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的综艺录制模式,在穆瑜眼中,实在有些简陋。
又或者说,恰恰是因为结果导向太过明确、剧本的意味太浓,怎么都像是一场苦心准备又精心呈现的特长展示。
穆瑜没有离开燕隼的视野范围,走向不远处的工作人员。
他去找编导说了几句话,那个找过他的副导演也跑过来,搓着手来回打转,浑身都是隐瞒拙劣的紧张讨好。
穆瑜原本要回去,见他这副一言难尽的架势,停下脚步“坎伯兰先生要我做什么”
副导演听见头几个字就脸色煞白,呛了一口冷气,咳得天翻地覆“没,没有”
虽说他的确是按照坎伯兰先生的吩咐,暗地里照看这位不知哪里冒出来、究竟有多大后台的“余编剧”。可对面也严厉三令五申,决不能被发现半点端倪。
副导演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纰漏,生怕搅进什么等闲人不该碰的暗流汹涌,心惊胆战,话都解释不清楚“余编剧,您,那个,其实”
“我欠他份人情要还。”穆瑜说,“放松。”
他的确有话要对坎伯兰说,对方这个状态,连传话器也未必做得明白。
副导演埋着头,战战兢兢拼命放松“”
穆瑜不会让燕隼一个人待太久,更何况燕母还站在不远处,神情复杂目光阴沉,不断朝两人的方向打量。
穆瑜示意副导演跟上,边对他说话,边往角落走,回去找依然死死捍卫塑料袋的小雪团。
副导演亦步亦趋跟着,听穆瑜说了几句,原本生怕听到某些豪门秘辛的担忧落了空,却又在听清完整内容后错愕停步。
“不是件简单的事。调查周期会很长,前期的股价波动和舆论风波是难免的,要放长线”穆瑜回过身,“怎么了”
副导演飞快看了不远处的后场准备区一眼,低声问“您是说,他们都有可能”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副导演看了看穆瑜,闭上嘴,把话硬生生吞回去。
说来也实在离谱。
当初余牧来应聘,想做临时替补的编剧,也是他面试的。
这份工作的重心在笔上功夫,节目组招人,多半注意力放在纸面上,并没多留意余牧这个人。
可就算再不留意,几次接触下来的认知也大差不差副导演对余牧的印象,无非是个早叫灯红酒绿泡透了的软骨头,整日吃喝玩乐,沉迷耳目之欲,那点天赋早消耗殆尽。
这种人并不少见。“温室”能培养出相当优秀的下一代。一旦脱离了时刻的监督管教、不必再接受评分以后,却有相当一部分人,堕落的速度远比预期更快。
谁也没想到,等余牧真来了综艺现场,竟然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先前对方沉迷带孩子,身上的气质转变潜移默化,还不算太过明显。
也不知道那位燕夫人哪里想不开,跑去找余牧,私下里说了什么。
副导演再来找余牧,一眼看见人,心底其实已经惊诧。
穆瑜要说的差不多说完,不再过多耽搁,回到角落,半蹲下来接住燕隼。
他收好原封不动的一塑料袋糖,揉了揉小家伙的头发,颁发了一枚“保卫糖果勋章”。
小雪团第二次被颁奖,牢牢攥着木头刻出来的奶糖,紧贴着穆瑜的裤腿,仰头看他,眼瞳漆黑,站得笔直。
穆瑜低头牵他的手,眼睛里带着笑。燕隼正盯着他看,那点笑意落下来,恰好掉进漆黑干净的眼瞳里。
像有水纹漾起,无声拨开浓深寒意,于是冰封初融。
综艺的下一个环节,是“冰上体验”。
节目邀请了少年组花滑队员,五组家庭会在引领下进入雪谷的核心部分当初由伯格黑德俱乐部投资,据说是花费无数心血、至少献祭了数十个建模团队发际线打造的虚拟冰场。
