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人看起来和传言里很不一样。”卫信的仆从在旁小声说道,他的话把不少人叫回了神。
卫信也没想到沈三嫂居然生了一副如此清纯净美的容貌,兀自站在原地怔了好一瞬,却还是听不得有人对恶妇人说这样的好话,他不悦地侧身踹了仆从一脚,当即拂袖入了内门去。
仆从自知失言,忙住嘴跟上,几个仆妇亦小跑上去在旁伏侍。
走的走,散的散,其他下人也只当没看见沈云西她们,牵马的牵马,搬行李的搬行李,角门边很快就空了下来。
“才回府就给咱们下马威来了。”荷珠忿忿地将包袱挂在手上,圆脸都垮落成了长脸,“我就说她叫咱们回来没安好心的。”
“你少说两句吧。”竹珍止住她的话。
安国公府诸人这般态度,沈云西早有心里准备,原主差点儿把当家主母秦兰月给面刀了,有大不对付,这府里头怎么可能给好脸色。
沈云西面上不见异色,和护卫她们的明王府骑兵告别,目送他们回王府复命后,自往住处去。
原主的院子有个顶好听的名字叫做“合玉居”,在府中的西北方,见到沈云西和竹珍她们回来,合玉居的下人皆当下皆排了队过来问好。
沈云西简单做了洗漱,负责饭食的李姑从小厨房端了面食来。
她傍晚吃过庄子里做的汤饼子,也不饿,小厨房送来的面食她没动,给了竹珍和荷珠。
二人吃饭的空挡,名叫福花的侍女悄步进里,手上捧了个镂雕团花的檀香木盒呈了过来,她声音压得极小,生怕叫外人听了去,“小姐,那里头知道您回来了,送了东西出来。”
那里头指的是宫里头,宫里头除了东宫太子还能有谁。
原主私下与太子一直都有关系往来,即便太子当初亲下旨意让她和卫邵成亲,对她说尽了剜心的话,她也能在心里为太子开脱,把罪过全推在秦兰月卫邵和自己的身上,半点不损对方的英明神武,就跟被洗脑了一样。
她时常给太子写信诉情,她写五封信,宫里最多只回她一封,信中也多是冷淡的寥寥数语,却总是叫原主辗转反侧,又喜又伤。
这两人之间的感情是极不平等的,原主是完完全全被吊着的那一个。
如今原主去了,沈云西自然不可能主动给太子写什么情书,她这边冷了下来,宫里反倒是主动起来了。若是原主,怕是又要被欢喜冲昏头脑了。
但她不是原主。
沈云西没有接过那盒子,也没有问里面装的是什么,只道“捡个箱子收着吧,下一次再有人送物件过来,你就一并退了回去,不必再告诉我了。”
福花闻言心下惊怪,竹珍和荷珠也齐齐看了过来。
沈云西不太在意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在房里烤了会儿火,沐浴过后就休歇了。
房里的架子床是极宽敞的,挂着青萝帐子,垫着厚厚的团花褥子,上头还铺了层皮毛毯子,一看就知道是极暖和的。
沈云西躺上去,她是个不认床的,但在被窝里煨了半天却怎么也睡不着。倒不是哪里不舒服,也不是觉得冷,而是她一卧进被子里,这张木架子床上发生过的事就不停地以片段的形式在脑海里来回闪现。
有午夜时分,原主彻夜难眠的画面,有受气后,原主想起宫里的太子时,或低声哽咽或放声大哭的委屈不平,几乎全是让人难受的负面情绪,即便是从旁观者来看也觉得压抑。
这是她的鸡肋异能。
在她接触到某个人或物的时候,会有一定几率读取到对方的某段经历,这是随机的,她无法控制。
沈云西受这些画面声音的影响,心口处窒息般地难受,掩耳盗铃地捂了捂耳朵。所幸没过多久这床架子就消停了,她也松了口,眼睑半合不合地慢慢睡去了。
竹珍等人放轻步子退了出去。
此刻合玉居外面,有人路过,季五年支着伞打着灯笼,往亮着灯的院落望了一眼,声音粗噶,“公子,听说沈小姐额、是三夫人,三夫人今天回来,看样子已经到了。”
立在他身边的男人形容冷淡并不言语,只嗯了一声,径自穿过前头的小径。
两人没入昏暗的夜色,落雪澌澌里隐约还有季五年的说话声飘过来,“这府里不知道又要闹成什么样了,只盼望别祸到公子身上来才好。”
一夜安眠。
翌日天还未亮,沈云西就被竹珍从床上拽了起来,安国公府惯例不必日日晨昏定省,但第一天回府,按规矩她要去拜见府里的长辈。
卫老夫人天还没亮就去了相国寺烧香祈福,要下午才回,安国公卫智春要上早朝,卯时前就走了。
说白了,今日需要沈云西去请安问好的只有女主秦兰月这一个。
