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跟皇贵妃回到宫中, 内务司已经将平章宫封锁。
洪礼接驾, 正要禀奏, 皇帝抬手制止了, 先对仙草说道“这种场面不妥, 你就不必过去了,就先回紫麟宫吧,怀敏必然也想你了,别叫她到处乱找。”
仙草蹙眉问道“可是贤妃”
皇帝的神色平静,道“既然人已经去了, 也不必格外牵念, 就算有什么, 朕替你看过了也就罢了。”
仙草仍有些犹豫, 赵踞把她的手轻轻地握了一把, 道“回去吧, 难道有朕去你还不放心”
仙草无奈叹了声“那你去吧。”
赵踞这才松开她的手,转身往前而去。
洪礼忙跟上,这才且走且禀道“贤妃从早上开始就有些情形不妥,在皇上离宫后更加重了几分,先前太医跟内务司的人都看过了,都说是心力衰竭。”
毕竟自打大公主事后,江水悠便一直病而不起,先前才有起色,又遭皇帝贬黜,自然郁结五内, 先前太医们奉命来诊看,也早就说情形不妙,有今日其实也并不为稀罕。
赵踞并没言语。
来至平章宫,宫门口的太监们纷纷跪地,皇帝进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匾额,目光却仍是冷静无波。
一路进入内殿,伺候的人虽多,却都鸦雀无声,均都低头跪在地上,寝殿内竟有些凉森森的。
皇帝到了榻前,垂眸看向榻上之人。
江水悠脸色苍白,此刻看着很安静之态,早不似她才进宫时候那样自作聪明的样子了。
半晌,皇帝才又转回身,见刘昭容垂首在侧,便说道“这种事不必总让皇贵妃操心,刘昭容你跟司礼监协力,好生料理贤妃的后事。”
从来都是江水悠协理六宫,负责处置这些事情,如今却又有别人来替她料理身后之事,真是风水轮流转。
众人纷纷领命。
皇帝说完了这句,背负双手,如同来时一般有条不紊、不疾不徐地往外去了。
赵踞离开了平章宫,走了数步,回头又看一眼那平章宫三个字。
这会儿那夜江水悠的话竟又在耳畔响起
“这世间没有女人会受得了自己喜欢的人跟别人亲热,除非没有动心,并无爱意。”
“她现在又不是一个人,她要考量的太多了。”
“迟早晚会离心离德。”
赵踞的眼神渐冷,最终轻轻一哼,转身去了。
皇帝往乾清宫而回的时候,又有内侍来报了个消息。
这消息却让皇帝着实地诧异起来。
他转头看着那内侍“当真他说他是”
那小太监竟是满脸喜欢,欢天喜地地笑道“回皇上,千真万确,奴婢亲自跑去看过了,的确是”
赵踞的眉峰微动,原先冷肃的眼神里泛出了一抹笑意“传他入内。”
小太监喜喜欢欢地磕了个头,起身往外跑去。
赵踞转头看着那太监离开,过了片刻才笑道“这个狗奴才,倒知道回来。”
那小太监飞也似的赶到宫门处,还没靠前,远远地便按捺不住地叫嚷道“公公,公公快皇上传您了”
随着这一声唤,就见有四道人影从宫门底下走了进来,最前的是个小孩子,扑棱棱地跑了会儿,因为跑的太急,几乎摔倒。
后面一道高挑的身影,清秀的容貌,满面灿烂的笑意,身着一袭鹅黄色的缎袍,赫然正是雪茶。
除了前头那乱跑的孩子,雪茶的双手中各牵着一个孩童,左手边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右手边是个稍微矮个些、却也粉妆玉琢的男孩儿。
那小太监笑眯眯的,显然十分激动“公公奴婢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虽然高兴,却也忍不住喜极而泣,忙抬起衣袖擦泪。
雪茶抬手在那太监头上敲了一下“才见面就哭哭啼啼的,难道我会死在外头不成,你这个乌鸦嘴。”
小太监忙噗噗地吐了两口,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泪汪汪道“这嘴该打。”
