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园两天没开戏了,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现在的秋月园外债早已还清,名义上仍是盛秋月的产业。
盛秋月无儿无女,只有一班徒弟,走得七零八落后,盛小澜成了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如今戏班的人还住在里面,没有被人驱赶的担忧,只等着衙门如何分判。
纪心言到的时候园子里一片混乱。
原本漂亮的园景不见了,池塘抽干,锦鲤不知去了哪。池底整个凿开,湿土堆在一旁,显出一个大坑。
数个园里的人正收拾池塘搬运土块,连领位小童也在忙前忙后。
理智上,纪心言知道这事错不在她,但情感上,见这么多无辜的人受牵连还是有些难过。
上次领路的管事安排人清空小楼里的道具。抱着服装堆砌的人进进出出。
看到他们,管事怔忪过后显出不悦神情,但还是迎上来。
好好一个园子,就因为杏花回来,成了现在这样。
“这是要搬家吗”韩厉问。
管事纵有不满,也明白此事怨不得别人,态度倒还客气。
“有戏班老板想买园子,我让人收拾收拾。”
纪心言微怔,下意识道“这个时候卖园子”
价格肯定亏大发。
管事知她言下之意,叹道“小澜班主临走前嘱咐过我,如果有人想收就卖了,不管什么价格,送出去也可以,反正银子到不了他手上。但有一个条件,必须卖给戏班班主,而且必须同意让园里其它人都留下。”
纪心言垂眸不语。
盛小澜真的不算一个坏人。
管事得知他们要找红豆,就给指了路。
红豆看到杏花惊喜地笑了。
那晚送画时,她还以为杏花是凶手,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如今知道她不是凶手,小姑娘心里高兴。
绿梢窝在角落里画画。
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虽然破但洗得很干净,看得出红豆把妹妹照顾的很好。
纪心言原想把荷包里的银子留给红豆,不知为什么,见此情景,她忽然觉得只留这点银子太少了。
缝进内衣的银票实在不好取,她想起袖兜里的金筷枕。
她把筷枕拿出来,犹豫着看向韩厉。
韩厉接收到她的目光,顺势看到筷枕,便明白了。
他不耐地抬抬下巴,示意她要送就速度快点,别耽误时间。
纪心言抿唇一笑,把筷枕交给红豆。
红豆乍一看到金子,吓得摆手不敢要,只道“我有钱,如果客人打赏多,我就会偷偷留一点。”
韩厉挑眉,认真打量起这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
纪心言同样惊讶,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安心,能有这种心机以后的日子应该差不了。
她笑着夸了句“做的不错。”
红豆睁着眼睛看着她,说“是你教我的。”
纪心言
她还是把筷枕放到红豆手心。
“你留着,现在用不上。以后你和绿梢大了肯定用得上。钱是好东西,不嫌多。”
她俯身过去,笑道“我教你,你在内衣缝个小兜,把值钱的东西放里面。”
红豆眨眨眼“我一直是这么做的,你教过我。”
韩厉抱胸倚在窗边,视线朝外,闻言哼笑一声“心眼真多。”
纪心言现在确认自己绝对低估原主了。
她忽然想到什么,偷偷瞄眼韩厉,见他并未注意这边,于是探身凑到红豆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问“我有没有给过你半个牌子”
红豆摇摇头。
意料之中的回答,纪心言并不失望。
她直起身,对红豆笑道“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妹妹,有机会我还会回来看你们。”
韩厉冷眼看着池塘边忙碌的众人,勾了勾唇角。
回到卫所吃了顿简餐,天就黑透了。
纪心言往自己房间走,韩厉叫住她。
“明天开始穿你那身红色骑马装。”
纪心言有些累,想快点回房休息,便快速应了声。
不用他说,她也会换下身上这套灰扑扑的长衫。搁老话,这身衣服在大牢走了一圈就该用火烧了去霉。
她走后,一名司使上前,递给韩厉一个细细的纸筒。
“京城发来的飞鸽。”
韩厉接过,回到房间才展开来看。
信很短,但信息量很大,都是用的炎武司密语。
韩厉将信过了一遍,命人把耿自厚叫进来。
“这里有没有会功夫的女子”
耿自厚道“卫所里没有,可以从外面找。”
“外面不行,一定要自己人。”韩厉思索片刻,又问,“有没有与杏花身形相仿的”
