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界少见的一日风雨大作。
五层小楼之上,珠帘悬挂,群鬼静候,阁楼两侧燃了一炉香,闻着一股祭祀与祭奠混杂的呛人灰烬之气。
天空幽然发绿,光线极黯淡。
鹤望星坐在珠帘之后,琴弦旁摆了一盏茶,做足了高深莫测的架势。他的手指一边暗暗地摩挲着袖内的小镜子,一边忍不住望上方看了一眼江远寒这人就喜欢上房顶坐着。
以魔君满身的杀伐血气,哪怕是再狂的雨也不敢沾他衣。
就在屏风帷幕后坐定的鬼修议论纷纷,乃至于各怀心思、话语中有些退缩之意的时候,远处的视野边缘,骤然弥漫起一片黑雾。
正是那位“鬼王”的标志。
方才还在暗中议论个不停的幽魂鬼修们一时静默,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校准琴弦的鹤先生。
羽衣人姿态闲散,似乎毫不为此担忧,只是慢悠悠地随手拨琴,发出几个支离破碎的余音。鹤望星校准了琴弦,才稍稍抬眸,见到黑雾滚滚漫向眼前,终于在楼底停住。
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在惨白的一线闪电的骤然而亮之中,照出黑雾之中披着袈裟的模糊身影。
此时此刻,不光是鹤望星在看,连小楼上方暂隐身形的江远寒也在探测观察,他目力更好一筹,从这难以揣度的迷雾之中,见到跟李云生衣饰几乎相同的袈裟与身形。
他皱紧眉宇,仔细地在对方身上梭巡了许久,手指逐渐缩紧,即便他的耐性好了很多,这时候也忍不住有怒意。
申屠朔微凉的手摁住了他的手指,耳畔的声音低得只有他一人能听清“莲花塑身。”
经此一提醒,江远寒才暂拔情绪,看穿这极相似外形只是皮囊是以还镜城丢失的那株莲花所塑,以至于极为相像。
而皮囊的内里,仍是几乎并无神智、并无灵光的怨念集合体也可以说是缝缝补补的拼凑元神罢了。
“这种东西怎么能做到洞虚境大圆满,乃至于半步金仙的高度”江远寒道,“这世上有能力做出这种事的,必得有雄厚的资本,而能做出这种事的,除了林暮舟,我竟没有第二个人选。”
黑发魔族看了他一眼,道“你很在意他”
“在意”江远寒冷笑了一声,“是啊,在意得不得了,此人不死,我满手的血债都背得不清不楚。”
身旁人若有所思地点头。
待到黑雾逐渐散去,内中之鬼的形象的确与忘生佛子几乎一般无二,甚至比李云生本人还要更有佛性那朵莲花祛除了魔念、祛除了痴妄,可以作为佛门的一件宝物。
对方的外貌非常具有佛门气质,发丝之间交杂着淡淡的金色,连眼眸都泛着宝相庄严的气息,只不过终究是破碎神魂缝合起来的东西,这是江远寒这个境界能够轻易看破的。
他不疾不徐地捏住手腕转了转,听到鹤望星试琴的声音骤然一停。
“鬼王如约而来,足见乃是赤诚君子。”鹤望星的声音响起,“既然是赤诚君子,那么鬼王身后之人,也请现身吧”
最后这句话用了修为传递,在方圆百里,向八方扫荡而去,诸多幽魂受此震动,倒伏不敢上前。“现身”二字的余音回荡于天地,跟云层之中的雷音几乎重叠,有辉映之感。
而楼下擎伞而立的“僧人”,却面不改色,微笑以对。
“原以为能见到一位奇人。”鹤望星无奈道,“原来阁下无面目相见,只愿意用这双手,造出诸如鬼王这般形态不一、假借他人名义,而又并无灵智的东西,在阴诡地狱之中翻搅风云。”
雨声冲荡得极远,砸落在伞面上,无人相和。
就在鹤望星还欲再出言激将之时,城下的身影骤然消失,那团散去的黑雾却仿佛无所不在一般,以一股难以阻拦的速度冲击而来,贯入阁楼之中,引得珠帘动荡。