沈云西尚且心平气定,荷珠竹珍却不轻松。尤其荷珠,她比竹珍年纪小,性子也活泛,心直口快得很
“小姐过去,那秦夫人必是要给你排头吃的,往时就爱立规矩,如今隔了三个来月,想来她刁难人的本事定然又长进了。天爷,这才第一日我就觉得府里的日子难熬了,还不如在庄子自在呢。”
她哀叹一声,圆圆的小脸儿都愁化了。
沈云西坐在梳妆台前,从铜镜里认真地看着站在后头的荷珠,听她说话。
在末世里与人相处交流的机会不多,独自呆得久了,她的习性早定了型,不太爱言语,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荷珠抱怨完,她便只是半认同地浅点了一头。
除了不能出大门外,其他方面庄子里确实自在一些。不过府里也有府里的好处,至少伙食上花样更多,手艺更好。
就如今天的早食,吃的虽是蒸饺子,却也不单调,有猪肉白菜馅儿的、羊肉萝卜的并各种纯素口的,饺子皮儿也是五颜六色的弄得精细,摆了满满一大碟子,和点醋水,备碗鲜汤,味道绝佳。听说梁京冬日里家家户户都好这一口。
用了一顿不错的早食,沈云西支在桌子上晕了会儿神以作回味,才在竹珍的催促下出了门。
回府的头一天不想叫人看轻,荷珠今早使出了浑身解数给她化妆梳髻,还专挑了一身衬她颜色的嫩黄的新裙衣。
路上四下的女婢小厮一面行礼问好,一面不着痕迹地偷觑,待人走远了又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大多人都没想到这位三夫人的精神面貌会这么好。
这些小插曲并没有引起沈云西的注意,她转进花园,过了一处月洞门,很快就到了正院。
正是冬日,这方正院里却是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夏季的兰花朱槿、秋季的月季菊花,在寒冬腊月居然也开得鲜妍明媚,更有一些不知名的稀奇花卉,一盆一盆摆在廊庑下,满当当的,全是男主安国公卫智春花大价钱收罗来的,无一不表现出对年幼娇妻的爱宠。
一排排花草夺人眼目,浓烈盛放,院子里的仆从们也是穿了一身新做的红夹袄,红滚边儿的裤裙,处处都是临近新年的喜庆。
“问三夫人好。三夫人您来得太早了,夫人还没起呢,请且稍候,老奴这就进去通传禀报,伏侍夫人起身。”迎上来的中年仆妇正是昨夜角门边接人的那一个,府里都叫吴婆子吴妈,是个小管事。
她站在廊庑的台阶下,对走过来的沈云西笑俯了俯身,而后眼珠子一别,打帘子进门去,从前厅过了穿堂绕去了内室。
这一去,半天都没出来。
沈云西干站在台阶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外头的雪。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屋依旧不见动静,倒是有两个女婢从偏房里钻了出来,拎着木桶哗啦啦地往廊庑下泼水,一面泼水还一面拿了扫帚来洗地,就跟看不见人一样,唰唰地直往沈云西这边扫来,污水险些溅她一裙子。
荷珠指了她们大声道“你们干什么”
那女婢不慌不忙地拄着扫帚笑说“夫人眼里见不得半点儿的脏物,绿芯姐姐吩咐了,院子里各处地方都要日日用水冲洗干净的。劳烦三夫人和两位姐姐体谅我们,往底下站站,好叫我们把这处地方清洗一番。”
对方话里的阴阳怪气和含沙射影让荷珠气结,沈云西平静地盯了那女婢半晌,盯得那女婢心里都有些发毛了,她才缓缓的收回视线,往雪地里站了站。
“小姐,她们就是故意的”荷珠脸拉得老长。
沈云西嗯了声,慢吞吞地说“看出来了。”
“那怎么办,就在这儿干等吗”
沈云西沉思了片刻,言语简洁,“不等。我晕倒了,你要接住我。”说完,她就两眼一闭,身子往左边一歪。
荷珠反应也快,一把扶住人,故意拔高了声,“小姐可是身上又不舒服了奴婢这就扶你回去歇息。”又对那几个婢女喊了两下,“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我们三夫人身子弱,吹点儿风就撑不住了,只得改日再来给夫人问安了。”
大旗一扯完,也不待她们反应就和竹珍一并搀着沈云西飞快地走了。
一出了正院,沈云西就站直了身,她捂了捂冻得发木的脸,提议说“好冷哦,今天中午我们吃汤锅子加炙羊肉好不好。”
她思维跳得厉害,竹珍听得无奈,荷珠倒是高兴地连声应好。
