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曜:"不要怕?"
他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大笑起来, 冰冰冷说:"陛下,你告诉我,我有那么可怕吗?"
透过方霭辰的指尖温度,苏衾定下心神, 她说道, "秦王, 你……"想说的话,被男人用指捏了捏,按了下去。
于是她住了口,静静听方霭辰与他交流。
因为有宫人在,他舒展了自己平生最出色的语术, 温吞吞道:"陛下身子不好,殿下莫要吓唬她。"
混像是护着崽子的动物, 苏曜气笑了,他抬腿走来,苏衾拽紧了医者的衣摆,声线变得抖抖的。
摄政王阴沉着脸, 让宫人滚离这里。林进宝等人识趣, 立刻滚远了,脚步匆匆,生怕震怒的摄政王对他们做点什么。
苏曜站在他们不远不近处, 他可以清晰看到苏衾昳丽的凤眼,因着紧张而上扬, 那张一直只会说出刻薄冷淡,血光淋漓话语的口,柔弱地抿着。她软得不像话,就如同一只幼小的动物,请求着主人的庇护。
那主人——被幼兽外表迷惑的医者,正忠诚、柔软、敦厚地站在她身前,他甘愿被利用,成为她的铠甲,成为她的庇护。
苏曜只觉得可笑,他油然而生一种荒谬感:"崖香,你明明清楚,陛下是怎么样的人。"
一行话语吐出,方霭辰能感受到苏衾的情绪绷紧,她更加用力地拽紧他的衣摆。
"苏卿——"他直呼她的姓名,并不将她的身份放在眼中,苏曜告诉方霭辰他想告诉的,却不知道这究竟是在劝自己,还是在劝他:"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懦弱、胆小、毫无皇家气概,她在离开我以后,学会的事不多,杀人是一条。"
"她可以因为一点不顺心而杀人,她杀过的人,比你救过的人还要多。"
他目光紧锁她,他看到她眉宇收紧,那抿着的唇角一点点绷着。原本柔软安静的外表,由怯懦、缄默慢慢转变,他期待着什么般,鼓励地看着她,嘴上不停,依旧说着:"你如今这样为她,她又是因何想要迎合你,做出你喜欢的样子?她为了你缓了杀人的步履,可她真的不会再杀人吗?"
"崖香,你我交友多年,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从来怜悯弱者,然而,你看看她,她是弱者吗?"
"她是这个王朝的皇帝,就算她是女子,她也依旧是顶天立地的皇帝。若她最初就打算做好这个位置,凭借她服用过的药物,她如何不能够伪装到她不想伪装的时候?她是这个王朝的皇帝——"
"皇位,我从来不会主动夺走——"这是实话,因为苏曜从来厌恶像燕获帝那样残害手足亲胞,他不会亲手杀人,他只是会像这个小说世界里原来的情节那样,放纵别人杀死她而已。
苏衾冷冷地看向他,她听他缓缓说着她,关于她拙劣的演技,关于她刻意诱使,让方霭辰为她挺身而出的言行举止。
"她把所有脆弱展露给你看,何尝不是知晓你怜悯弱者,知晓你容易为她的容颜心动?"提及"容颜"二字,他不易察觉地抖了抖,苏衾捕捉到了,她嘲讽想:可是皇叔你不也是看在了这张脸的份上,对她心生妄念吗?
方霭辰反手握住她发抖的手,他垂下眼睫,看到年轻的陛下忍着所有情绪,脆弱易碎的肩膀,在寒风凛冽中蜷缩。
"玄心,所以呢?"他们和和气气地唤着对方的字。仿佛并没有撕破脸,没有因一个少女意见不同,意见不合。
方霭辰淡淡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
苏衾惊慌看去,她没能看到他有什么表情,他只是弯了弯唇角,弧度一闪而逝。她顿时愣住,她发着抖,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更紧。
他将她的手握得暖烘烘的,她怅然地失神片刻。
"就算是这样,又如何呢?"
"你又究竟是在劝我,还是劝你自己?"