到现在还有流传下来的段子。某建模团队核心程序员被伯格黑德那个精益求精的经理人逼疯,毅然辞职跳槽,精挑细选了新的下家。
然后,在他开始迎接新生活、快乐入职的第二天,就和新团队一起被拉去伯格黑德俱乐部,躺进睡眠舱继续盖起了冰场。
数据库脚本都没动,连睡眠舱都还是那个熟悉的睡眠舱。
前后两份工作衔接得那叫一个无缝,最终还是献祭了那位程序员的所有头发。
“说是虚拟冰场,其实去过的人都知道,叫冰雪世界更恰当。”
负责宣布流程的编导进行了简单介绍“接下来,诸位会和集训的少年组花滑成员一起,在里面度过为期一周的冰上生活请放心,只是体感时间。”
他低头看了看腕表“现在是晚上二十点四十分。今晚二十三点之前,这档节目就会结束录制。”
“今天辛苦大家了。”
编导说“等到时候,大家就能回家。”
录制节目毕竟不如在家里舒服,又要时刻按照父母的要求,保证在镜头下表现良好,许多孩子已经开始隐隐失去耐性。
听到可以回家,不少家庭都松了口气,有些小孩子已经克制不住地发出欢呼声。
编导一边解说一边发放设备,穆瑜接过自己和燕隼的通讯器,半蹲下来,帮燕隼戴好。
对方说到“回家”的时候,小家伙死死攥住了他的衣摆,脸色苍白瞳孔漆黑,胸口微微起伏,却依然静默无声。
穆瑜半跪着替他别好通讯器,没有立刻起身,抬头看着仿佛凝固的小雪团。
穆瑜问“想不想和老师回家”
燕隼大概还听不懂这么复杂的话,一动不动站着,睁大眼睛静静看他。
系统这叫一个着急,掐着喇叭躲在后面配音“想想”
它被学说话的燕隼吵得数据库乱成一团,想不通小反派这时候怎么就又变回了小哑巴,急得直推燕隼,叫他跟自己学说“想”。
系统隐形的时候其他人看不到,但接触下力道不变。燕隼仿佛是被一阵风推了个踉跄,被穆瑜及时接住,才重新站稳。
小雪团的脸色比平时白,衬得眼睫和瞳色更黑,定定看着穆瑜。
穆瑜被系统吵得失笑,按按额角,撑着膝站起身,把手大方地借给他牵。
手刚递过去,就被冰凉的小手紧紧抓住。
穆瑜回握住燕隼的手。
“我会做你的老师。”穆瑜说,“需要解决的问题,老师来解决。”
他没有在说给燕隼听,所以也没有特意放慢语速咬清字句,说出来时,反而比平时更轻。
穆瑜说“会给你一个家。”
进入虚拟冰场后,就不难理解编导所说的“冰雪世界”是什么概念。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用冰砌成的。随处可见的冰雕美轮美奂,在灯光下晶莹剔透,漆黑天穹尽处极光涌动,显得异常神秘。
节目组邀请来的少年花滑队员已经在等他们,一水十来岁的小孩子,男女都有,个个手长腿长,腰细肩窄体态轻盈,穿着修身的黑色连体作训服。
和刚进入冰场、兴奋得四处张望说个不停的孩子不同,他们对四周的景色似乎并不关心,只是自顾自做着上冰前的热身。
参加节目的五个家庭,因为穆瑜和燕隼单独分出来,就变成了六组。分配来带燕隼这一组的,是个格外寡言少语的男孩,叫高益民。
系统顺便去翻了翻资料,是个父母都是d级的孩子。今年十一岁,七岁的时候因为测试出相关天赋被带进俱乐部,已经在燕父手下练了四年。
“他想练出成绩,能拿一块金牌也行,这样就能让他的父母提升评级。”
系统到最后也没能教会燕隼说“想”,蔫耷耷趴在小雪团头上,通过意识海给宿主汇报“高益民还有个妹妹,身体很弱,要靠他养。”
小孩子身体很弱,就意味着容易生病、需要更细致全面的监护,也就意味着要用高等级的培育舱。
