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皇帝苏卿, 从来不是一个好人。
没有人比苏衾更明白这一点。她获得了原主过往的记忆, 关于世事的态度,融合了她的个性,她在某一种程度上,是脱离于她, 又是融合于她的存在。
苏衾在摄政王离去的时候, 望着宫殿外瓦蓝瓦蓝的苍穹, 心不在焉地想。
苏卿是一个性情怪异、体弱多病的皇帝,她在小说中抛弃林宥甜的行为,在文中这样被李拓咬牙切齿——
【李拓看着躺在床上的林宥甜,她容颜苍白,唇色乌青, 眼角带泪,她在神志不清时, 依旧喃喃着——
"孩子,我的孩子……"
但她的孩子最终还是没有缘分来到这个世界。
李拓握住妻子的手,他吻过她的眉心。他问她:"皇帝他独自离开,将你留在了……"
林宥甜眼中热泪滚滚而落。她说不出话来, 她用力地忍下喉中的哽咽, 祈求着看着丈夫,不希望他说出大不逆的话。
李拓眼中沉色更深,他低语:"那个傀儡皇帝……呵。"
他没有当着妻子的面说出那一番话来, 他又气又怒,满心悲楚, 他想着他与妻子期待了许久的孩子就这样离开这个世间。久久,他终于落了泪来。
李拓从手下得来的消息里,知道林宥甜是因为不巧碰上皇帝,而被意图谋杀皇帝的刺客一同掳走。她因他而陷入那般惨景,他却毫无愧疚地离去,留她一人。
贪生怕死,小人行径,令人不齿。
李拓冷冷地扯出一丝笑,他恨他入骨,男人怒骂着皇帝的低劣人品,他咬着牙,说出那一句定了皇帝结局的话。
"他不配当男人,也不配当皇帝。"
如此无耻小人,若非是燕获帝唯一的儿子,他又凭什么能坐上皇位?
……】
这便是小说中,主角对皇帝苏卿的评价。
李拓言,皇帝苏卿毫无男人风度,他的人品低劣到极点,贪生怕死,令人发指——而在这本小说,这等古代人的想法里,一直推拒娶妻的苏卿显然是被认为身有顽疾。
他能想出所谓最恶毒的骂声,便是嘲讽皇帝苏卿不算男人。
就连在苏卿饮下毒酒的时候,林进宝都低声在她将死闭眼之际,转述了李拓报复性的恶言。
"陛下,您真不像个男人,面若好女也就罢了,就连一个男人应该有的担当都没有。"
"李大人说,让您这个不算男人的皇帝,去阴间为他的孩儿赎罪罢。"
……
苏衾从不否认苏卿是个品行低劣的人,她贪生怕死,为了自己活下来,而丢下孕妇,独自离开。她从没有受过什么正面的教育,她的母亲为了自己而把她的身子搞得破落,为了权势把她这个本该是小公主的一生硬生生改为了太子。
她从小所接受的教导,没有好的,只有坏的。她的一生,从没有接受过爱意。哪怕是她最亲近的母亲,都未曾给过她丝毫。
张婉在情急生气时,会用女人染了丹蔻的长甲扣她细幼的手腕,直到看她簌簌落泪,直到她尽兴痛快了才会罢休。苏卿一声也不敢喊,年幼的她只知道哭,只知道自己不能够违抗母后的动作。
她知道没有人能来救她。
那个宫中,她是皇帝,而张婉是太后。她是她推上行刑台,只为了满足自己权力欲望的器具。年幼的皇帝,是傀儡,是太后手中的棋子。张婉担心她的身份暴露,常常心忧不止,她也常常在情绪波动时,怒骂她为何不是男儿,哭诉自己有多不容易,哭诉当年为何生下的不是两个哥儿——
这样,就算一个发烧死了,还有另一个可以满足她的欲望,登上皇位,成为她掌握权势的棋子。
而她这样身不符名不实的女儿身份,只会给张婉带来麻烦。
等到摄政王将她从血海里抱出,又眼睁睁看她在仓皇失措下,寻求她七岁的人生里唯一熟悉的母亲的时候,他对她的失望油然而生。摄政王之后将她带在身边的教养,也从没把她养成一个好人。
她在摄政王身边待着的几年,那四岁时候喂下的药对她的影响还没有很大,她努力压抑,但也压住了。但摄政王甫一离开宫中,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阴郁、沉默是她的外表,她心狠手辣,因病痛而胸生燥火,常常因为情绪失控而下令杀人。
皇帝苏卿,是真如苏曜所想,她是个像极了她父亲的阴狠玩意儿。她狠毒到很多时候,在战场上厮杀多年的苏曜都看不惯她的残暴。
苏卿固然有其可悲可怜的地方,但更多时候,她真的只有可恨二字可言。
……
苏衾想过,她不想要像皇帝苏卿那样失了自己一直以来坚守的原则,她也不想失了那个"杀人如麻"的名头。
她该怎么做?