他一双明目,通透而平和,是与皇宫里每一个人都不一样的。从一开始,接触到苏曜这个皇族,他就未曾将他看得高人一等,报答救命之恩,他便认认真真地报答;将他当作朋友相伴,便从不当他是秦王,是摄政王。踏进皇宫为苏衾治病的那一日起,他也没有将她当作可敬、可怕的皇帝,她哪怕再怎么杀人如麻、草菅人命,可在他看来,也只不过是一个很年轻的皇帝。
后来得知她是女子,得知她的病因,得知自己对她的在意源于三十多年来从没有动过的初情,方霭辰依旧很平静,他坦然接受自己的变化,并不为她的伪装而觉得不甘心。
他只是觉得,她还太年轻,她还太小,她还不知道很多情感对于人的一生究竟有什么意义。
于是她可以随随便便装成一副情投意合的样子与他撒娇撒痴,试图诱引他,让他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她挥霍,她借此,想要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自由、健康……
一切都是苏曜口中所说的,"这是陛下的聪明之处,她多么聪明,她赢得了你的心,如今倒是挑拨得我们俩为此争吵不休。"
方霭辰反驳他:"你高看了陛下,也高看了你自己的底线。"
他叹息,失望地说道:"我知道你的回答了,关于当初我同你说的话,你果然……没有办法做到。"
苏曜若是真的能够做到不去触碰那条人伦道德,他便能确定他到底还是拥有底线的。可如今看来,苏曜并没有。
方霭辰清清冷冷地垂下眼,并不怪罪,他的视线落在了苏衾握住他的细白柔嫩手指上,他心说:确实如此,这位年轻美丽的皇帝如此令人心动,又有谁舍得放弃觊觎她的机会?
摄政王咬牙,为他超脱世俗的态度而感到怒火中烧:"你又以什么姿态同我说道?方霭辰,你也不过就是个沉溺于她美色的男人而已,何必嘲讽我做不到这事?"
"更何况,孤拥有的权力,足够将她留住……"话语止了半截,因为他被苏衾恶狠狠看来的视线惊住,他隐隐看到她眼中的恨意浮动。他歇了声,旋后可悲地想,令她恨上他并非他的本意,可他到底是做下了。
"我以什么姿态?"方霭辰认认真真地想了半刻,平静而理所应当道:"以一个普通男子的身份,爱慕她,呵护她,如此可以吗?"
那正是苏曜苦苦求而不得的身份。摄政王闭住眼,他从喉中发出一声冰冷又嘲讽的笑,自顾自地念叨:"是……我无话可说。"
就在此时,苏衾突然开口。
她总是扬起凤眼嘲讽戏弄着看宫人,在方霭辰与苏曜面前,那双凤眼的弧度却是温顺的,柔和的。然而,她在这一刻,凤眼上扬,苏曜恍惚以为看到了幼年的梦魇——
与燕获帝几乎没有差别的貌美凤眼,他们苏氏皇族多数人都有着的眼型,眼睫浓长,低垂密实,她扯着唇,发声质问他。
一字一句,全将他前些时刻的问话反击,全将他暂时维持的镇定劈落在地。
"皇叔,朕今日最后喊你,只是想问一句,你觉得,你和朕的父皇究竟有什么差别呢?"
"你们同样都是疯子——而朕也是疯子,"她眼角染红,嬉笑怒骂,艳色横飞,"朕杀人,父皇杀兄弟,而你,想着强占朕。"
风起。雪落。
那一抹绿色,早在苏衾掐灭在掌心的,随着风扬洒而走。可她望见了另一角落的另一处嫩芽。
"多年青灯礼佛,皇叔也没有成为一个拥有伦理道德的人,如今站在朕面前的,只是一个眼中含着贪欲、爱欲的疯子而已。"
"皇家人,恶极,险极,污极。朕早就不当自己是好人,而皇叔,你觉得你是吗?"
