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雨停后的当晚,江远寒被他抱在怀里,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睡了一夜。
小狐狸其实是想冷战的,只不过对方的态度太柔和,仿佛没有什么不能够同意,而江远寒一时的不理人,李云生好像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本该如此的。
这种有大局观且还有是非道德感的人,一旦疯批起来,果然是没有底线的。
江远寒的尾巴湿了,夜里被禅师用掌心腾起的术法热度一点点烘干。尾巴尖儿在对方的掌心里,时而无聊地摆动一下,软软的绒从湿润到干燥,在李云生的手中逐渐变化。
他本来就思考量巨大,心中疲累,这么让对方烘干尾巴,不由自主地犯困,半梦半醒之间被李云生抱进怀里,虽然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了,但却忘记两人还在因心性剧变、对方不肯回头之事冷战,也就没有挣脱开。
对方安分守己,气息温柔,一夜好眠。
江远寒醒过来的时候,朝阳的霞光刚刚映上云层。禅房之内空无一人,但桌案上放着温好的粥、以及尚且烫手的茶。
如今李云生一旦不在,他就怕这个疯子出去干了点什么,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算是“离不开对方”。
江远寒跳下床倒了杯茶,转眸随意望向窗外,猛地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鹰立在半透明窗纱之外,他倒茶的手猛地一顿,见到雪鹰歪过头,漆黑的眼珠看过来,带着些许人性化的、似有若无的笑意。
江远寒悄悄开窗,问道“你怎么来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雪鹰乃是菩萨座下,能来到此处,就代表着菩萨的眼睛已经看到了这一切。
“忘生佛子是什么样的人,你满怀爱意看不出,难道菩萨真就毫无察觉”雪鹰的爪子搭在窗棂上,“啧啧,这个地方他准备亲手建一处给你的世外桃源么。”
“什么世外桃源人间炼狱还差不多。”江远寒道,“你从哪里飞过来的”
雪鹰跳了一下,转头给他示意了一下方向,正是远处那座空无一人的城池。
江远寒的心猛地沉了下来,他思索着问道“明净叔叔他知道禅师做的事”
雪鹰点了点头。
以江远寒对明净叔叔的了解,菩萨容得下天灾降世、认为天地运转自有规律,但却容不下世人所造的杀孽。他叹了口气,道“这其中有我的错,其实,禅师说不准还有救”
这话他自己都不太信。
雪鹰侧耳倾听,半晌没听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他所知的信息跟江远寒不对等,他只知道李云生控制住了翠鸣山裂隙,并且在此处设立了结界,那座城池,连有龙君镇守的妖界都没有及时救下来,佛子即便来得不及时,也没人能说什么。
菩萨虽将忘生佛子当作一颗隐形难料的魔种,但却不会在对方还未触及红线时,就先行扼杀。
两人的话都不在一个频道上。江远寒一看对方没有反应,心说完了,明净叔叔怕不是要亲自出手了,他压了压心事,道“那你来找我,是救我出去的吗”
雪鹰愣了一下,道“救你出去”
江远寒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二人世界、方外红尘,为什么要打搅”雪鹰跳到江远寒的手臂上,啄了啄翅膀上的羽毛,“我来找你,是因为菩萨见到天生异象,预料到佛子渡劫。”
“我知道他要渡劫了。”
“菩萨说,如若他魔念不去、痴妄深埋,是很难渡过佛劫的。即便真能凭借意志强熬,最终也会落得一个神智疯魔、失去理智的下场就跟十几年前的龙君一般。”
只不过,龙君修为深厚圆融,根基沉稳,饶是如此,疯得都需要两位顶尖魔将看管。她是因为四象丹炉之故。而李云生虽然天资卓绝,但毕竟还年轻,如若秉持着魔念突破,天下将再生一大患。
江远寒身为魔界少主,如今本体也到了洞虚大圆满,自然也对此事有所了解,他越听越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儿,支着下颔思考着道“明净叔叔说得没错,是非常危险但你来有什么用,你只是一只鹰啊”
雪鹰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道“我的眼睛就是菩萨的眼睛,我的心就是菩萨的心,只要我来了,何愁他不能亲身降临。更何况,你们魔界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江远寒瞬间警惕“什么事”