雪茶笑道“快罢了,我虽然在外头,却也受着皇上跟皇贵妃娘娘的福佑,自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
小太监擦干泪水,嘻嘻笑道“是是是,就是这样”说话间又看向他身边带着的三个孩子,因又有些疑惑地问道“这几个小孩子是”
雪茶咳嗽了声,道“还敢多嘴,还不快带我去见皇上”
小太监跳起来“我高兴的昏了头了。”
当下忙带着雪茶往乾清宫而去,他身边那三个孩童起初还有些拘谨,渐渐地都也放松下来,不住地左顾右盼。
这会儿宫中也都传开了,说是雪茶公公忽然回宫了,雪茶的性子和善,毫无坏心,有些太监宫女们犯了错的,撞在他手里、或者去跟他求个情,他都会暗暗照顾着,所以在宫内的人缘最好。
那些太监宫女都很是喜欢他,闻讯纷纷地跑来探看。
一时之间从宫门到乾清宫这段路,几乎成了雪茶的认亲大会,走起来不免缓慢。
那跑在最前的小孩子见了,他却一点都不害怕,蹦蹦跳跳地往前,张手扎脚地爬上了台阶。
先前赵踞因为听说了这消息,毕竟是从小跟着自己的人,心中喜欢的开花,但是脸上却还不动声色的。
谁知回到乾清宫等了半晌,仍是不见人来,赵踞暗暗着急,又不想叫人去催,便起身走到殿门口往外张望。
正在打量,却见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有一个小家伙扎扎舞舞地爬了上来。
赵踞双眸微睁,正好跟那小家伙打了个照面。
那孩子对上赵踞的双眼,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样似的,便呆呆地坐在原地没有动弹。
这会儿殿前的侍卫跟太监们也发现了,有几个便赶过来要拦着那孩子,突然听到皇帝说道“不必拦他。”
赵踞打量着那小家伙的脸,却见他生着一双极为打眼的浓眉,虽然年纪还小,但小小地脸上却带着坚毅之色,不用问,皇帝已经知道这是谁家的小孩儿了。
赵踞嘴角一挑,上前一步“你是俞天成”
那孩子睁大双眼“你怎么知道”
赵踞笑道“你父亲是禹泰起,你还有个妹妹叫禹惜儿,对不对”
小孩子眨了眨双眼,突然看见赵踞胸口上那张牙舞爪的刺绣金龙,他一呆之下便忙爬前两步,竟是一本正经地双膝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地磕头说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这一下把赵踞惊喜非常,连他身边的高五跟洪礼也都惊愕异常。
赵踞笑道“你怎么知道朕是皇帝”
俞天成抬头认真地说道“雪茶叔叔说皇上是穿龙袍的,你就穿着龙袍,雪茶叔叔还说见了皇上要磕头,要说皇上万岁万万岁。”
听了这样奶声奶气的话,高五跟洪礼两个虽向来阴沉内敛,此刻也都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赵踞哈哈一笑,亲自走到跟前儿,俯身把俞天成扶了起来。
小家伙随着起身,昂头看着赵踞,突然说道“雪茶叔叔说皇上生得顶顶好看,果然他没有骗人。”
赵踞一愣,继而忍笑道“你这雪茶叔叔倒是什么都跟你说,他现在在哪儿呢”
俞天成转身打量了会儿,挥手一指“在那里”
这一挥手自有气势的手势,倒是颇有几分禹泰起的风范。
赵踞抬眸,果然见许多的太监簇拥着雪茶,每个人都笑逐颜开的,像是见了什么大可喜之人,竟然全没留意到皇帝在这里瞧着他们。
赵踞笑道“没想到雪茶这样得人心。”
洪礼在旁怕皇帝不高兴,便陪笑道“雪茶才回宫,这些人就忘乎所以了,让奴婢去呵斥他们。”
“不必。”赵踞一笑制止。
高五却疑惑道“雪茶身边还带着两个孩子,那是”