耿自厚闻言知意,在脑中搜索一番,道“有一个,数月前刚从炎武营调到这里,小时候在倌馆长大的,会些歌舞弹唱,稍加打扮可以顶替一时。”
韩厉道“让他过来我看看。”
耿自厚马上派人去传。
趁这工夫,韩厉说“后天我出发去剑州,带两个人,你安排一下。”
“是。”耿自厚应声,“有什么要求”
韩厉道“没有,只用两天,两天后他们自己回来。”
话才说完,有人敲门。
一名个子不高的司使穿着黑底红纹装走进来,行礼道“属下陈容,见过督卫大人,见过千户大人。”
耿自厚看向韩厉。
韩厉端详片刻点头道“就他吧。”
头天睡得早,第二天醒的早。
纪心言穿着艳红的骑马装出了客院,听到不远处有呼喝声。
寻着声音走近,原来是卫所众人晨起练功。
索性无事,纪心言拿出小匕首,隔着拱门学他们的招式比划。
司使们多数手握长剑,也有人用枪或锤,没人用匕首。
武器这个东西,一样有一样的用法。
纪心言一来不懂二来没别的可用,举着个小匕首跟都跟不上。
正手忙脚乱时,手腕处被什么东西打了下,指端一麻,匕首掉到地上。
韩厉抱胸走过来。
“就这点力气,匕首都握不稳,不如去拿绣花针。”
纪心言暗地白他一眼,捡起匕首,心疼地擦掉宝石上面的灰。
“大人瞧不起绣花针啊稳准狠一样不能少,不比拿剑容易。”
韩厉不跟她斗嘴,说“明天我们要离开这里。你还有什么事要办”
又来了,纪心言眉心一跳,赶紧琢磨自己还有什么事没办。
韩厉等了会没听到回答,只见她拧眉歪头很认真在思考。
他疑惑道“这个问题很难吗要想这么久”
“别人问就不难,大人你问,我一定要好好想想。”
韩厉纳闷“这什么道理”
“大人你没发现吗每当你这样问我时,我肯定有事应该做还没做。”纪心言点着手指,“像这次找盛小澜说话,还有上次卖身契的事”
韩厉奇道“你想得到深。我提醒你找盛小澜,是因为那时他事情败露,正是情绪不稳的时候,更容易问出想要的东西。至于卖身契,我只是再确认一遍你是不是真的失忆了。”
纪心言没听他的,还是在心里认真想了想,确定自己没什么事了。
“我们明天要去哪”
“剑州。”
“听上去很远。”
“不近。”
“就我们两个”
“嗯。”
“那我还是别穿这身衣服吧,这衣服目标太明显了。”
韩厉道“就是要这种效果。”
拿她当活靶子吗
带着忐忑到了第二日清晨,纪心言犹豫半天,还是听话地穿上骑马装,来到议事厅。
厅内除了韩厉与耿自厚,还有三名司使。
韩厉见她来了,朝隔壁更衣室抬抬下巴。
“那里有身衣服,你换一下。”
纪心言一头雾水地打帘进屋,见方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套炎武司司使的制服。
她打开比了比,基本合身,又凑近闻了下,有股皂角的香气,虽然不是新的,但至少是干净的。
她将骑马装脱下来,换上这身衣服。
略有些大,但腰和手腕脚腕位置做过改动,卡得比较紧,不影响行动。
纪心言穿好重回厅内,一名个子不高的司使紧接着进了更衣室。
韩厉递给她一盒药膏。
“抹在脸脖子手这些露出来的部位,可以让皮肤颜色变暗。”
就是要易容嘛,她懂。
纪心言接过药膏,一股淡淡的中草药味从盒子里传出。
这时,刚刚那名司使换好骑马装出来,还在头上戴了顶遮阳的帽子,再加上他刻意做出的婀娜体态,猛一眼看上去,就像突然多了个杏花一样。
纪心言刚挖了一块药膏在指尖,直接看得愣了。
韩厉满意地点点头,对那司使道“这段时间你就冒充她呆在卫所,偶尔进出。”
他又转向耿自厚“如果有人要杀他,尽量留活口。”
耿自厚应是。
韩厉又对纪心言道“从今天开始,你叫陈容,是禾城卫所一名司使,跟在耿千户手下。”
纪心言回过味来,连连点头,又对陈容道“你要小心,那些杀手挺厉害的。”
陈容回礼“多谢提醒。”
纪心言拿着药膏进了更衣室,也不知道具体怎么用,就挖了一大坨在掌心抹开,往脸上脖子涂了一层。
再照铜镜,发现只黑了一点点,便又挖了一块。
如此反复三次,觉得颜色够暗了,这才满意出去。
一出去正对上耿自厚。
耿自厚看到她愣了下,欲言又止。
纪心言把药膏还给韩厉。
韩厉视线扫过她的脸,皱眉问“你用了多少”
“没多少。”纪心言看看药盒,说,“还剩好多呢。”
韩厉嘴唇动了动,没说话,转头吩咐耿自厚备马。
禾城卫所的马并非一水黑马,各种颜色都有,体形不如韩厉那匹高大。
出了卫所大门纪心言发现还有两个司使也和他们一起出发,如此倒能让人心安一些。
那两人骑的还是白马,戴着遮阳的宽檐大草帽,一眼看去,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纪心言也戴上草帽,上马时,刻意迈开大步,笑着问韩厉“大人,我是不是也要模仿一下男人说话走路的样子”
