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打的孩子死死地护着头,一时看不到他的脸,难以确定熊柏的霸凌对象是谁。从衣裳和配饰判断,这个蜷缩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孩应该是赵琨的同学,瘦瘦小小的一个,年纪和他相仿。
赵琨顺着树干溜下去,附在赵政的耳边,放轻声音说“熊世子又带着人殴打同窗,成蟜也在,还拍手笑呢。”
他其实够不到赵政的耳朵,然而朝夕相处了四十多天,已经形成默契,赵政自然地半低着头配合他的动作,跟他咬耳朵说悄悄话,“熊世子唤祖母太后一声姑姑,在宫里可比咱们有脸面多了。不要管闲事,咱们讨不了好。”
这话倒也没错,一旦闹起来,华阳太后必定偏向成蟜和熊柏。秦王子楚并不管这些小事,一般情况下,他也不会过问宫中的琐事。
赵琨握拳,指甲微微刺痛了掌心,黯然地跟着赵政往前走。
宫墙的另一面,惨叫声渐渐虚弱,已经带着几分绝望的意味,但拳脚击打身体的动静仍然一声声一下下地折磨着赵琨。听起来当真是毫无顾忌,根本不怕打死人。
不行,他做不到装聋作哑,假装无事发生,看见了就是看见了
赵琨毅然转身,发现赵政也几乎同一时间停下脚步,调转方向,视线相对的瞬间,无需再多说什么,他们都明白了对方的决定。
望着赵琨那微微泛红的眼尾,赵政叹气,用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口吻说“我就知道叔父过不去心里这道坎,走,今日就陪叔父书生意气一回,虽千万人吾往矣跟他们拼了,大不了挨罚。”
赵琨一把拉住大侄子,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分头行动。你去请王先生救人,我来拖延时间。放心,母后不会重罚我的,一会儿你别露面。”
他献给子楚的种田书,治粟内使九卿之一,掌管全国粮食看了都说好。子楚已经派人帮助赵琨在他的封地镐池开荒三千亩,加上原本就有的七百亩上好的水浇田,赵琨已经成为超级农场主。冬天的时候,耕地全部深翻过一遍,上了适量酵熟的羊粪,就等着他去主持春耕事宜。不看僧面看佛面,华阳太后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他怎么样的。
毕竟耕、战都是一等一的国家大事,耽误不得。秦国百姓有两套晋升途径一、军功封爵。二、农耕封爵。谁能生产更多、足够多的粮食交给官府,也能封爵。
赵琨像只小猴子一般顺着歪脖子的梅花树爬到了高高的宫墙上,随手折下一枝梅花,朝熊柏丢过去。
熊柏被花枝打了头,抬眼看见赵琨骑坐在墙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笑吟吟地折了一枝梅花,假装又要往熊柏的头上扔,还一本正经地说“今日请熊世子赏花。公子成蟜要不要一起”
成蟜愕然道“才不要”
他被骗好几次了,有点应激反应,下意识就想避开。等看清楚只有赵琨一个人,王博士不在,就捡起地上的花枝,朝赵琨扔过去。然而花枝这种东西,从下往上扔阻力大,费劲不说,还扔不高。根本没打到赵琨。
熊柏火冒三丈,丢开蜷缩在地上的小孩,一个箭步窜到墙根下,瞪着眼道“镐池君,你再砸我一下试试要你好看”
“试试就试试。从未听过这样的要求,我决定满足你,不用谢。”
赵琨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揪下一个花苞,扔在熊柏的脸上。那位紧紧缩成一团的同学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仍然躺在地上,似乎一下子站不起来。他的头发被扯散了,乱糟糟地遮住了小半张脸,一只黑漆漆的眼珠凝视着赵琨,一眨不眨。
赵琨很是焦急,用口型说跑啊