在情绪被这具身体的燥火影响时,她恶狠狠地看着自己在镜中的模样,冷笑连连,说自己可以为了活下去当然可以抛弃原则。
杀人,轻而易举。
可在清醒过来的时候,苏衾明白自己其实很难做到。
苏卿是可怜又可恨的恶人。而她在来临这个世界以前,不是恶人。
她握紧手,冷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铜镜照出她年轻苍白的模样,喃喃自语从咽喉中吐出:"我该怎么做?"
苏衾的茫然只是短暂的一瞬,很快,她告诉自己,既然无法适应滥杀无辜,那么就杀该杀之人好了。
触及她利益者,该杀。
身怀罪恶者,该杀。
……
这个世界,她是皇帝,她杀人,轻而易举,无人胆敢置喙。
她可以做到,不负良心的同时,恶贯满盈。
苏衾挑唇,她在镜子里的容颜,因为过分痛楚却努力微笑显得有几分扭曲,却还是好看的,长眉凤眸,淡唇尖腮,带着瘦削脆弱的疲惫与不堪。
倦意席卷全身,她再度咳嗽几声。胸口泛出疼痛来,苏衾苦笑着想,若是她还不能够找到方霭辰,恐怕这具身子也没有多久好活了。
她想,她是真的很想好好活下来。
苏衾在这一刻,情绪泄露。她捂住眼,忍住难堪的泪,她差点要因此哭出来,一切静悄悄的,她告诉自己:她不想轻易放弃生命,她永远也不会做出轻易放弃生命的举动。
活着,是一件多么奢侈又快活的事。
活着,对苏衾而言,是永远不会选择放弃的事。
宫中,还有两个公主未曾出嫁。
两个都是十七岁。都是燕获帝的妃子留下的公主,大一点的名叫昭暖,小一点的名叫昭柔。
她们的母亲都早早去世了,张婉对她们俩完全是漠视的态度——这两个公主与皇帝苏卿同岁,是燕获帝在驾崩前一年迎来的两个孩子。
按照年龄,这两个公主都得喊皇帝做皇兄。
但事实上,昭暖、昭柔也有很久没有见过苏卿了。
她们早就听闻苏卿的恶名,与苏卿在七岁那年被摄政王抚养不同,她们两人一同扶持,在宫中的一隅跌跌撞撞长大。得亏摄政王有意关照她们,她们才没有受到什么欺侮。
和苏卿的想法相似,这两位公主都没有想要嫁人的意思。
摄政王曾在她们及笄时询过,她们的回答如出一辙,说是想要孤身一人,姐妹扶持。
燕获帝与张婉都死了,能有资格给她们安排婚事的,也唯有摄政王与苏卿。前者没有拒绝她们的回答,默认了这两个公主不想离开宫中的意思,而后者根本没有想要插手她们嫁人之事的想法。
因为她对这两个姐妹完全不在意。
……
苏卿的想法很纯粹。也许是坏得太过坦荡,心中也有自己的一套原则。
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足够荒诞不经,她本来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不管是因身带顽疾,还是被摄政王夺位杀死,她都注定活不到普通人家该活的年岁。
她在神智清楚,不被疾病困扰时,咬着牙将"不娶妻"这三个字刻在了脑子里。她告诉自己她不能再害人,她不想再看到这个宫中出现任何可能像是张婉那样的女人。
张婉为什么偏执又冷酷地对待她唯一的孩子?从旁观人的角度来看,她在入宫前,也是一位怯弱、善良的女子,只是她到底被燕获帝逼疯了。她深爱燕获帝,燕获帝却从不在意后宫中的女人,他是帝王,今日招人侍寝,说尽甜言蜜语,明日就可以将那美人抛之脑后。
张婉以为自己成为了皇后,便可以得到他的心。可她错了,直到燕获帝死,这个残酷冷血的男人,心中想着的也只有自己的江山,还有他唯一的太子。