有些d级是自己作出来的,比如差一点就掉档的余牧。也有些d级是因为天赋的确有限,勉强在“温室”的考试中合格、擦着边通过没被刷掉,可也被卡在社会边缘,只能靠最基础的劳作换取资源。
高益民的父母都是这一类。他们的收入很微薄,全靠高益民在俱乐部训练的补助,才能支撑起高等级培育舱的消耗。
“不过,宿主,这家人其实很幸福。”
系统补充“高益民的父母工作很努力,对他也很好,经常会带着妹妹来看他训练,一家人攒钱吃冰淇淋。”
穆瑜的手杖横放在身旁,他在触地端缠好防滑胶布,在冰上试了试。
康复卡的疗效差不多已经消失,这种修复卡片有十二小时的缓冲期,今天就算再用,也不会再有什么效果。
穆瑜折好手杖,抱起趴在自己膝盖上的小雪团,揉了揉脑袋“他的比赛成绩怎么样”
“没比过赛”系统翻了半天,从现有世界线一直翻到原世界线,“他是燕溪的陪练。”
燕溪受天赋所阻,随着年纪增长再练不出成绩,也不准高益民再练他做不出的那些高难度跳跃。
高益民每天花四、五个小时,陪同燕溪做毫无意义的训练。然后再请燕父做另外一份训练计划,私下里再花上四、五个小时,加练跳跃和技术。
练到十五岁,高益民废了。
他的训练量太大,几乎不间断地处在高度疲劳和伤损状态,这种伤损刻在意识层面,已经无法抹去。
十五岁那年,高益民的普通培育舱到期。他参加现实世界的花滑比赛,吃了七片止痛片上场,然后在第一次尝试阿克塞尔跳时重重摔倒,摔断了一只脚。
系统翻到这里,忽然隐约觉察出一丝熟悉“宿主,余牧的最后一份剧本”那些被毁掉的、练废了的少年花滑队员
穆瑜也在翻“高益民是第一个。”
余牧编写的那些剧本,逻辑向来很明确燕家发生一件意外,需要遮掩,于是设法栽赃到燕隼的头上。
这些“意外”多半来自燕溪。毕竟即使是燕母这种育儿方向的畅销书作者,也无法改变一个天生的反社会倾向人格。而燕家为了保住社会地位所做的遮掩,又成了无形当中的进一步纵容。
所有的剧本中,最后的那一份,彻底毁掉了燕隼的人生、也在无形中悄然将燕隼推向了死亡的结局。
在燕隼十四岁那年,曝出了是他恶意篡改燕父的训练计划,毁掉了不知多少在燕父手下训练的队员。
来自这些受害者的怒火和失去理智的报复,成为了压在燕隼命运上,最后的那一根稻草。
燕家人的私心,高益民是第一个受害者。
详细的世界线在穆瑜那里,系统揪着小雪团的头发,探过来跟着看“宿主,高益民参与了最后那场报复吗”
“没有。”穆瑜合上剧本,“他跟着父母去打工了。”
高家人老实本分,几代人的评级都是c或d级,没出过更高的。
高益民从七岁练花滑,练到十五岁,只会滑冰。他性格沉闷内向,没有执教才能,瘸着一只脚也再上不了冰。
评级掉到d级以后,他的人生开始重复父母的日复一日,和父母一起节衣缩食供妹妹长大,然后就一直那样平平凡凡过下去。
在冰上旋转飞舞、看着迸溅的冰花在灯光下绽放的日子,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穆瑜把燕隼放在地上,领着小雪团的手,和他一起上冰。
他们这一组不需要引导教学,连那个五岁的小豆丁都滑得很好。发现这一点后,高益民就避开人群,找地方继续闷头练跳跃。
这是在拍综艺,燕溪不会明目张胆找麻烦,高益民今天的训练项目还没做完,没有时间拿来浪费。
穆瑜观察了几分钟高益民的动作。
燕隼观察了几分钟的穆瑜。
系统观察了几分钟的燕隼。
“宿主,宿主。”系统有了新发现,“燕隼根本就不介意你的注意力转移。”
不如说,除了玩得特别高兴,高兴到连紧张都忘了的时候,小反派似乎更喜欢穆瑜在想别的事、看别的地方。