主仆三人说说笑笑地回了合玉居,叫府里等着看婆媳大战的下人们好生失望。
今天怎么就没打起来呢
至于正院里的女婢们,在沈云西走后也是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回过神急忙地进了内屋里汇报。
“人走了”坐在上首的椅座上绣花样的秦兰月扬起了眉头。
她身旁的绿芯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是故意装病呢。”
秦兰月将绣绷放下,抚了抚凸起的小腹,妍丽面容上似笑非笑,心里是有些不大高兴的,“吴妈说她在庄子里过得比在京里自在,我原还不信,如今看来还真是如此。”
正如吴妈所想,沈云西现在的状态确实不合她的意。
她主动提出接沈云西回来,除了沈云西的亲娘裕和郡主暗中施压的缘故外,她也想亲眼旁观她的落魄丑态和不堪,倒不料是如今这般情态。
出乎她的意料了。
“她素来爱装模作样,又死好面子,在老太太的寿宴上发了一回疯,又去了趟庄子到把往日的规矩做派给放下了。不成想我还做了回好事。”
绿芯跪坐在榻前给她捏腿,不以为意,“她当初闹那么一场,险些害得夫人受伤,现在梁京里头还有谁不知道她姓沈的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本来也臭名昭著了,虱子多了不怕痒,死猪不怕开水烫,早就没有脸面了,还有什么可装的。”
作为死对头,此消彼长,绿芯的话虽厉害粗俗,秦兰月却听得十分舒心,心间稍显愉悦。
她面上不露分毫,点了点手指头,吩咐说“她如今是一滩烂泥,咱们却不能和她同污,告诉底下人,不管怎么说,至少表面上客气些,要不然倒显得我这个做娘的表姐不慈爱了。”
说到娘这个字时,她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一会儿让人去合玉居传话,就说晚间咱们在荣照堂设宴,给老六接风洗尘,叫她也来,正好一屋子老老少少聚一回。还有,再取两本佛经给她送去,让她没事就多看看,好生学学佛家宽和的气度。”
话说完了半刻,秦兰月又想起佛寺里挑来的一筐豆子,“也送过去给她挑拣。”
绿芯吃吃的笑应了,屋里头闲话将完,就有下人说卫信来请安了。
秦兰月听得,一反先才闲散慵懒的态度,穿鞋下榻,扶了腰挺着大肚子亲自迎了出去,见了人,又不免是一番亲和的嘘寒问暖。
卫信初见秦兰月,被对方殊丽妩媚的容貌一震,刚开始还有些疏离,后头到底抵不住年轻妇人的温言和语,又忆起往岁书信相通的日子,不自觉地卸下心防亲近了起来。
短短一段时间下来,十三四岁的少年和二十岁的继母,便相处得如亲姐弟一般了。
绿芯不懂自家夫人为何要对一个国公爷都不在乎的婢生子如此热切周全,心里直犯嘀咕。
秦兰月却是微微一笑。谁能想得到,面前这个生涩的少年郎前途无量,以后会青云直上成为托孤大臣,权倾朝堂呢。
上辈子,卫信就是沈云西沈太后身边的一条狗,为那个女人鞍前马后,沈云西指东他绝不往西。
而今一切却都不同了,上一世姓沈的能做到的,她能证明她一样能做到,姓沈的能收拢的人,她也一样能成。
谁都不知道,秦兰月心里一直憋了一股劲儿,从小到大,前世今生,旁人总爱拿她当沈云西的陪衬。明明她与沈云西相比,从来就不输半分。
是,前世她眼瞎,看中了卫邵那个中看不中用的木头,把自己闹成个笑话,可除此之外,她又哪里不如她
正院里送来经书和佛豆时,沈云西正坐在炉子边和竹珍荷珠一起吃烤花生。
来的人是昨日今早都见过的吴妈。
吴妈皮笑肉不笑地传达正院的训话,指着箩筐说“这些也请三夫人亲自挑拣出来,要记得拣一颗念一声佛,拣完煮熟了在街口分发行人,好给全家结个寿缘。”
吴妈说完便端看沈云西的反应,夫人吩咐了,要她仔细地记下,回去了要说给她听的。
然而出乎吴妈的意料,面对明显的刁难,沈云西表现得极其平和,她并不觉得气愤,也没半点的委屈,干干脆脆地应了声好。
好不容易来到没有丧尸的时代,沈云西当然希望活得长久,虽然想不明白小小的豆子里究竟有什么大乾坤,挑着吃了居然能积寿,但讨个好意头也不错。
她伸手抓了把豆子,转头和荷珠说“把福花她们都叫来吧,咱们一人三两捧,片刻就能捡完了。”