鹤望星身后的诸多西南鬼修本就诧异于两人的对话,此刻不仅还没想明白,就被浓郁扑面的黑雾撞了一脸,这雾气吸入肺腑,撞入幽魂,竟然在神魂元神的层面上有腐蚀之效。
刹那之间,修为不济的鬼修已然躯体溃烂,如烟消散。
首当其冲的鹤望星在黑雾扑面的刹那便抬袖掩面,周身鬼气环绕一震,可这股雾气才刚刚驱退四周,转而抬眼,面对上一双棕金色、却又毫无焦距的眼眸。
他的神魂像是被猛地一凿,迸发出如重锤扣砸的剧痛,五脏六腑都受牵连,有反胃作呕之感,而对方的那双带着无情佛性的眼,竟然让两人之间响起宏大至极、震耳欲聋的佛声叩问
鹤望星一时沉沦,元神欲散的瞬间,袖中那面小镜子猛地折射出一道白光,所有的佛声叩问分毫不变地反馈过去,将眼前的“鬼王”凌空镇开三丈之远。
就在鬼鹤惊魂未定的瞬息之间,一道赤色的华光从半空之中斜劈而下,滔天的紫色魔气雄厚无比,嘭得一声从上方直盖而来,就在来不及眨眼的刹那,眼前化为佛子的鬼僧被一道影子猛地掼下去
轰隆
不是雷声,却胜似雷声。
这道身影扣住鬼僧的咽喉,那道赤色华光的匕首插进对方的胸口,两人直接掼进楼宇之下的地面,炸出一个巨大的裂隙和坑洞,在深坑的最底端,尘烟滚滚散去。
江远寒单脚踩在鬼物的腰腹之处,披风猩红的里衬在大雨之中翻出一线血色。他随手把玩着另外一把血色匕首,冲着对方笑了笑,舔了下尖尖的牙齿,语气甚至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你的身体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转了转手腕,握住对方胸前的血色匕首,轻而易举地划破对方胸口的残躯,喃喃自语般地续道“让我切开看一看。”
这种残酷且疯狂的性格特质,也不怪能吓哭三岁小孩儿了,就连守候在江远寒身边的申屠朔都目光一滞,暗暗想到原来你看别人身体是要切开的吗你跟我裸裎相见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就在江远寒手中匕首马上要划到对方的小腹时,这具缝合神魂、以莲花塑体的鬼物骤然一震,像是被启用了某种更严峻的使用状态,脚下鬼气和佛光混杂着的波动几乎泛起灼烫。
江远寒只一瞬停顿,脚下的这东西当即如黑雾消散。他抬起眼,身躯凌空而起,从半空中俯视周围,手中不紧不慢地转动着血色匕首。
而在他身后的这座楼宇之内,没有被黑雾影响、还算有些修为的修士们,在血红匕首和滔天魔气出现的刹那,就已经认出了江远寒的身份。
“寒渊魔君江魔君怎么会在这里”
“管他为什么在这里,能杀这鬼物,就是西天的菩萨我也叫一声佛陀爷爷。”
“得了吧,鬼王说不准不会杀你,江魔君喜怒不定,随手杀了你估计也是常事”
“这你就不懂了,寒渊魔君不杀无名之辈他他好像突破了”
“金仙威压确实是半步金仙的威压”
位于众人之前,看起来城府极深的鹤先生,却是到现在才慢慢回过神,他手里有真正鬼王所赠的法宝,眼前有魔族少主、一位货真价实的半步金仙为战,理应高枕无忧才对,但不知为何,鹤望星心里却愈发地有些不安,他总觉得对方的手段不止于此。
就在几息后,席卷地表的黑雾重新聚拢,显出这鬼僧的面貌来,只不过这一次,气势更上一层楼,确实达到了半步金仙的标准线。
江远寒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一层次的哪个位置,但并不妨碍他战意沸腾,对方越是强,他身上的血液就越滚烫难抑。他的外显气息也随之拔高,形成了名副其实的金仙交战。
两人一高一低,无声对峙。