“你俩在世外桃源同居的事。”
江远寒“”
这事情,好像越来越大了。
江远寒头疼得捏了捏脑门,正想问魔界是怎么知道的,话未出口,就猛地听到原本朝霞灿烂的天际之间,响起一声突兀而满怀杀意的旱天雷。
雷云撕破天穹,将云层中的烂漫辉光震得四分五裂。电光在密云之间盘旋如龙。从雷声炸响的同时,将天地八方都照出一片色彩斑斓、不断滚动变化的光芒。
雪鹰看着雷劫闷响之处,道“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江远寒心里一紧,知道这种关头对于修士来说有多重要,立即道“不行,我得去看看。”
“你”雪鹰黑漆漆的眼珠盯着他,“你看看你的手。”
江远寒稍微一怔,视线下移,见到自己的指尖似有若无地散去一阵淡薄如雾的云烟,被微风卷进空气制在,转眼就散了。
他喉咙一噎,想不到情况来得如此之快,就算对方早已知悉自己的身份,但这种猝不及防地离开,可能对于禅师来说,仍是一种略显残酷的伤害。
“若是你在他面前这样散掉,佛子的这一劫,不仅难以度过,甚至可以说是,必死无疑。”
“不是这样的。”江远寒闭上眼,慢慢地缓了口气,随后整理了一下思绪,抬眸道,“我跟禅师都不是真身相见,与其让他魔念深重、难以挽回地走下去,不如我们一起离开。”
雪鹰隐约从这个“离开”二字上,感到了一丝言外之意。他侧头看了江远寒片刻,忽道“重新开始”
“嗯,”江远寒点头,“重新开始。”
踏入半步金仙之境,会经历一次九雷问心。待到江远寒散去躯体,回归真身之时,也会同样经历一次,只不过,李云生在他之前便要面临。
大道万千,不止是一条路会得天道认可。只要坚持的意志足够强大,能一往无前、绝不回头地走下去,那些极端荒唐的理念与道心,也未必不能成功。
这座孤城之中,只有一个人坐禅。
城中曾有十几万人居住,鼎盛的人间烟火消散于灾祸之中,缭绕不绝的经文诵念为诸多亡魂超度往生。城内的梧桐树叶簌簌作响,惊起一片鸟雀的啾鸣。
蕴含本源气息的雷云在孤城上空翻滚,惨白的电光从云中弥漫向八方。此处的温度由此变得复杂难测,仿佛一念之间,人间四季都已交替而过。
李云生穿着一件素色的长袍。
漆黑的发丝垂落下来,伏在肩头绣着暗纹的衣料上。城中只有一座空寺,一个蒲团,只他这么一位、已还俗的曾经僧人。
木头铺成的地面,仿佛如幻觉般地、又好似真切地变化成水面,撩起粼粼的波光。他双眸低垂,视野里不是那尊威严庄重的佛陀金身,而是水下游过的一尾鱼。
那或许不是鱼,是一只蚂蚁,一粒微尘,一缕云烟。只不过,在他的眼中,那是一尾自由无拘束的鱼。
自由无拘束,对,他没有剥夺任何人的自由。李云生想。
天上的声势越是浩大,越是能引来八方瞩目,他的心就越发静无波澜。
他仿若坐在水面之中,见到水底游来游去的鱼,见到从碧色之中生根的一株莲花。
天穹烈风阵阵、云层狂雷嘶吼,而另一端的禅师,却只是理顺了衣袖,低手去探水面。
好似水下有无穷的活泼生灵。
惊涛骇浪在他眼中,几乎有不值一提的嫌疑。李云生的手没有触到那尾鱼,鱼苗率先地一摆尾,离开了他的指间。
他的手停顿在原地。
就在此刻,酝酿已久的九雷问心将威势逼到极致,天雷所笼罩的区域之内,连一只嗷嗷待哺的鸟兽都不敢发出声音,只有无穷无尽、又轻柔难捕捉的风,纵身来去。
在四野倏然死寂的刹那,一道足有一栋高楼粗的苍白雷龙猛地盖下,电光劈裂庙宇之上的瓦、劈碎坐于堂中的佛像,斩断炉中未燃尽的三炷香。
砰
风卷八方。雷龙狂猛的杀戮之气,与一道护体佛光猛地相撞。
李云生的周身亮起圆形金色屏障,屏障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梵语,坚不可摧地与雷龙僵持住,源源不断地消耗掉雷光。
但他一言不发,神情并不为天雷而变,而是见到地板化为的湖水向四周流淌而去,仿佛把四面八方都变为不尽的湖水。
第一道雷龙未能击碎他身边坚韧至极的金光,只留下一句玄之又玄的禅机,在第一重雷电消散的刹那,李云生隐约模糊地听到一句不甚清晰的叩问。
你在怕什么
他收手回袖,目送水中的游鱼摆尾远去。
地面是真的变为了湖水,而且四周的建筑还在纷纷消融,真实地化为一片湖。李云生单手搭在膝上,低低地重复一遍“我怕什么”
生死变幻,寿数长短,贫贱富贵,爱恨离合。
人世之中,原本并没有什么可怕。他这样回答才对。
但李云生突然不想这么回答,他真心并未如此想,倘若如此说出口,不光是拷问内心的天道劫雷,恐怕连他自己,也不会承认。
“人生而有惧。”他抬起眼,庙宇之中的那座佛陀金身塑像,已然溃散如烟,“我畏惧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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