燕获帝死以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将苏卿年幼的手握在掌心,他不甘地瞪大眼睛,露出了一个帝王未曾活够的目光,狠狠地,盯着哭成泪人的张婉。他可能想到了未来这个王朝会迎来怎样的日子,他恨不得把张婉生吞入腹。
他最终对苏卿说了几个字。破碎不成音,他说——
"我儿,我儿……"
燕获帝含恨死去,他盼了多年才得来的太子,他还没有好好将他养育成人,还没有教导他治国之道,他还没有看够这锦绣王朝……
他一句话都没有对张婉说。
张婉恨极了他的绝情,在苏卿越长大,凤眼长得越像燕获帝后,对她的毒打就更频繁了。
那是年少的阴影与痛楚。
苏卿不敢再碰,她既担忧自己广纳嫔妃会让自己性别暴露,又恐惧于会再看到一个像张婉那样疯狂的女子。
不管是为了求而不得的帝王爱,还是为了未来能够掌握住的权势。
那些花一样的女孩,带着家族的期冀步入宫中,就再也不会纯粹。
原主也分不清,她究竟不纳嫔妃,是更担忧暴露身份,还是可悲如花女子步入宫中,失去全部纯真。
于是,原主索性告诉自己,她不希望女人进宫守寡,她不能陪她们上床,给不了她们孩子,也不能给她们爱情。她容许自己将真实的脆弱与恐惧掩藏起来,她借着这个理由,在黑暗里坚定告诉自己,这就是真正的原因。
皇帝苏卿将自己伪装成了一个大公无私的善人。
但苏衾知道,她从来不是,她只是不敢承认自己是惧怕再看到像她母亲那样可怕的女人而已。
没有嫔妃的皇宫,才是属于皇帝苏卿的心理安全区。一旦有他人步入,属于她的心理安全区恐怕下一秒就会崩溃。
苏衾谅解原主的想法,于是她在接收她的记忆与痛苦时,不去取笑这样脆弱的伪装。
这样的一个皇帝,恶得坦荡,又脆弱如一朵轻吹立散的云。
原主苏卿,是个无法洗白的恶人,她杀人如麻,草菅人命,性情残暴,她是最典型的反派角色,可她也是皇权、欲望下的受害者。
她的这一生,从不恐惧因病而亡,她恐惧的唯有一件——那时候,是苏卿曾在她年幼时候不懂事,告诉一位同龄宦官她与他的不同时,张婉恶狠狠地让苏卿亲眼看宦官被杀死后,并掐破她的手腕,冷冷说出口的话。
"若是再有人知道你的不同,那个小太监就会是那人的下场。"
语罢,又泪意涟涟,哭诉着她多年来的凄凉:"阿卿,你定然是心疼母后的,对不对?母后只有你了,你要是被人发现不是……我们就都得死啊……"
"若是你被发现了,你会被人扒开衣服,指指点点,看你这个皇帝是怎么欺骗世人的,你会被他们羞辱,会被他们踩在地上,会……"
从母亲口中说出的话,年幼的孩子总是相信的。
哪怕已经十多岁,明白张婉所说的都是讹言谎语,皇帝依旧无法告诉自己那些都是不可能的。
她最怕的,是被世人知道,这个名为苏卿的皇帝,是个替了死去弟弟姓氏的假皇帝。
年轻的皇帝怕一切掀露后,就连"苏卿"这个名字都不属于她了。
她叫什么呢?皇帝不知道。
那个双生子中,属于小公主的部分,早就被张婉在心虚之下抹去了,就连皇室之人,也仅仅是知道皇帝曾经有过一个在半岁因病去世的姐姐。那个小公主叫甚么,名甚么,没人晓得。
从被张婉下了狠心换了襁褓,她就再也没有自己的姓名。
……
御花园。
苏衾喝过药后,因情绪暴躁而试图缓解自己,她往御花园走去,一路没看到开的花,倒是看到零落的叶在枝头楚楚可怜。
随从的宦官们低着头,不敢看御花园这片狼藉。他们心知肚明,这是上回皇帝撒泼要花瓣弄的,而皇帝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她冷笑两声,"怎么,这御花园是没人打理了?朕来这散散心,看到的就是这种东西?"
