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茶意识到自己又多嘴问错了话,一时讪讪的不知如何接茬。
颜如璋因为看不惯皇帝方才得意洋洋的样子, 所以巴不得皇帝给噎一把, 雪茶这句话对他而言说的正是时候。
此刻颜如璋心内暗爽,面上却咳嗽了声, 道“不过我隐隐听说,女人才生了孩子, 一定是元气大伤的,必要坐足了月子好生调养,日后才不会落下病根,更加上德妃娘娘原本身子就不算很好,这一次生产只怕也是劳心劳力,十分不易的, 想来倒要多休息几个月才妥当。”
赵踞回头盯着他, 可听到“德妃娘娘原本身子不算很好”那句, 心中一动,也想起了禹泰起信上所写,仙草生产的时候几乎体力不支。
另外陪着徐慈前往的镇抚司众人, 也曾详细写明了当日西朝人分头闹事,差点儿伤到仙草一节。
赵踞原本是要发脾气怼颜如璋两句的, 可一想到这些,却反而神色有些黯然起来。
颜如璋见他竟然不语,却有些意外。
雪茶此刻掰着手指头数了数, 喃喃自语道“照小国舅这样说来, 还得加上路程, 算着倒要再过五六个月……半年左右才能见到小鹿跟小皇子?!”
雪茶这会儿心里急切的很,恨不得立刻见到人,一想到居然还得至少半年,只觉着呼吸都短促起来。
赵踞道“如璋说的对,她的身子不好,该好好调养。不必着急。”
“不必着急”四个字,却咬牙切齿的,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
赵踞深深呼吸,暂时按下此事,又对颜如璋说起了李原凛要西朝皇子交换停战之事。
皇帝道“禹卿信里询问朕要如何处置西朝的小皇子,是要答应跟他们议和呢,还是如何,你觉着呢?”
颜如璋道“西朝人惦记着给禹将军收复的那些州县,所以屡次来骚扰,令人不得安宁,按理说很该一鼓作气永绝后患才是。但如今才平定了西南,虽然是全胜,毕竟损了不少兵力,何况西朝人强悍,虽然禹将军也不容小觑,但到底是硬碰硬,结果谁也不好说……倒需要些时间休养生息。不如就答应了那李原凛的提议。”
皇帝忖度了半晌,道“这给禹卿拿下的六皇子是萧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如果杀了他,那萧太后必然会举倾国之力过来厮杀,倒是不可做的这样绝,也罢,暂且就当作给萧太后一个情面罢了。”
当下皇帝便拟了旨意,写完之后端详了一遍,又想了半晌,却又拿了一张小笺。
这次却比写旨意要艰难的多了,他想了半天才写两个字,一行没写完却又揉碎。
揉坏了好几张纸,才终于写成了一张。
皇帝举在手中看了半晌,幽幽地叹了声。
雪茶在旁边看着,起初觉着必然是事情难办,后来才看出来。雪茶问道“皇上,这信是给谁的?”
赵踞瞥他一眼“你倒是眼尖。”
雪茶道“真的是给德妃娘娘的?”
赵踞哼了声。
雪茶壮着胆子说道“皇上,信里是怎么写的?”
赵踞瞪他一眼,雪茶忙解释“奴婢不是想打听皇上的私密,只是想皇上在信里说的和软些……”
赵踞哼道“朕偏不,她逃出去不赶紧回来,还得朕三番五次的派人去请吗?还带着朕的儿子不回来,她想做什么?朕没有斥责她已经是网开一面了,绝不能纵容她,免得惯坏了。”
雪茶委委屈屈地看着他“要真的不肯和软些,那您可不用再想她回来了。”
赵踞气道“大胆!”
雪茶抬手抱头,却又说道“就算是大胆奴婢也要说啊,毕竟小鹿……她真的受了不少苦的,我也听说女人生孩子很吓人的,皇上难道不担心吗?”
赵踞拧眉“给朕闭嘴。”
他白了眼雪茶,低头再度看向手上的信,端详半晌,却到底没有重新写过,也没有再改。
雪茶提心吊胆,见皇帝封了信,便又小声道“皇上,奴婢突发奇想,有个念头……”
“什么?”