这个时候,燕隼就会显得很放松,跟在穆瑜身边,自己蹦蹦跳跳玩自己的,一有机会就不吭声地仰头盯着穆瑜一直看。
反而是每次穆瑜蹲下来,平视燕隼的眼睛,小反派都会瞬间变成不会动的不会喘气的小雪人。
“嘘。”穆瑜说,“我的注意力没有转移。”
系统抱着燕隼的白色毛线帽“”
穆瑜不动声色,摘掉揪着毛线打秋千的系统,及时伸手,稳稳捞住了差一点因为偏沉摔倒的小雪团。
在片场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离开片场,又要提防随时随地可能出现的镜头窥伺。穆瑜长在这种环境里,一心几用只是最基本的生存之道。
照顾燕隼的间隙,观察一下这些少年花滑队员的技术动作特点,了解燕父的执教方式,对他来说还不算是多难的事。
况且小家伙在以为他没有看过来的时候,的确会自在很多。
穆瑜也是第一次给这么小的雪团子当老师,在意识海里,和系统友好讨论“应不应该做一个表格”
系统“什么表格”
“注意力和不会动的正相关性。”穆瑜说,“以后在家里,互动会比较自然。”
系统第一次听穆瑜这样随口说起“在家里”,愣了几秒没反应过来,穆瑜已经执行力极强地说做就做,为表格收集起了数据。
大部分家庭都在冰场上进行练习和适应、掌握基本技巧的时候,系统从错愕到沉默再到麻木,旁观了它的宿主对当前世界反派的第一次详细考察。
主要流程,就是在燕隼自己跟自己玩得最开心的时候,忽然蹲下来,幼稚到不行地盯着小朋友看。
小反派以为穆瑜没有注意他,悄悄往穆瑜的口袋里塞最圆的榛子仁,迎上穆瑜的注视,瞬间凝固“”
小反派以为穆瑜没有注意他,偷偷抱着穆瑜的腿,给他暖膝盖。迎上穆瑜的注视,瞬间变成好大一个暖宝宝“”
小反派以为穆瑜没有注意他,想去燕家偷一颗糖回来给穆瑜报仇,被系统及时揪住帽子扯回来,迎上穆瑜的注视“”
小反派以为穆瑜没有注意他,绕着穆瑜,扑棱着胳膊蹦蹦跳跳转圈圈,迎上穆瑜的注视,瞬间不会动,张着胳膊麻木地飞出去“”
穆瑜及时接住了放风筝的小雪团,单手撑了下冰面。
他右腿不能着力,却摔得很有技巧,卸力从容,差不多是坐在了冰上,把小家伙全头全尾圈在臂间。
燕隼吓坏了,连害羞发烫也顾不上,手忙脚乱抱着穆瑜“啊、啊”个不停,迎上那双眼睛里的笑,才热腾腾愣在穆瑜的怀里。
系统也是第一次见穆瑜笑得这么厉害。在这之前,它一直以为情绪探测仪选择性地坏了,宿主的情绪波动就从没超过百分之十。
穆瑜抱着小雪团,一只手按在太阳穴上,笑得停不住,不得不深深吸气。
他低下头,慢慢地教燕隼念“老、师。”
这个词的发音比“谢谢”、“厉害”要难多了,燕隼学了几次都学不会,急得不停冒汗,小脸涨得通红。
“没关系,不急。”穆瑜说,“还有很长时间,我们来纠正错误的事。”
穆瑜笑着揉燕隼的头发“我们来好好地长大。”
三番五次的脱敏练习下,小雪团似乎有了些进步,被穆瑜看着的时候,已经可以记得呼吸了。
系统看着小反派冒着热气往穆瑜怀里钻,有点高兴,正要一起钻进去,忽然看见穆瑜单手扶着的膝盖。
它飘在半空,看向不远处埋头练跳跃的少年花滑队员,忽然想起一件事。
足以刻在意识层面的伤病,只有在成长期,不间断地、无法摆脱地反复经历,困在那种境况里,才会留下痕迹。
穆瑜的旧伤,原来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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