她厉声,宦官们抖动肩膀,一句话也不敢说。
她盛气凌人,一双凤眼透出的锋芒,谁也不敢直视。地面委落的花叶凄凄惨惨,谁也不敢说这是她自己下令让宫女摘花后弄的。
苏衾强忍着怒意,太医告诉她要克制情绪,才能渐渐康健。摄政王在听过她一番话后,并没有提出让方霭辰为她看病的意思,她早有预料,却也不强求,如今之计,还是好好调养身子。
"柔儿,来皇姐这里。"清淡又柔软的声音,从假山那头遥遥传来,年轻的公主笑着张臂迎来她的妹妹。
昭柔公主与昭暖公主抱了个满怀。
撒娇声低低传来,"我只比皇姐小一点点,不要每次喊我小名呀。"
"好,下回不这么喊你……我们去那一头,刚才听路过的宫女说今天皇上要到御花园来,我们还是先走吧……"昭暖温温声劝着还想看看御花园风景的昭柔。
昭柔嘴里小小声嘀咕着,"本来开的很好的花,全因为被摘了……就成了这个样子……"
"昭柔!"
昭暖严厉地喝止她。
姐妹俩沉默了一会。苏衾只听到昭柔说了句告歉的话,紧接着轻声说:"对不住,皇姐我说错了,你看那边的那朵花,开得好漂亮啊。"
年轻的姐妹准备离开这里,却在下一刻听到了皇帝的声音。
"苏昭暖,苏昭柔。"
声线平稳,带着无法忽略的冷意,两位公主僵住了。
她们连忙转身,面上勉强,带了笑,唤她做"皇兄"。
"皇兄,您今日也来御花园看花啊?"
昭柔公主意图缓解自己的紧张,然而她没能成功,嘴上还胡七八糟地说了这句话。
昭暖公主面上难看,弯腰作揖的动作久久才起。
年轻的帝王,站在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面前,沉默不语。她的凤眼扫过昭暖昭柔的长相,陡然发现,她们和她一样,都有着一双凤眼。
像极了燕获帝。
她们站在她面前,虽然恐惧不已,却互相扶持,身有依靠。她站定在她们对面,如同一个恶人,将要撕碎她们之间的温馨气氛。
皇帝古怪地笑了一声。
昭柔吓得一哆嗦,她仓惶地看往身边的皇姐,见昭暖伸手握住她的,她这才安心下来。
"皇兄,您……"
"朕来看花。"难得的和颜悦色,苏衾贪恋地看着她们紧紧握着的手,她心下微动,只是一瞬而已,源于这具身体的渴望,贪求,登时绽破。露出纤弱、柔嫩的内里。
她想,她在渴求什么呢?
年轻的皇帝越发漠然,她微微笑着,笑意只在眼角,并不真心。
……
摄政王从林进宝口中得知皇上往御花园去,据说还向宦官们大发雷霆,之后又遇上两位未出嫁公主时,他皱了皱眉,担忧两位无辜的公主因为皇帝的古怪脾气而遭受委屈。
苏曜对于两位自幼长在宫中的公主,有几分怜惜,看到那两个相互扶持长大的侄女,他就忍不住将她们与燕获帝对比,再与苏卿对比。
相互对比之下,就可以看出苏卿与燕获帝有多相似。
苏曜再度于心中厌恶地想,果真是流着燕获帝血缘的皇帝,他生下的女儿倒都是性格温良,不管是已经出嫁的长公主,还是两个不打算出嫁的公主们。
只有流着燕获帝血统的男子——唯一的傀儡皇帝,继承了他暴戾残酷的性格。
步履匆匆,苏曜担忧两个公主因皇帝发怒而受到牵连。等他到了御花园,看到的一幕却令他震惊。
那位苍白羸弱、性情怪异的少年皇帝,望着两位公主离去的背影出神。她没有发怒。那两个公主也并未被为难,只是她看起来瘦得更加厉害,站在日光之下,仿佛一簇柴火燃烧过的灰烬。
他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
平静冷淡,漠然之中,带着嗤笑。
她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于是他听到了她的自语,他明白她在嗤笑谁了。
是她自己。
"昭暖昭柔,连字都有一样的。"
"……若是他还活着,朕应当不会……"
苏曜以为她说的是那位十六年前去世的小公主。
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他踱步上前,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
"皇上。"
一切虚影破碎。
苏衾转过身来,她对上了苏曜的眼,那一句"皇叔"尚未说出口,她便在众人惊慌失措的表情下,落入了一池冰冷的水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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