“不然就让奴婢全夏州跑一趟吧?”雪茶眼巴巴地看着赵踞。
“你去?”皇帝诧异。
雪茶忙点头,陪笑道“是啊,奴婢去,小鹿、奴婢是说德妃娘娘是最听奴婢话的,我一劝,她兴许就回来了。皇上难道不想早点儿见到她、还有咱们的小皇子吗?”
皇帝跟他大眼瞪小眼,半晌道“先前是谭伶,然后朕又特赦了徐慈前去,怎么,现在还要你去,若她还不肯,还要派谁去?再敢胡说,先打烂你的嘴!”
皇帝的御笔密诏很快传到夏州。
禹泰起知道了皇帝的意思,其实跟他所想的不谋而合。
毕竟这小宁令是萧太后的心肝,如今西朝的大权几乎都在这女人的掌握之中,以萧太后的心性,若是儿子折损在夏州,就算拼着西朝军队玉石俱焚,只怕她也要出这口气。
而李原凛正也因为知道小宁令对于萧太后的重要性,所以才不惜提出了以停战议和为条件交换。
禹泰起又看了另外封起来的那封信,犹豫片刻,终于拿着往内院而来。
才出二重厅,就见徐慈同一名军士从游廊上走来。
两人碰面,徐慈微微倾身“禹将军。”
禹泰起道“徐公子不必多礼。这样冷的天气,何必总往外走?”
徐慈道“早听说夏州跟别处不同,趁着这个机会却也可以增长见识。”
禹泰起本怜惜他身上之伤,可见徐慈仍是一派疏朗雅淡,便不再多言。
正欲入内,有一名侍卫跑来,道“将军,有一名细作伤势过重,眼见有些不行了。”
禹泰起道“救不了?”
侍卫摇头道“军医看过,实在不成,但是那小宁令却吵嚷不休的,让咱们救人,还说什么……若不救人,他们也会同死。”
禹泰起道“看好他,不要让他出什么意外。”
侍卫面有难色“将军,那小宁令脾气甚急,要不要把他捆起来?”
禹泰起皱眉。
别的人虽不打紧,只有小宁令是不容有失的,虽然这听似威胁,可是西朝人性子烈,倒也说不定。
这会儿徐慈道“不如我去看看。”
禹泰起略一迟疑,同徐慈走到旁边,道“才接了皇上密信,要用这人跟李原凛做交换,谈议和之事,所以……”
徐慈道“我明白。将军还有事,就先去吧,我看看就来。”
目光相对,禹泰起道“务必仔细。”
当下禹泰起往内见仙草而去,徐慈却在兵士带领之下往南院而去。
士兵们开了门,徐慈站在门口放眼看去,见里头有五个西朝人,其中三名躺在地上,唯一看着精神还好的只有小宁令跟那阴鸷眼的汉子。
徐慈迈步走了进来,来到那地上三人跟前,挨个看过,果然如那士兵所说,其中一人脸色灰白,呼吸微弱,因为伤在大腿上,血流太多,只差一口气了,真是神仙难救。
小宁令就在旁边,握拳盯着徐慈,但是当看见徐慈空荡荡的左臂之时,眼中忍不住露出诧异之色。
徐慈道“你的话说完了吗?”
小宁令一愣“什么?”
徐慈道“他已经无救,你们都应该看得出来。留在这里只能多添些病气给其他人。”
小宁令厉声道“你要把他带走?难道你们没听我说过吗?一定要救活他!”
徐慈道“不然呢,你们就同死?”
小宁令道“我们许多同伴都死在这里,我有什么脸再回去。你以为我是恐吓你们的?”
徐慈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觉着,这样做有些愚蠢好笑而已。如果西朝人都跟你一样,那我们大启就不费一兵一卒,只等你们自杀就是了。”
小宁令语塞“你、你好大的胆子,你是什么人?”
徐慈淡淡道“我曾经是邺王的人,相助邺王反叛朝廷,给皇上的人拿住。”
小宁令震惊,连旁边不动声色的阴鸷脸都忍不住看过来。
阴鸷脸打量着徐慈,见他风度超然,迟疑道“你莫非、就是那个什么清流社的……”
徐慈一笑“在下徐慈。”
阴鸷脸不由动容“你真的是那个徐少主?”他的眼睛在徐慈臂上掠过,“你既然相助邺王,自然是谋逆大罪,怎么还能在这里随意出入?”