先前夏州跟京城自然信报来往不绝,禹泰起喜得龙凤胎的时候也曾立刻写表上奏。
所以赵踞知道那男孩子叫做俞天成,故意用“俞”,是为了纪念当初河阳俞家之意,女孩子却取名禹惜儿。
此刻定睛看去,见雪茶身边的确有个小女孩子,眉眼里略有些娇怯的样子,自然是禹惜儿无误了。
但是另一个男孩子
赵踞跟高五洪礼正在思忖,不料旁边的俞天成口出惊人之语,几乎把这三个人都惊得体无完肤。
赵踞看着那孩子清秀眼熟的脸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连高五跟洪礼都有魂不附体之感。
雪茶“衣锦”回宫的消息,自然飞一样地传开了。
紫麟宫里,仙草正在跟刘昭容一边吃茶,一边商议为江贤妃料理丧仪等事,就见谭伶箭步而入,满面惊喜掩不住。
仙草听了消息,喜的心头发颤,连连问是不是真的。谭伶笑道“有人亲眼见过了,这会儿正往乾清宫去,想必那边拜见过皇上,自然是要来紫麟宫拜见娘娘的。”
仙草却等不及雪茶来到,忙道“起驾去乾清宫。”
刘昭容微怔之下,便也笑道“果然雪茶公公为人最好,不仅是娘娘喜欢,连谭公公也都高兴成这样了。”
刘昭容虽常来紫麟宫,但还是头一次见谭伶也这般喜形于色。
谭伶才要请罪,突然间又想起一件事,便道“对了,听他们说,雪茶这次回宫还带了三个孩子。”
仙草才叫宫女进来更衣,闻言一愣,迟疑地问“你说三个孩子”
仙草当然也知道禹泰起得了一对龙凤宝宝,如果说雪茶这次回来带了那两个孩子,又怎会是三个难道不知不觉中又多了一个
谭伶道“是这样说的。”
刘昭容忙过来帮着仙草整理衣裳,又含笑道“娘娘何必着急,横竖一会儿亲眼见到了。”
仙草才笑道“说的是。我太心急,竟自乱起来了。”
当下谭伶也过来帮手,很快整理妥当,里头怀敏见他们这样热闹轰动的,便也跑了出来,非要一块儿跟去。
当下从紫麟宫起驾前往乾清宫,不多时于宫门前落了肩舆。
在皇贵妃肩舆才到之时,殿门口已经有太监扬声通禀了,仙草双足才落地,从乾清宫里就已经先跑出一个人来。
仙草定睛看去,却见面前的人白皙的一张脸,眉目中带着惊喜交加的熟悉笑意,不是雪茶又是谁
仙草张了张口,本是极迫切地跑来要见他,但真的见了面,却竟不知要说什么,声音还没有冒出嗓子眼,泪却先从跑了出来。
雪茶的眼圈也红了起来,他上前一步便要下跪“娘娘”
仙草不等他跪下,便早俯身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臂“你真的回来了。”她带笑说了这句,泪却从眼中坠落下来。
雪茶抬头见她这样,一时也流了泪“小鹿”
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是泪汪汪的,却并没有再说别的,但就算如此,心中却早就万语千言。
还是身边的怀敏抬着头看着两个人,疑惑地问道“母妃为什么哭了”
雪茶听了声音忙低头看去,看见怀敏的脸,大吃一惊。
雪茶毕竟跟鹿仙草是从小的冤家,如今见了五六岁的怀敏,吓得几乎跳起来,只觉着就像是回到了那懵懂无知、大家还是冤家对头的时候。
“这这、小公主已经长这么大了”雪茶呆呆地问道。
仙草笑道“是呀。怀敏,这是雪茶公公,你不是曾经问你哥哥,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吗”
先前怀敏懂事后,拓儿常常跟怀敏提起雪茶,让怀敏十分好奇,这会儿见了,怀敏笑道“你就是雪茶公公啊。”
雪茶看着她有点狡黠的笑,竟本能地有些怕怕的。虽然按理说面前的皇贵妃才是小鹿的元身,但因为跟仙草相处了这许久,心理上早就认为她是徐悯,且因她向来的行事等等,雪茶早就忽略了外貌,如今见了这“小小鹿”,突然唤醒昔日的记忆。
仙草看了他这般反应,便知道他的心情,因笑道“你又怎么了”