熊柏气得七窍生烟,抬手指向赵琨,低吼一声“捉住他”
几个小跟班冲上前,仰头望着远远超过他们身高的宫墙,不知所措。就算把大人爸爸喊来,好像也够不到赵琨。
其中一个小跟班说“镐池君,你下来”
赵琨对他们做了一个鬼脸,优哉游哉道“有本事你们上来啊”
话音未落,只见另一个小跟班从芍药花圃中抽出一根又粗又长又直的木棍,挥了两下,呼呼带风。
成蟜蹲在芍药花圃边上挖了挖,撬起一块松动的地砖,双手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将刻着吉祥话“千秋无期”的赭红色土砖塞进熊柏的手中,亢奋地提议“用这个砸他。”
赵琨“”
他单手在墙头一撑,顺势站起来,溜了,溜了,这群可怕的小恶霸,这可是秦汉时期的实心方砖超级结实。这一砖头要是砸中要害,他人就没了。一旦砖头棍棒齐上,少说也得伤筋动骨。
赵琨张开双臂,保持平衡,顺着宫墙跑得飞快。曾经的校霸也不是白给的,哪怕他心中急急如丧家之犬,看起来照样十分淡定,跑酷的姿势潇洒帅气,颇有几分飞檐走壁的视觉效果。
熊柏猛地用力抛出砖头,被赵琨侧身躲开。只听“哐当”一声,赭红色的方砖落在宫墙的另一侧,撞断了一根树枝,又将地面砸出一个小坑。
王绾被赵政喊出来,急匆匆赶到的时候,只见赵琨已经跑到一整面宫墙的尽头,他凌空一跃,上了房顶。每一步都伴随着踩裂屋瓦的声音。王绾十分忧心他的脚。如果鞋底子薄一些,很容易就被碎瓦片扎透。
成蟜和另外七八个孩童在下方,一边追着赵琨跑,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柳条、棍子、小木剑,口中咋咋呼呼地乱叫一气。
熊柏正在爬墙,蹭得灰头土脸,活像一只小花猫。他好不容易爬上去,抓起一块尖利的碎瓦片就狠狠地丢向赵琨。
“咻呯”
赵琨被砸中膝窝腘窝,当即抱着腿蹲下,看上去很痛的模样。
王绾暴喝一声“熊柏”
刚爬上宫墙的熊柏一个没稳住,一脚踩空,“吧唧”一声挂在墙头,大半个身体悬空,差一点就掉下去。他紧紧地攀着墙壁,惊魂未定地尖叫起来“啊啊啊天呐,先生救我”
王绾大步走过去,先将熊柏接住,放在地上。又担忧地看向赵琨,对宫廷郎卫吩咐道“快,去搬一架梯子过来还有,镐池君伤到腿了,替他请个侍医。”
赵琨还是痛得厉害,他松开按在膝窝上的手,发现掌心染了一点淡红的血迹,原来碎瓦片锋利,居然扎破了皮肤,好在伤口不大,出血量很少。
他缓缓地坐在屋檐上,疼得微微抽着气,对王绾说“王先生,明华殿前方的芍药花圃边上还有一个同窗,他被熊柏打得都不动了先救人”
王绾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也顾不得那些繁文缛节,撩起拖在地上的官袍下摆,一溜小跑。然后,他在花圃边上捡到了一个满身脚印和伤痕、气息奄奄的小孩。
这孩子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衣衫凌乱有血迹、头发更脏更乱,脸上还沾着泥土,根本看不出是谁。
王绾有过从军的经历,知道重伤员不可轻易挪动,万一骨头错位,更不好医治。他让人寻了一块木板来,抬着这个学生去找侍医。
虽说侍医通常只为秦王以及赵氏王族的成员服务,但赵政、赵琨、成蟜都在场,通融一下,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王绾心中盘算着,一转头,看到成蟜和熊柏等人躲在树后,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就喊他“公子成蟜,甘罗呢怎么没瞧见他”
成蟜一个哆嗦,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