荷珠还未应声,吴妈已然大叫制止“这怎么能够,假下人之人,就不诚心了,该全部由三夫人亲自挑拣才是”
荷珠怒目,双手叉腰,昂起头就怼回去,“怎么不诚心了,要真论诚心,就该各房自己拣自己的,没有只叫我们小姐一人拣出来给全府积福的道理。你这些话说出来,佛祖听了都要笑话的。”不安心的东西,她们才回来,就闻着味儿来找事了。
那吴妈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讷讷说不出话来,没多久就灰溜溜地走了。
回到正院,秦兰月问起合玉居里的情况,她尽都如实回禀。
秦兰月秀眉微蹙,说吴妈“你也是个没用的,白活一把年岁,叫两个小丫头堵得没话说。”
吴妈干笑,不知该如何回话,绿芯见吴妈挂不住脸,忙替吴妈说情,“合玉居那位到底是名正言顺的主子,后头有明王府与裕和郡主撑腰,且她现在浑不吝的又不要脸皮,您派个下人过去如何压得住她依奴婢说,夫人若真有什么想法,把她叫到咱们院子里来才是,一级压一级,您亲自来还怕管教不了她吗。”
秦兰月一想也对“你说得很是。”
是啊,身份压死人,就好像她未出阁前住在侍郎府的那些年月里,沈云西就总是处处压她一头。
是她不如她吗
不。
不过是因为对方是沈家嫡出的大姑娘,是明王府老王妃的心肝宝贝,是未来的太子妃,自然是人人都捧着她,而她只是个寄住的表姑娘罢了。
秦兰月摇摇头取出佛珠,念了几回经,又静下心来。
合玉居里也正谈论她“那秦夫人真是跟佛祖菩萨杠上了,又是佛经又是佛豆的,下回说不定叫小姐你亲自去塑佛像了。”
沈云西轻轻点头,女主有重生归来的经历,确实很信这些。而她,一个灵魂穿越过来的人,心里其实也有几分潜藏的敬畏在的。
佛豆拣完就叫人拿去煮了,荷珠闲下来,不免又叽里咕噜地说了番气话。
沈云西在火炉子边低眉思忖了须臾,将经书放在一侧,转身洗了手,在小几上铺平纸张,提笔写字。
荷珠气了一回,凑过来问“小姐在写什么,你不会真听秦夫人的话抄写佛经吧”
“不是。”沈云西笔头抵了抵下巴,略略地弯起眼,难得地说起长句来“我这些日子看了好些话本子,大体都是高官小姐和穷秀才的,实在没意思,我打算自己写故事。正好我们不是有个书铺子吗,印卖也方便。”
荷珠诧异,“小姐想写个什么样的”
沈云西按住纸上的玉石压尺,“一位姑娘上辈子喜欢儿子,重生后嫁给老子的故事。”
荷珠不禁拔高声音哎了一下,“重生”
沈云西“就是死了之后回到过去。”
她一面写,一面慢悠悠地念说“这个故事的主角姓和,名唤春秋,家在半布巷,和小姐生得纤秀袅娜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性子也是敢爱敢恨。
在离半布巷不远处有个王宅,里面有个王公子,王公子名行,字安之。某年三月,和小姐出府踏青,惊鸿一面,对俊俏的王公子一见钟情再见倾心,遂大胆追爱,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和小姐一颗真心,王公子却视若无物。
转眼又过了数载,和小姐病逝家中,不想一闭眼再一睁眼竟回到了五年前”
沈云西一改平常的少语寡言,耐心地娓娓道来,年轻女儿家的声音脆生生的,本就中听,再合上发展曲折又出乎意料的情节,就更吸引人了。
荷珠来了兴致,竹珍也竖起了耳朵,两人被勾住了心神,一时倒把安国公府那些烦心事尽抛到脑后去了。
有原型在,原主也是当事人之一,记忆深刻,沈云西写得很顺畅,她这可不是抄梗抄袭,她只是做一个现实的搬运工而已。
女主最大的秘密不就是重生吗。她把这个写出来,旁人或许不大信,可秦兰月自己当是心知肚明的。
沈云西本意并不想和女主作对,她很忙的,忙着享受短暂又难得的和平生活,真的抽不出太多空来和女主打机锋。但女主显然不打算井水不犯河水,才一天就好几次支着棍子敲打她。这很烦。
秦兰月既然闲得慌,老挑拨她,那她就礼尚往来,也给女主找点事儿干。
沈云西想了想,又特意在首页写上“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的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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