雪茶打量了小小鹿半晌,却心绪复杂地笑道“也罢了,要真的是她,倒也很好。”
以前彼此无知才互相仇视,后来逐渐明白了其中的一些不得已跟内情,可是过去却再也回不去了,如今见了怀敏,起初的心悸过后,却也由衷地觉着兴许这冥冥中早有注定,真个儿是小鹿的话,倒是另一宗圆满。
这会儿谭伶笑道“皇上还在里面,咱们进内说话吧。”
仙草反应过来,一手拉着怀敏,一边握着雪茶的手入内,又问道“对了,听说你也带了几个孩子回来”
才问出这句,雪茶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古怪。
虽然禹泰起在信上不便直说,但是仙草也猜到了禹泰起所娶的正是冯绛,只不过冯绛的身份不便曝露而已。
此刻进了乾清宫,却那殿内的确有三个小孩子,其中一个男孩子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的,一股勇毅的气质,果然像极了禹泰起,而另一个女孩子,细细看来,眉眼间又有几分冯绛那种飒爽气息。
仙草心中替禹泰起高兴,不由温声唤道“天成,惜儿。”
俞天成性情外向,早在来夏州之前,就给父母耳提面命过多少次,说自己的姑姑在京内,见了面要如何等等。
此刻见有一个温婉高贵的女子走进来,满面含笑,眼圈微红地唤自己名字,他便立刻知道了,不由雀跃着叫道“姑姑”
跑上前便跪在地上“天成给姑姑见礼。”
仙草见他这样小,却又这样知礼,更加欢喜的无可不可,忙把俞天成扶起来,细细打量片刻又紧紧抱入怀中“好孩子”
这会儿禹惜儿也上前跪地,仙草一并拉起来,亲亲她的脸颊,心里的欢喜几乎要漫溢出来。
三个人这里相拥的时候,怀敏却走到另外一个小男孩子的身旁,她歪头打量着男孩子,打量了半晌,突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那小男孩不知是受惊还是吃痛,哇哇地哭了起来。赵踞在旁咳嗽了声“怀敏”
怀敏早松了手,又忙笑道“我没有用力呀。”
雪茶更是看的瞠目结舌简直似历史重演。
仙草听了动静,忙放开俞天成跟禹惜儿,又知道怀敏闯祸,便道“怀敏你干什么”
怀敏忙低了头。
仙草起身看向那哭泣的小孩子,虽还不知这是何人,见他哭的这样却很是心疼,忙上前安抚“别哭,让我看看伤着了没有”
见小孩子慢慢止住哭,仙草道“疼吗”
小孩子摇摇头,原来怀敏只是捉弄人,并没有真的伤到。
仙草松了口气,又道“别怕,我替你责罚她。”又喝怀敏过来道歉。
此刻赵踞走过来,低低道“你别忙,你只看他像谁。”
仙草正要惩治怀敏,闻言一愣,忙又细看这孩子,一看不要紧,竟觉着那机灵清秀的眉眼,俨然竟像极了一个人。
仙草以为自己看错了,忙又看向旁边的雪茶。
雪茶的脸上隐隐地有些发红。
仙草的眼睛慢慢睁大“不、不会吧”
怀敏却看了出来,指着那带泪的男孩子说道“他长得跟雪茶公公一样。”
此刻,那孩子才认真地说道“当然啦,我自然跟我爹一样。”
仙草脑中一昏,几乎晕了过去,连身后的谭伶也有要晕厥之势头。
让众人且在殿内缓和缓和,赵踞向着雪茶使了个眼神,转身往内殿而去,雪茶忙不迭地跟上。
到了里间,看看人都在外头,赵踞才问道“你怎么回事”
雪茶憋红了脸,半晌才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胡说,”赵踞忍不住高声,却又忙按捺下来“那孩子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又叫你是不是你搞出来的,难道你不知道”
雪茶的脸上似要滴血“是、是奴婢搞出来的。”
赵踞是一时惊恼才如此说,如今听雪茶也跟着这样说,差点儿笑了出来,却忙又绷着脸道“你明明是切了的,怎么居然、还能弄出一个孩子来”
