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禧不想辜负原主, 也不想辜负原主的亲人,更不想辜负自己。
所以她思考了很久。
云文洛研判地看着云禧。
她穿着男装,头发比一般女子少很多, 脸上不着脂粉,眉线英挺,唇色殷红, 目光沉静, 手指纤长却并不细嫩。
这是个非常有主见的姑娘。
云文洛很满意他所见到的,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我支持你行医。在这件事得不到保证之前, 我会暂时保守这个秘密。”
云禧抬起头, “这话当真”
云文洛笑了笑,“以我的声望做担保。”
云禧顾虑全消, 坦言道“祖父的江湖诨号云一针, 真名云中晖。但他是不是秦国公府要找的人,我并不能确定。您稍等一下, 我去取些东西。”
“果然有遗物。”云文洛绷直了后背,“快去取来。”
云禧拎了一个小包袱回来, 她把它放在云文洛面前, 说道“里面装着一套小衣服和一个小包被,另一样是祖父留下的针灸术, 您看看字迹是不是熟悉。”
也许是害怕失望,也许是“近乡情怯”,云文洛定定地看着包袱,久久未动。
云禧大概了解他的心理,沉默地坐在一边, 耐心地等待着。
她有些冷漠地想,如果云文洛能放弃也很不错。
即便原主还活着,也未必能接受多出来的一大家人。
另外,一直慈爱的祖父忽然变成了七叔祖,一个导致她和家人分开近二十年的罪魁祸首,只怕她也是接受不了的吧。
云文洛当然不会放弃。
他解开了包袱皮的活扣,目光径直落在最下面的包被上,被角的一朵小兰花恰好翻在上面。
云文洛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就是这个图案,我曾在悬赏文书里画过成百上千份。”
“”云禧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云文洛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她不能共情,便也无须打扰。
云文洛拿起那本金针要略,打开第一页,目光在页面上一扫而过,深吸一口气说道“这的确是你七叔祖的字,我跟他学过书画,一向认得他的字。金针要略,金针渡气,他竟然真的学了医术。”
云禧道“为了赚钱糊口吧,一般女孩子有的我都有,她们没有的我也有,他对我很好,自己却过得很辛苦。”
云文洛看不懂医书,放下册子,拿起原主的小衣裳,“衣裳是你小时候的奶娘做的,为了舒服,上面没有刺绣,也没有任何记号,乃至于一发现类似的衣物,就以为你死了。那段时日,我和长公主常常彻夜难安,现在想来,已经不知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了。”
有相同的年龄为证,襁褓为证,笔记为证,她和太后娘娘相似的眼睛为证,以及豆豆为证,原主的身份几乎板上钉钉了。
云禧站起身,代原主在云文洛面前跪下,“云禧让您和长公主受苦了。”
云文洛呆呆地坐着,泪如雨下,“这下好了,我找到你了,总算可以在京城安静地画几幅画了,天可怜见。”
云禧原本没太大感觉,但这一句让她破防了,她想起上辈子在新闻里看到的那些丢了孩子的父母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地找下去,钱花完了,皱纹多了,头发白了,短暂的大半生蹉跎了。
太不容易了
她真情实感地磕了三个响头。
云文洛扶起她,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叹了一声,说道“虽然你不在我身边长大,但七叔把你养得很好,我很欣慰。”
云禧道“祖父是很好的人,教我医术、习武,琴棋书画,重病时还逼季昀松入了赘,让其带我回京城,那时他可能就存了让我回家的心思。”
云文洛用帕子擦了擦眼角,“七叔还是那个七叔,他恨长公主,却不舍得伤害我一辈子,所以才用这样的方式送你回来。”
云禧道“原来如此,那”她本想问长公主和云中晖有何冤仇,但又觉得这可能是家族秘辛,她如果不想回去,就不该问也不该知道。
云文洛知道云禧要问什么,“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上一辈的恩怨与你无关,你只要平安就好。”
“好。”云禧同意云文洛的说法。她本人对两边都没有感情,知不知道皆可,之所以想问个究竟,不过是想给原主一个交代罢了。
云文洛问道“你七叔祖怎么死的,葬在哪里了”