徐慈道“这自是我们皇上英明仁武。他知道我是给人利用,所以对我网开一面。”
阴鸷脸不屑一顾道“哼,说的好听,你也不过是个胆小鬼而已。你要真的终于邺王,就该自尽殉主。”
徐慈淡然道“我们中原有一句话——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换句话来说,就是不要愚忠,顽固不化。我原先误会了我们皇上,自不量力助纣为虐,后来才幡然醒悟,想要真正做些为国为民之事,这如何叫做胆小鬼?”
阴鸷脸哼了声。小宁令道“你们的皇帝,真的有那么英明?我怎么听说他的年纪也不比我大多少?”
徐慈道“不错,可是有志不在年高,皇上虽然年少,却比许多人更高瞻远瞩,不然的话,又怎会重用禹将军,把你们从原先占了我们的土地上撵出去,且牢牢地挡在夏州之外呢?”
阴鸷脸拧眉道“好大的口气。”
徐慈道“难道我说的有错?我敢断言,下一次我朝跟西朝开战,西朝必败。”
小宁令忍无可忍跳了起来“你敢侮辱我们?”
徐慈道“小宁令不信?要不要跟我赌一把。”
小宁令道“你想怎么赌?”
徐慈道“就赌下一次两国开战,鹿死谁手。若是我们输了,我徐慈这条命给你。”
小宁令一阵血涌,想也不想道“好,一言为定,若是我们输了,我的命也给你。”
“很好,”徐慈微微一笑,起身道“那现在,请保重。”
他一抬手“把人抬出去吧。”
小宁令一愣,才要张口,那阴鸷脸的男子道“不愧是清流社的少主,真正巧舌如簧,不知不觉把人绕进去了。”
徐慈淡笑着看两人一眼“是巧舌如簧还是真如我所言,就等日后验证罢了。”
禹泰起将赵踞的信送到内宅,仙草望着那封皮上的字,心头恍惚。
原来那给她的信上,封皮上只简简单单地写了一个小篆的“鹿”。
皇帝的书法很不错,这一只鹿也写得风流俊逸,又隐隐透着华贵不凡。
天底下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这个“鹿”,到底代表了多少东西在里头。
禹泰起道“你且看看,皇上是什么意思?”
他早就将自己禀明皇帝的事情告诉过仙草,皇帝给他的回信中却只字不提此事,只说正事而已,所以禹泰起有些担心皇帝会催促仙草或者有别的旨意。
仙草看着那薄薄地信笺,拿在手上,却似重若千钧。
她几乎就想让禹泰起帮自己看,可是想到赵踞那人……又猜不透他到底会写什么,若是些私密的话,又怎好给禹泰起过目。
终于将信裁开,里头却是一张小笺。
仙草将那折着的信纸打开,扑面而来的是皇帝熟悉的字迹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不必酒醒时候,断人肠。
这一首《虞美人》,最后一句是“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他却擅自改了。
仙草看着这一首词,心头一震,无限的酸楚涌了上来,忙把信纸合了,放在一边。
禹泰起在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此刻便走过来,将信捡起看了一眼。
见竟只是一首词,禹泰起有些意外“这个是……”
仙草的眼睛已经有些泛红,闻声道“没什么,哥哥不用理会。”
禹泰起道“我还以为,皇上会催你回去呢,这又是怎么样?”
他毕竟是个武将,又不好男女之情,对这些细腻的男女间之事还有些不太通。
仙草不语。
禹泰起笑道“不过我倒是松了口气,你也可以在这里好好地安心调养。”
这会儿奶娘又抱了小婴儿过来,面有忧色“这两天小少爷不太喜欢吃奶,也不知怎么回事。”
禹泰起道“怎么不早说,大夫看过了没有?”