她一步步迫近,几乎要将苏曜逼退。那双凤眼里,情绪疯涨,终于,苏曜看到他期盼看到的——撕碎一切伪装后的阴冷漠然。她依旧对他怀有恐惧,可燕获帝的血脉凌驾于上,她残暴而苍白地展露所有戾气,阴险若狐,白牙切切。
"朕比你敞亮的一点,是朕永远不会觉得朕是好人,也永远不会……爱上自己的叔叔。"那最后几字,落进苏曜的耳中,他僵硬地看着她,目光沉沉,他久久说不出话来。他沉默着,张口却失声。
她说着自己永远不会是好人时,方霭辰先是皱了皱眉,片刻后轻轻叹息,他露出了然的神色,看着她未曾收敛一切情绪,阴冷躁郁地转过身。他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在她戾气满满的眼风以外,柔柔地揽住她。
这位年轻的傀儡皇帝,在他伸过手臂之时,有那么一刻掩饰不住情绪,想要暴戾地拂开,可她到底还是在他温柔的眼波之下,松软下来。她倦倦地吐息,不再掩饰自己,不再将演技拙劣地包装在她精致秾丽的容颜之上。
"崖香,朕的头疼得厉害。"
唤"崖香",先是毫无情绪,而后的字句慢慢变得有温度。
仿佛是察觉自己太过冷淡,又拿捏起演戏的尺度,将温柔体贴的一面显露给他。
方霭辰并不介意,他说:"那便回去歇息,臣同殿下再说说话。"
苏衾仰头瞧他,他不躲不闪,以清正的视线回敬。年轻的君主半信半疑,不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她今日的情绪过分波动,以至于她倦到下一刻就要闭眼昏睡,她好歹忍住了,借着仰头的劲儿,吻了一下他的下巴。
方霭辰僵了僵,他笑,无可奈何地松开手,让她自个儿回宫殿去。
最后,他们之间又说了什么,苏衾也不明白,她也没从方霭辰的口里知道真相。
只是,在二月退位之前,苏曜再没有来过她的宫殿。
而方霭辰也一直留在宫中,陪伴她。
苏衾想,这或许是皇权更迭以前的宁静。
……
她猜错了。
一直到她退位,在退位大典上将传国玉玺交给苏曜,再顺顺利利地生活在深宫的一角长达数月,一切都是这般宁静平和。
苏衾在安稳地度日,而她的脾性,仿佛也因为那次与苏曜的针锋相对再起。
她时常怒火中烧,时常严苛宫人,时常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做错事的宫人掌掴。
方霭辰知道她旧态复萌,他制止不得,他亲眼看着她在发怒以后后悔不已地捂住脸,摊坐在床榻上。
脆弱、无助。她明明是个性情暴戾的,被迫退位的皇帝,却偏偏会做出谁都没比她可怜的样子。方霭辰原本想要责问的话语,也只能止在喉中,他伸出手为她揩去眼角的泪,那泪水也只有三两滴,看起来是她知道他来,故意哭给他看的。
"苏卿,你知道宫人们都怎么说你吗?"她退位以后,便不好再唤做"陛下"。她在退位以后,被苏曜封了个冷清清的殿住着,倒也是有宫人喊她"殿下""公子"。可苏衾觉得都不好听,恶狠狠地借着脾气杖责几个宫人后,大家都不敢再喊她了。
而偏偏有差点口误喊出"陛下"二字的宫人,也会被苏衾一眼冷冷扫过,令他们滚出去,自己掌掴数下。他们便不懂这位被迫退位的前皇帝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宫中关于她阴狠暴戾的话再起,无数在这里服侍她的宫人们,又开始恢复了过往胆战心惊的模样。
如今也只有方霭辰一人能够不被她发脾气。
在苏衾搬到这里,方霭辰的到来成为这片地儿里宫人们日夜期盼的事,他们恨不得方霭辰就住这里,把他们的主子脾气压一压,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一些。
"怎么说我?"她冷笑两声,眨出几滴鳄鱼泪,因为没了过去尊贵的自称,她语气跋扈,显得孩子气多了。
方霭辰与她在这殿内亲近,没有宫人胆敢随意进来。林进宝在她宣布退位后,就不再服侍她,倒是苏曜说要让他服侍,但苏衾拒绝了。
拒绝时还嘲弄说,究竟是他以为她不聪明,还是他太傻,她怎么会让一个喊他做主子的太监跟在她身边!?