雪茶支支唔唔,到底说明了缘由。
安安公主因为喜欢上雪茶,她跟中原女子不同,情热如火,虽知道雪茶是太监却也是情有独钟。
又加上后来西都内乱,跟雪茶一块儿同舟共济,感情更上一层了。
后来内乱平定后,安安忍无可忍地动了手,却发现了异样。
原来当初雪茶年纪还小便进了宫,在司礼监动手的时候,恰好那时候赵踞给太子的人追赶,仓促中跑到了那里,听雪茶叫的凄惨,赵踞便在外头大叫了声,里头的动刀太监手一抖,血溅当场。
本要再补上一刀的,可因雪茶小,倒也看不出什么来,便将他打发了。
雪茶也不太明白怎么样,只知道自己挨了刀,是太监了,也只管一心一意地当太监,又从没有什么邪思念想,直到遇到了安安。
安安便叫西朝的太医,又加上一些秘药良方之类的调制,自然大好。
赵踞听雪茶吞吞吐吐地说完,先是忍不住又惊又笑,慢慢地像是想起什么,便皱眉斜睨雪茶。
原来赵踞突然想起来,当初雪茶在宫内的时候跟仙草亲密异常,当时还以为是太监无妨现在想想,便狠狠地把雪茶瞪了几眼。
赵踞又问道“这么说,这个小崽子是安安生的那他也算是西朝的小世子了,安安居然肯让你带他回来”
雪茶敛着手,带笑说道“奴婢自然要带他回来看看大启,别让他以为西朝才是他的家国了。”
赵踞听了这话,忍不住心头一动“你这”他本下意识地要跟先前一样骂他一句“狗奴才”,可见雪茶这腼腆笑意,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只抬手握住雪茶的肩膀,一笑道“难为你了。”
雪茶眼眶微红“皇上”
赵踞道“怎么了”
雪茶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抱住“奴婢好想念皇上啊。”
赵踞啼笑皆非,任由他抱着自己,又感觉他的泪在自己龙袍上乱蹭,忍了半晌雪茶还是不松手,似乎不喝止他就一直这样抱着似的。
赵踞忍无可忍,在他脸上推了一把,笑斥道“好了你有完没完”
雪茶给推开,看了赵踞一会儿,却又扑过来抱住“没有好不容易又见了皇上”
皇帝也是无奈了。
江贤妃离世是一悲,雪茶回宫则是一喜,悲喜交替,像是四季冷暖。
只是宫内多了三个孩子,到底比先前要热闹许多。
贤妃的事情告一段落后,几乎没有人留意到,太医院里也悄无声息地少了个人。
这日洪礼私下里找到了高五,因说道“先前那个沈君言,自打贤妃之后突然间便也跟着告了病,皇上竟许了他出宫去了,也不叫镇抚司再跟踪他皇上就这样饶恕他昔日罪过了”
高五说道“既然是皇上的意思,那就照办就是了,你为何又觉着疑惑”
洪礼迟疑了会儿,见左右无人,才小声说道“公公,这话我不敢对别人说,但是当初贤妃出殡的时候,有个抬棺的奴才,说是棺椁似乎比先前、重量不太对。”
高五皱眉“这话怎么说”
“他就随口提了这一句,也没别的话,”洪礼道“我便斥责了他,叫他不要多嘴乱说,否则有性命之忧。”
高五听了微笑“你做的很对。”
洪礼试探问道“可是、要不要跟皇上说一声”
高五瞥他一眼,负手走开两步,想了想说道“当初淑妃、贵妃身死,皇上都去看过几次,但对贤妃,却仅只照面过一次,而且贤妃的丧仪等等,也只吩咐说从简,并不上心”
洪礼问道“难道是因为贤妃先前得罪了皇上的缘故”
高五笑道“再大的错,人死万事空,就算先前朱妃、陈婕妤,贵妃生前如何,死后皇上一概的礼待。哪里像是贤妃这般”
洪礼还有些想不通,高五却道“总之,目前这件事已经完结了。过去的事情,从此不要再提就是正理。”
洪礼对上他的眼神,突然有所了悟,忙道“是我知道了”
又数日,朝中几位诰命夫人入宫觐见皇贵妃,一番寒暄后才又离宫。
当夜,仙草让太监去乾清宫探望,若是皇帝不忙,便请他来紫麟宫。
两刻钟后,皇帝果然驾临。