暴雨狂乱,电光砸落满地,尘灰卷如烟。身后的珠帘混乱荡开,琴声从无限的雷霆轰鸣之中逼出一丝尖锐而细腻的余音。
魔族的形态显露了一半,看似无害的绒尾之中,尾椎一节一节地舒展,发出脆裂的响声,毒刺埋在毛绒绒的伪装之下,而额前的双角,更是在大雨之中几乎透明。
“你到底是什么造物。”江远寒低低地笑了一声,“真有意思。”
有时候,勾起一个人的兴趣,并不是什么好事。
黑雾之中站立的鬼物不会说话,而他身后遥控之人却早就想跟江远寒叙旧了,于是对方的身躯之中,终于传来一声类人的腔调“好久不见,江魔君可有念我”
江远寒还没回答,为他掠阵的申屠朔就已经被这句话吸引过去了,面具上显示不出丝毫情绪,也就表达不出一缸醋洒在风雨之中的酸味儿了。
但小疯子显然不知道他的贤内助究竟在想什么,甚至还很恶意地接了话“想念得很,每天都想砸了你的棋盘,掏干净你的黑心黑肺。”
而鬼物内的声音却只是笑了笑。
江远寒并不确定对方到底是不是靳温书在控制,但以他对蓬莱上院的了解,有这个才能的只有此人,甚至可以说十有就是他了,但毕竟还没有掀开对方的真面目。
在这短暂的对话和对峙之后,周遭的沉浓魔气带着强烈的攻击性盘旋绕转,寒渊魔君凌空而立的身影同样隐入魔气之中。
风声浩荡。
即便是在鹤望星的这个高度来说,也根本看不清下方宛若捉迷藏一样的局势。他只能见到两股气息纠缠在一起之后闪烁的红光,那道血色匕首如同飞鸿一般上下穿梭。
这个层次的两方交手,很多人其实是看不出门道的。风雨之中,只有隐匿无声如同他人身后影的黑发魔族能看穿其中的凶险。他浑身不沾雨水,看似在注视着那两团迷雾,但其实视线一丝一毫都没有离开过江远寒。
如龙的魔气绞缠住黑雾,无论是气势还是杀机都强烈到了极致,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昏暗之中猝然迸出一团血雾。
连最怯懦的鬼魂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两人的身影终于随着风雨席卷而显露出来。
血雾喷洒,鲜红蔓延。江远寒立在鬼物的身后,带着尖锐指甲的手掌从对方的脊背之间横贯而出,握住了塑造这具皮囊、却又隐隐跳动的“心脏”。
他的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捏住了鬼物的肩膀,碎裂的声音从掌下令人牙酸地细密响起。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似乎甚至觉得赢过对方这件事不值一提。
而在众目睽睽之下,江远寒握紧手中之物,硬生生的拔了出来,就在“心脏”脱离鬼物躯体的刹那,收束冤魂的鬼僧身躯骤然崩溃,缝合的神魂失去了形状,更加虚弱、却也更加隐匿地遁入了黑雾之中,彻底变成了一只没有形体的“鬼”。
而脱离对方身体的东西,是一只含苞的莲花。
江远寒立在雨中,没有理会身旁盘旋的黑雾,而是抬起手碰了碰这只略有些蔫蔫的莲,使之重焕生机。
“怎么敢从我手里抢呢”寒渊魔君低声喃喃,指腹摩挲过莲花下方的茎,“他是我的。”
修为薄弱或许听不到这句话,但申屠朔和鹤望星自然能够听得清晰。申屠朔心里怎么想的暂且不提,而位于楼宇之上弹琴的鹤望星手中却生生地一顿,脑壳转不动地想虽然我没见过你那个姓李的道侣,但你这病看起来可比你道侣的难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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