尽管她也明白,避过林进宝,不代表她身边便没有其他的宫人成为苏曜的眼线。
或者说,从一开始,这个皇宫里就没有心向她的宫人,所有人信奉的主子,都只有苏曜一人而已。
她握着方霭辰的手,呼出一口气,眼波流转,要伸手揽住他,却被他抵住动作。
"说你……恐怕又要杀人了。"
苏衾颤了颤睫毛,若无其事道:"哦。"
方霭辰没有追求她这句话后的意思,他只是淡淡说:"如今我在太医院当差,你身子若有不便利的时候,一定要喊我来给你诊脉开药。"
这是一定的。苏衾想着,她之所以亲近他,可不就是为了他这一手好医术?想到这里,再看他平静清凉的目光,她闪躲一刻,心便轻轻地牵起来。
苏衾哀伤惆怅地想,她究竟何时何刻能够离开这个皇宫呢?
她被锁在这个皇宫里,惶惶不可终日。若是她没有被苏曜看上,就能够顺顺利利地离开这里,带上被她哄得一塌糊涂的方霭辰,好好找一个地方度日。
……可是。
她目光变得漆黑,方霭辰几不可闻地叹息,他伸出手来,盖在她的眼皮上,另一只手温温柔柔地拢她长长的黑发。她已经很久没戴玉冠,这头乌黑长发散落着,衬着她愈发美丽。
春日早就到来,她的衣裳渐渐薄了。窈窕身姿恐怕很难掩饰住,他低头就能看到她胸口的平坦,那是用布条勒出来的。
她常常因为这个气喘吁吁,泪如浆涌。
方霭辰心中想了什么,苏衾是一点不晓得。她在这皇宫里毫无权力,能够利用借助的力量也只有面前的男人而已。过去她还期冀于他能够带她离开,如今她已经很少想了,因为她知道,苏曜不会轻易放她走。
哪怕他不能将她拥有,他也要看着她留在他身边。
那是独属于苏曜的疯狂,就如同她好杀人,燕获帝好杀兄弟,他们流着一样的血,他们在某种程度上,都是疯子而已。
"我记得你腰疼,是因为昨夜下的夏雨吗?"
"嗯。"
因为身体不适,她又借着脾气骂了一通宫人,才算发泄。她本身的焦躁不安,在疼痛涌来时,根本无法控制。躁郁、怒火,从她紧紧抿着的唇角咆哮而出,化为锋利刻薄的话语,将那些宫人削落。
"躺下来,我给你扎几针。"
她乖乖躺下来,雪白腰腹露出,方霭辰目光无邪地划过她的赤裸皮肤,并无起伏,银针闪闪,他为她扎了几针。
少女趴在床榻上,柔软被衾把她小小、尖尖下巴蓬松地盖住了,她垂着眼睫毛,喃喃自语:"崖香,你牵着我的手。"是下意识的话,她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她对他有多么依赖。
方霭辰温和地笑起来。他在这一刻,终于接触了一点点,他想要的东西。不是什么乔装,不是什么演技,她袒露一点真心,就足够他心生欢喜。
苏曜可能不理解,他为何明知道她不是抱着真心接近他,他却甘之如饴是为了什么。
方霭辰想得极为简单。只有潦草几点而已。
她太过年幼,在他面前,只不过就是孩子而已,她定然是不懂得感情对于人的一生有何意义,又是多么珍贵。
他愿意谅解她利用情感做出的事——只因为皇宫是吃人的,她又能拿这个虎狼环伺的地方怎么办呢?
……
还是因为在意,因为心疼,所以宁愿自己脑中想出为她解释开脱的词,也不愿意怪罪于她。
但从另一种事实来看,她又确确实实,根本不该懂得如何正确地利用情感。
方霭辰怜爱地抚了抚她柔嫩的面颊,像是护着幼兽的动物,转而握住了她的手。
她喃喃说话,陷入了浅浅睡眠之中:"崖香,我想要离开……这里……"
这回眼角沁出的泪,确确实实是真的了,她委委屈屈地蜷缩手脚,呜咽一声,可怜得要人命:"在这里,不开心。"
方霭辰握着她的手,他知道她还有神智,只是太困了。他与她对话:"现在身段还在长吗?"他问她这个事,居然也清雅温和,一点情色滋味都没有。
"嗯……"
"要入夏了啊……"他捏着她雪白手指,目光深沉,在她终于混沌睡过去后,低声说:"哪能掩盖得住呢?这么漂亮好看的姑娘,夏衫轻薄,最是容易让人疑心啊。"
他下定了决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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