仙草已经早早地打发了怀敏跟拓儿跟着雪茶去玩耍,紫麟宫里突然空闲安静下来,让人有些不适。
赵踞负手而入,还没进内便笑道“今日是怎么了,亲自叫人去请朕过来”
仙草笑道“是有一件事情要跟皇上商议。”
赵踞瞥她一眼,突然察觉有些许不对,便缓缓在桌边落座,问道“哦,是什么事”
仙草在他对面坐了“今日有几位内命妇进宫,说了一件事。”
赵踞不言语,只是打量她。仙草垂了眼皮,道“她们的意思宫内已经几年没有选秀了,而且也没有别的皇子皇女出生,所以”
赵踞道“所以”
仙草的长睫动了动,最后抬眸看向赵踞道“所以想请我主持新一届的选秀,而且、也推了几个颇为出色的京内贵女。”
赵踞面上的笑早在方才仙草说选秀的时候已经消失了,他沉吟道“你是怎么想的”
仙草道“他们说的自然有理,为了皇室血脉着想倒也是应当的。所以臣妾只想跟皇上商议”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在两个人私下相处的时候,除了一些故意亲密戏谑的时刻,她很少以“臣妾”自称。
赵踞对这个很是敏感,自然早听了出来。
皇帝看了仙草一会儿,起身走开数步。
仙草也没有再说别的,终于,赵踞回头道“假如不是这些人进言,是你自己所想,你可愿意选秀”
仙草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但她仍是说道“这为了皇室血脉,臣妾”
“不要说什么臣妾,”赵踞皱眉道,“你这样自称显然是跟朕生分。”
仙草轻声道“那我该怎么样呢。”
赵踞道“你只说你心里想怎么样。”
仙草不语。
赵踞盯着她,半晌终于说道“你应该还记得江贤妃吧。”
仙草微微抬眸。
赵踞道“你当然记得,毕竟你”他欲言又止,只说道“宫内都说江贤妃为朕所恶才得贬黜,的确,那夜她跟朕所说的话,朕很不喜欢听,但是不知为何,竟然难以释怀。”
赵踞回头看向仙草“她说,女子都不愿意跟人分享所爱之人,除非她心中无爱,也并未动心。”他的眉头渐渐皱起“那你告诉朕,你呢”
仙草对上赵踞的双眼,终于道“我”
“是你。”
仙草道“我、我不知道。”
她的眼中涌出了一层氤氲泪影,此刻仙草突然想起在菩提寺里,赵踞从背后抱着自己,阳光之下微风正好,两人相依相偎地放眼面前壮丽山河的情形。
就在情难自禁之时,皇帝探手将她拥住。
仙草一怔。
沉默过后,赵踞低声道“你知道,你对于朕而言,永远是独一无二的,朕也相信自己对你之心,永远也不会改变。但是如果六宫的存在真如江贤妃所说,会让你跟朕离心离德,那朕宁可”
赵踞毕竟是皇室出身,虽对徐悯一往情深,但自古以来,皇室必定三宫六院,乃是天经地义的。
对他来说,临幸妃嫔,这就如同是处理朝政一般,并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江水悠那一番话,却仿佛大钟巨雷,让赵踞意识到,也许自己以为是天经地义的,对自己所爱而言,却是一种折磨。
他从小历经磨难,一步步登上帝座,从最初的青涩到如今的君临天下,自诩无所畏惧,但他唯独最怕的是跟徐悯的分离。
若当初没有失去,恐怕也不会让皇帝如此坚毅执着,正因为曾经以为失去了她,这份失而复得才越发的珍贵,让皇帝不容许、有一丝一毫影响到两人的可能。
仙草看着皇帝,不知为何眼中一阵潮热。
她当然是不喜欢的。江水悠说的没有错,没有任何女人愿意跟别的人分享自己所爱的男人,但是她又能怎么样她是皇贵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女人,其实平心而论,赵踞为了她也的确做了很多很多,超越寻常帝王所能做的,她还能要求什么