木板上,那个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口申吟,虚弱地唤王绾“王先生。”
虽然有几分嘶哑,然而王绾能听出来,这不是别人,正是他最得意的学生甘罗
另一边,赵琨忍着腿疼,顺着梯子向下爬,离地面还有一小段距离,忽然被赵政揪住,低沉的嗓音透出一丝紧张“腿怎么了”
赵琨摆摆手“问题不大,反正瘸不了,就是太疼了嘶,熊柏那个龟孙儿”
赵政转过身背对着他“上来,我背你。”
斜刺里冲出来一个宦官,抢在赵琨做出反应之前说“哎呦哪能叫公子政背人让奴婢来吧。”
赵政没搭理那个宦官。他不说话的时候,给人的压迫感十足。宦官不敢再啰嗦,安静地跟着。
赵琨也不推辞,直接揽住赵政的脖颈,任由他背着,一步一步,走进明华殿的宫室,这是博士王绾课间休息的屋子。床榻、被褥、热水、巾帕等物品都比较齐全。在学室附近,只有这里可以暂时供受伤的人休养。
这时,王绾和几个宫廷郎卫用木板抬着一个孩子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王绾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暴走状态,让熊柏、成蟜等十来个学生在门口罚站。发出一丁点声音,他的戒尺就抽上去。
刚巧侍医也背着药箱赶到,被这满满一屋子小孩震惊了一下,很快就恢复平静,说“在下是御医徐咨,请将镐池君放下来,轻一点,慢一点,小心别碰到伤口。”
赵政严格地按照要求把赵琨放在卧榻上,难得温和地说“徐御医,请给小叔父看一看,他伤在左腿。”
赵琨说“徐御医,先去瞧瞧那个同窗吧,他的伤比我严重多了。”
御医徐咨将药箱放在几案上,感到非常无助你们能不能商量好先医治哪个,再告诉我
赵政眸光一冷,嗓音微沉“听我的”
赵琨亲昵地抱一抱赵政,趁机在小脑袋瓜上挼了一把,柔声哄道“政儿救人要紧,我怕亲眼看着任何一个生命越来越虚弱,甚至再难挽回。我害怕徐御医,听我的,我是他叔。”
始皇崽的小脑袋毛茸茸的,挼起来手感相当好。难怪子楚总是喜欢揉乱他的头发。崽崽尚小,他要抓紧时间多挼几次。
赵政原本打定了主意,绝不改口,但是当小叔父说他害怕的时候,赵政还是动摇了,他能感觉到赵琨是真的怕,于是默默地摆手,示意徐咨先去治疗另一个伤员。
当徐咨替那个同学拨开凌乱的长发,擦干净脸的时候。赵琨惊呆了,他以为救了一个路人甲,没想到是甘罗。忽然就懂了王绾暴走的原因。
王绾让所有当事人挨个儿叙述事情的经过。
起因是华阳太后突然召见了成蟜的伴读甘罗,具体谈话内容不清楚。反正甘罗一出来,华阳太后就提起去年秋天,成蟜把赵琨推进荷花池的事,极其严厉地训斥了他一顿。
成蟜认为是甘罗多嘴多舌,害他挨骂,直接叫来一群小伙伴,将甘罗往死里打。
熊柏自然是头号帮凶。
顺便说一下,王绾真的不好惹,他捧着一本类似于赵氏祖训的东西,在秦王子楚居住的章台宫外大声朗读,直到子楚扛不住,让成蟜禁足三个月,赔偿医药费,还解除了甘罗的伴读身份。
这些事,赵琨是后来才听说的。当天晚上,他和甘罗一起被转移到公子政居住的宜春宫,在偏殿养伤。
甘罗一直盯着赵琨看,看到他怀疑自己脸上有饭渣,疑惑地取来铜镜照了照。忽然听见甘罗说“镐池君,你忘了你是怎么惹上成蟜和熊柏的与今天一样,见义勇为。然后他们打你打得最狠,天天为难你。你救的那个人,却在王先生的面前撒谎,说他们只是闹着玩,没有人欺辱他,是你误会了,多管闲事。我以为你不会管我,你谢谢你。”
赵琨挑亮宫灯“其实我犹豫过,最终还是决定管一管,做一件对的事,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甘罗,我装瘸几天,你别揭穿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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