仙草道“昨儿就看过了,说只是身子稍微弱一些,因为太小,也不能吃什么汤药之类的。”
禹泰起皱眉道“等我再叫人找几个高明的大夫。”
仙草将小婴儿接在怀中“从我来这里,实在是让哥哥操心了。”
禹泰起看着她浅浅带笑的模样,道“可知这种操心,我宁肯多些。”他以前是孤零零的,总算得了妹子回来,又多了小外甥,自然喜不自禁。
仙草一笑,低头打量小孩子,果然见他似乎有些无精打采,恹恹地。
只是好像是因为知道被母亲抱着,小家伙才睁开眼睛,嘴巴缓缓开合,仿佛在说话似的。
仙草看的十分有趣,不由也凑过去逗他,小家伙才咯咯地笑了起来,甚是可爱。
奶娘在旁说道“到底还是跟着自己的亲娘呢,我们逗了半天,小少爷都不肯笑一笑。”
禹泰起在旁望着他们母子和乐之态,却问道“妹妹,是不是该给这孩子起个名字?还是说,得回了京后让皇上起?”
仙草一愣,继而道“不必,哥哥却提醒了我,哥哥正好在,你给他起个名字就是了。”
禹泰起笑道“这如何使得。”
仙草说道“我跟他的命都是哥哥救的,哥哥给起名字,谁还敢说什么不成?”
禹泰起犹豫了会儿,脸上有些淡色的红“那我要好好地想想。就当是先给他起个乳名,将来并不耽误起大名。”
仙草道“哪里这么麻烦,哥哥一块儿给他起了最好。”又柔声地哄着怀中的小家伙道“你说好不好啊,舅舅给你起名字了。”
禹泰起听到最后一句,眼圈顿时又红了。
正在此刻,徐慈走了进来。徐慈先说了已经摆平了小宁令之事,又问两人在说什么,听仙草说让禹泰起给小家伙起名,徐慈笑道“我先前也正想提此事呢。如此甚好。”
禹泰起给小皇子起的名字,单字一个“拓”,仙草十分喜欢。
后两日,禹泰起不曾入内宅,只在外头忙于跟李原凛交接之事。
萧太后此刻也早知道了皇子被擒,特意派了使者前来,协助李原凛跟禹泰起商谈议和之事。
禹泰起提出划定边境界限,让西朝退军八十里,把之前没有收复的一个小县城也给划归了回来,并且在十年内不许犯境。
本以为他们不会痛快答应,谁知居然很快便谈妥了。
当下两国签订了国书,彼此交换,禹泰起这边儿才把小宁令跟其他众西朝人交还李原凛。
小宁令回营之时,转头看向禹泰起身后。
原来徐慈也陪同在侧,两人目光相对,小宁令道“你的话,本王记着呢。”
徐慈只淡淡地一点头。
交接完毕,李原凛对禹泰起道“禹将军的确是个识时务者。”
禹泰起道“不然呢,以李将军的意思,是要我杀了小宁令,然后两国开战吗?”
李原凛向着他一笑“小宁令是太后的心肝宝贝,我自然不敢让他有什么损伤。”
禹泰起道“可是以李将军的为人,当时居然卖了那么大破绽给我,倒是让我不得不多想。你究竟是想让小宁令活着,还是想他死。”
李原凛的眼中闪出狡黠的光,道“禹将军何必多想,毕竟如今已成定局。告辞了。”
他抬手一挥,率领西朝大军浩浩荡荡地调头离去。
身后,徐慈说道“西朝原本做主的是李姓皇族,如今却给萧太后把持,萧家也因此在朝中地位殊绝,这李原凛是个将才,他当时只怕是想激禹将军将小宁令杀了,让太后痛不欲生,然后两国开战,或许可以从中得利。幸而禹将军并不是急功冒进之人。”
禹泰起道“你说的不错,这李原凛心思深沉,实在是个棘手的人物,也幸亏是徐少主之前安抚了小宁令,不然以他急躁的性子,恐怕事情也没这么顺利。”
李原凛当然知道禹泰起没那么愚蠢,一定会猜到那些细作里有蹊跷,只是他没想到禹泰起这样眼量长远,居然没有为难小宁令,最后还真的促成了议和。
两人相视一笑,正欲回城,却见有一匹马从城门中滚滚而出,上前道“将军快回城,府内说……小少爷有些不好。”
禹泰起方才面对两国千军万马也自面不改色,这会儿却差点腿软。徐慈也是心头凛然,单臂扶了禹泰起一把“将军莫要着急,即刻回府一探究竟就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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