难道要求他为了自己摒弃六宫她不想为一己之私开出如此的难题给皇帝,也不做一个给史书口诛笔伐的女人,更何况她还有拓儿跟怀敏,就算是为了这两个孩子着想,她都不能痴心妄想别的,要恪尽职守,贤德仁惠。
毕竟就算已经动心,她也不能完全确认皇帝的心思,假如自己透露出想要独宠之心,反而惹了赵踞不喜,岂非连累了拓儿跟怀敏
且除了自己的孩子,外间还有禹泰起跟徐慈两人,他们两个是皇帝的左膀右臂,禹泰起本就稳若泰山,但眼见的徐慈也将扶摇而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倘若她稍微透露出一点想要独宠的意思,在皇帝看来会是怎么样会不会觉着她是仗着“外戚”势大的缘故、也跟着妄自尊大起来
且在朝臣们看来会怎么样多半是比皇帝所想的还有过之无不及。
仙草深知,越是深受恩宠,越要行为规谨、不逾矩,否则的话,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比如先前的颜珮儿,本来是众人都仰望之人,最后却陨落如星。
可这会儿听了赵踞的话,仙草心中禁不住一阵潮涌,是一种类似感激跟欣慰的情绪。
“我不知道在这后宫之中,将来会不会再出现一个颜贵妃或者江贤妃,或者淑妃,”一时心旌神摇,仙草竟不能自制,泪无声地从眼角坠落,终于说道“我甚至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变成像是他们这样。因为我我也喜欢踞儿,我想你只是我一个人的,但我也知道,你是属于天下,我不该独占。”
良久,耳畔传来皇帝温柔的低语“朕是属于天下,但朕只想做被阿悯独占的夫君。”
又一年,徐慈跟禹泰起相继回京。
原来早在半年前,皇帝便昭告天下,预备册立皇后之事,两个人自然也要回京朝贺。
这日在紫麟宫里,吵嚷热闹,沸反盈天。
谨宁公主带了徐广,袁琪带了徐宁,再加上俞天成禹惜儿,雪茶的李归启,并拓儿,怀敏,七个孩子各有性格,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玩耍,真真是喜人之极。
皇帝在大赦天下之际,并下诏绝了选秀之议,同时宫内一些适龄的宫女配发钱银,放出宫中;有一些深居内宫并未承宠的妃嫔们,若有自愿出宫的,也一并发放安置。
而就在徐慈跟禹泰起进京途中,又有许多中原内地的商人络绎不绝地往夏州而去。
徐慈跟禹泰起看在眼中,各自一笑。
无意中,禹泰起忽地看见人群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转头看时,却见一道身着布衣的婀娜影子,同另一道背着药囊的清朗身影逐渐消失人群之中。
徐慈察觉异样“怎么了”
禹泰起收回目光,笑道“没什么,看错了。”
徐慈却也不问,回首见路边桃红绯绯,鸟儿雀跃期间,春意盎然,好一派自在景色。
不由笑吟道“梅子熟时到几回,桃花开后不须猜,重来松竹意徘徊;惯听禽声应可谱,饱观鱼阵已能排,晚云挟雨唤归来。”
两人相顾,大笑声中已扬鞭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一路上辛辛苦苦,勤勤谨谨,终于又到修成正果之时。
写这一章,简直耗尽最大力气一般。
踞儿自是对阿悯情有独钟,但他毕竟是皇族思维,而仙草因有所顾忌,也不能跟之前一样行事恣意,所以必得江水悠喝破这个局。
至于最后大禹看见的人,结合洪礼高五所说,加上仙草礼佛的时间点,不难猜到是谁啦。
到如今虽然艰难,也有不舍,可终于也算熬成了大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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