云禧道“他死于胃反,葬在落霞山上,与祖与与七叔祖母合葬。”
云文洛苦笑着摇摇头,“原来在落霞山,那里风景的确很美。”他沉吟片刻,“这件事你不要对旁人说起,如果今后有人问你,你就说不知道,记住了吗”
云禧想了想,“云禧觉得,如果祖父与家里有这么大的隔阂,您最好还是透露一些消息给云禧,以免云禧将来说了错话,办了错事。”
云文洛思索很长时间,终于开了口,“你母亲年轻时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脾气暴躁你七叔祖是断袖,一直拒绝成亲,为云家引来不少闲言碎语,好一阵子都抬不起头来与他相好那人大约是个大夫,你七叔祖的针灸术就来自于他。”
“哦”云禧恍然大悟。
难怪云文洛如此谨慎,又这么痛快地答应她保守秘密。
如果贸贸然带她回去,很大概率会引起长公主的反弹,届时别说行医,只怕家门都出不了吧。
她朝云文洛打了一躬,“谢谢您的体谅。”
云文洛道“傻孩子,我喜欢画画,如果有人非要夺走我的画笔,我也一样无法接受。所以,你的担心我感同身受。”
“云大夫,云大夫”云璟的声音从屏风后传了过来。
云禧赶紧把包袱团成一团,塞到茶几下面。
云文洛蹙起眉头,“小七怎么来了”
“父亲,你怎么也在这儿”云璟先是探了个脑袋,随后大马猴似的跳了进来,“咦,这画瞧着熟悉啊。”
云禧笑道“云七爷,这是驸马爷送我的诊金。”
“诊金”云璟在云文洛身边坐下,“父亲病了吗,儿子去找太医。”
云文洛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云大夫医术高超,还找什么太医”
“疼疼疼”云璟抱着脑袋避到一边,又变脸似的朝云禧嘿嘿一笑,“说顺嘴了,没有说云大夫医术不好的意思。”
云禧端起茶壶,给他倒了杯茶,“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什么习惯了,我就说过这一次好不好”云璟看向云文洛,“父亲,您哪里不舒服”
云文洛道“风湿,老毛病了。”
云璟在他的腿上摸了一把,“父亲腿又疼了云大夫是女子,如何看得了腿啊。”
云禧不满地蹙起眉头,耐着性子说道“我看得了腿,但驸马爷是来买膏药的,已经准备好了。”
“哦”云璟的目光落在茶几下面的包袱上,“那个是吗”
“哗啦哗啦”,云文洛搓了两下核桃。
“不是。”云禧道,“那是我家豆豆的小衣服,正要拆了洗洗,驸马爷就来了。”
这个借口合情合理,云璟收回视线,喝了口茶,“啧,云大夫的茶都带着药味儿。”
云文洛问“你来此作甚”
云璟放下茶杯,“儿子来找云大夫学剑法啊,如果可以,能学学内功最好了。云大夫,我拜你为师如何”
“胡闹。”云文洛瞪他一眼,“这件事日后再说,你先跟我回去。”
他站了起来,“云大夫叨扰了,告辞。”
云禧福了福,“好,民女这就把膏药给您拿上。”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接待室。
云璟幽怨地抹搭云文洛一眼,跺着脚跟了上来。
送走父子俩,云禧长长地松了口气。
丁婶子、王婶子带着两个孩子也出来了。
丁婶子道“这就是驸马爷啊,派头就是比太医院和兵马司的大人大。”
王婶子道“瞧着挺和蔼,不太吓人。”
云禧心道,跟公主过日子,就算不和蔼也得装着和蔼吧,但无论如何,这位确实是个聪明的、且肯为别人考虑的人。
她认这个父亲。
季昀松负责编史,可交接的东西不多,与杨道文一起点了经手的典籍,呈上写好的材料就算完事了。
他与季春景先后离开编检厅。
走到车马棚时,季春景追了上来,警告道“记得你的选择,季家绝不是你的后路。”
季昀松冷笑一声,没搭理他,径自上车。
小果子“呸”一声,一甩鞭子,驾着马车离开了翰林院。
内阁在皇宫里,从东华门进去,绕过文华殿,后面的文渊阁便是诸位阁老的办公地点。
为维持体面,季昀松在宫门口等到季春景,二人一起通过门禁,往文华殿走了过去。
甬道笔直,宫墙高耸,龙纹栩栩如生,一砖一瓦都展示着这里的庄严肃穆。
季春景看一眼季昀松。
季昀松并没有注意他,目光虚虚地落在前面,像是在看着一条充满希望的康庄大道。
不知所谓。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到文渊阁你就知道厉害了,我倒要看看,你这次如何逃出生天。
作者有话要说 胃反,就是胃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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