯起双眸,声音略压低了几分“你别指望糊弄我,我知道禹将军出身的故地是河阳,你想跟我提他?”

    “不错,”江水悠缓缓点头“我今日就是想跟你提禹将军。”

    冯绛紧盯着她,半晌才道“你有屁快放。”她虽然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眼中却隐隐地透出了渴盼之色。

    江水悠抬手提起面前银壶,斟了一杯。

    冯绛蓦地嗅到甘洌的酒气,原来这壶里盛的竟是酒水。

    江水悠把斟满的酒杯放在冯绛跟前,自己也斟了一杯,道“自古曹操有煮酒论英雄,如今我跟冯姑娘,也来一次煮酒论英雄如何?”

    冯绛不动“你的人暗算了我的人,现在你按捺不住,想亲自动手了不成?”

    江水悠把她那杯酒举起来,慢慢抿了一口,又重新放回去,笑道“我其实很敬佩冯姑娘为人,之前一时不慎,多有得罪。”

    冯绛定睛看她半晌,终于落座“你最好能说一些让我信服的话。”

    江水悠莞尔“姑娘大概会疑惑我为何知道禹将军的出身吧,其实我知道的,远在姑娘想象之外。”

    冯绛不由好奇,按捺着拿起酒杯啜了口。

    “这些话我从未对别人说起过,只是因对不住冯姑娘,如今也把自己的绝密跟姑娘交换,亦当赔罪了。”江水悠也慢慢地又吃了口酒,才说道“当时哲宗皇帝在时,豫州王联合异族反叛,朝廷派军镇压,两军交战,乱军四散,河阳一夜之间成了鬼城。”

    冯绛的心突突乱跳,知道她说的必跟禹泰起有关,竟不能出声。

    江水悠继续道“俞家乃是当地望族,却在一夜之间满门给屠杀殆尽,当时我父亲恰好是朝廷所派军中的一营监军,无意中在俞府废墟里发现一名少年,他虽奄奄一息,手中却还紧紧地握着一把刀,那刀正深深地插在一名叛军的胸膛里。父亲用尽力气,竟没有办法让这少年松手,叫了四五个人帮忙,才总算把少年跟那刀分开,在刀拔了出来之后才发现,刀刃已经卷钝起来,又细查现场情形,才发现竟死了十数个叛军,都是死在少年刀下。”

    这些却都是冯绛闻所未闻的,她只觉浑身的血都开始涌动,喉咙却发干“那少年,难道就是……”

    江水悠点点头,道“父亲惊叹那少年之悍勇,本要收留他,但他在醒来后,却执意要离开。”

    “为什么?”冯绛忍不住问。

    江水悠轻轻地叹息了声,道“据说,他好像还有个妹妹,也在乱军中……似是走失了。他执意要去找寻,可父亲说当时俞府里除了他是活口,再无别人,所以那女孩子只怕凶多吉少了,只是看他伤心坚忍、却又毅然决然的模样,不便多说罢了。”

    不知为何,冯绛的眼眶开始潮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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