韩厉上下扫扫她,说“不用,像你平时那样就行。”
纪心言反应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嘁”。
陈容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才低了头回到原本纪心言住的客房。
出了卫所一路往南,临近黄昏时分,到达一个岔路口时,韩厉调马往左边去,纪心言紧跟上。
跑了不知多久,她觉得身后似乎没动静,转头一看,果然没人。
纪心言忙喊“大人,他们没跟上。”
“不管。”韩厉头也不回,“我们到前面用晚饭。”
半个时辰后,他们进了一个小镇,寻了个相对体面的小餐馆。
纪心言选了角落一张桌,低调地背对门口坐下,把檐帽摘掉。
“我们是不是就在这个镇上找客栈”
“这里的客栈不安全,等下再赶一段路,天黑能到星辰山庄。”
“星辰山庄”纪心言弯起唇角,“听上去很高档啊。”
小二端着茶壶过来,见他们二人穿着官服,笑道“两位大人吃点什么”
纪心言冷不丁被叫声“大人”,恍惚过后,虚荣心得到小小满足。
“你”韩厉抬头正要说话,一下子看到她的脸,像被噎住了一样。
“怎么了”纪心言莫名。
“没什么。”韩厉转头,对小二说,“上两个速度快的菜。”
“好嘞。”小二嗓门亮亮地应声,留下茶壶与水杯回了厨房。
“渴死了。”纪心言去拿水杯。
刚把手伸出去,她猛地停住,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右手。
整个手背黑黑的,颜色眼看着要往锅底去了。
这不可能是晒的吧她吓得不知说什么好。
韩厉见瞒不住,道“你药膏用太多了,不过没关系,过段时间就能恢复。”
纪心言抬头愣愣地看着他,怀着一丝丝希望问“那我的脸也是这个颜色吗”
不想活了啊。
韩厉瞅着她,还真比了比,觉得脸上颜色比手上似乎还要深些。
他轻咳一声,违心道“脸上稍微好点。”
纪心言一把抓起檐帽戴回头上。
韩厉失笑“你这样怎么吃饭。”
“让我饿死好了。”她欲哭无泪,“没脸见人了。”
她抬头,眼含期待“大人,这药效多久过去啊”
“正常一周左右,你这种三倍吧”韩厉道,“往好了想,至少你现在的样子,没人能认出来。”
小二端着一盘菜过来,纪心言下意识转过头半遮着脸。
“行了。”韩厉拿过筷子,“别纠结这种没用的事,快点吃,等下吃完还有两个时辰路要赶。”
纪心言收拾情绪,问“我们为什么要去剑州,我以前住在那吗”
韩厉道“之前用杏花的名字查,只查到盛家班秋月园。原野这次回京城,用纪心言名字去查,发现这个名字曾在剑州一个戏班出现。”
纪心言在心里呵了声。原来她和原主本就同名。
“我还挺能跑。”她嘀咕道。
韩厉笑“你会在剑州出现很正常。”
“为什么”
“因为那里是安王的封地。”韩厉似笑非笑瞧着她。
纪心言顿了下,说“大人你不用再试我了,我真的不记得。话说回来,安王有封地,他为什么在京城呆着”
韩厉收回犀利目光,放松下来“自然是有人要他在京城呆着。”
“能命令王爷的,也就只有皇上了吧。”纪心言顺口道。
韩厉翻转筷子在她手背上敲了下“以后不许你提皇上。”
纪心言嘶了声,另一手去揉,一低头就见两个黑乎乎的爪子搭在一起,顿时没了心情。
她把注意力放到刚听来的消息上,疑惑道“我不会真是上京城找安王吧我和他是一头的那杀我的人难道有人不想让我见到安王大人你怎么看”
韩厉说“和你想的差不多,你可能早就认识安王,想上京城投奔他。”
纪心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地睁大眼问“大人,您和安王关系怎么样”
“问这个干嘛”
纪心言道“万一我和安王是一头的,然后大人您和安王有过节,那我现在不是很危险。”
“说的也是。”韩厉拉长音,“那你自己走吧。”
纪心言一噎,讪笑道“经过这么多事,不管以前怎么样,从现在开始,我肯定和大人是一头的。”
只要不涉及江泯之,站韩厉还是比较安全的。
但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愁着,因为原主似乎不是个省油的灯,指不定惹过什么事。
“从这里到剑州要多久”她问。
“半月吧。”
“好久啊”
“或者更久。”韩厉道,“我们在星辰山庄住上几天,等原野他们到了剑州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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