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 59 章

    坟起好了,孤零零地立在林中。

    太阳升到高处,照了进来。

    纪心言往坟上放了一枝野花。

    沈少归看着看着,忽然说“有点羡慕他了。”

    纪心言弯弯唇,转身对他行礼,道“谢谢大人。”

    “谢我做什么。”沈少归道,“该是韩大人谢你才对。”

    纪心言默然,不知说什么好。

    她也没想到,最后送原野的竟是沈少归。

    离开林子,回到卫所已过了午膳时间,小厨房给沈少归重新起了火。

    两人过去时,正遇上林游提着个篮子从厨房出来。

    厨房用的竹编篮子放他胳膊上极不协调。

    “你在干什么”沈少归问。

    林游有点嫌弃地把篮子递给他看。

    纪心言好奇地瞅了一眼,见是一篮子切下的鱼尾。

    林游道“这两天放的鱼干都臭了,我来换点新的。”

    沈少归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说“辛苦了。”

    林游的眼神在他二人间打个转,带着不满的斥责看了沈少归一眼,然后提着篮子往东院去了。

    纪心言疑惑道“好奇怪,拿鱼尾做什么。”

    “还不是那只小猫,那天后再没出现过。”沈少归道,“我知道你喜欢,就想用鱼干把它引出来,结果猫没来,鱼干都臭了两拨了。”

    纪心言看他一眼,抿唇不语。

    不管沈少归的示好出于什么目的,她都决定装傻到底。

    挖了一上午,纪心言又饿又累,快速吃完饭,一回到房间,就趴在床上很快睡着了。

    直到晚膳时分,沈少归派人来送饭食才把她叫醒。

    醒来时,她发现手指上被铁锹磨出数个小泡,手腕处也隐隐发酸发胀,长久不劳动的胳膊更是沉沉的,拿筷子都微微发抖。

    换衣服时,那个令牌掉到地上。

    纪心言看了片刻,才将它捡起,往韩厉房间去。

    自原野死后,她还没见过韩厉。

    她知道他一定会难过的,所以这一天一夜也没去打扰他。

    扣响三声,得了回应,她推开房门。

    韩厉坐在桌边,穿着便装,神色悠闲,手中捧着一本半卷的书。

    圆桌上摆着水果茶点。

    见她进来,他将书半扣到桌上,提声道“于初。”

    一个青年应声进来“大人。”

    原野没了,代替他跟在韩厉左右的是这个叫于初的男子。

    他比原野大上几岁,性格沉稳,话很少,但办事速度很快,效率超高。

    纪心言也认识他,只是从未说过话。

    韩厉道“没我吩咐不要让别人过来。”

    于初应是,关门离开。

    韩厉的淡然与纪心言的沉重形成反差。

    她忽然觉得站在这里有些尴尬。

    她把令牌往桌上一放,说“我就来送这个,那我不打扰你了。”

    简单的动作使衣袖上提,露出一段手腕。虎口下一片皮肤磨得发红,隐有破皮之势。

    韩厉目光在她手上停留片刻,道“我是让于初把别人拦住。”

    他示意椅子“坐吧。”

    纪心言迟疑着没动。

    韩厉看她一眼,笑道“怎么要我扶你”

    纪心言也想笑着回应,但她扯扯嘴角,没能笑出来。

    她依言坐下,目光落到半开的书上。

    封面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兵法辑略。

    “大人在看书”她问。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韩厉将令牌收起,“倒忘了要把这个收回来。”

    “是原野让我转交的。东西给你了,那我走了。”纪心言道,“大人继续看书吧。”

    “你的手怎么了”韩厉问。

    纪心言看了一眼,右手腕处些微发红,旁边还带着磨出的水泡。

    “不小心蹭到了。”她将手腕收入衣袖中。

    “给我看看。”韩厉说着,伸手过去。

    “不用了,过几天就好了。”纪心言往后躲了下。

    韩厉顿了顿,收回手,道“过几日有商队往临淮去,到时你和他们一起走。”

    纪心言轻轻嗯了声。

    韩厉想了想又说“那些金子玉器路上小心别露了白,到临淮先去趟府衙,替我问候一下俞大人。”

    纪心言明白,韩厉与俞岩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好,这样做无非是让她有借口见到俞岩,让俞岩知道她要在淮安城定居。

    这层关系虽远,但以后做事会方便很多。

    韩厉这个人实在太拧巴了。他的关心是不是真的他的冷漠是不是真的纪心言已经分不清了。

    她感念在心,一时情动,忍不住道“大人,你很喜欢炎武司吗”

    韩厉看她,说“只要炎武司在一天,我都不会离开。”

    纪心言抿唇,低声道“我以为原野至少不至于死吧。”

    他确实是奸细,但也真心想投靠炎武司。

    没错,反水的奸细不配得到重用,但只是得不到重用,怎么也不该轻易被抛弃。

    这么狠的皇帝,这么无情的炎武司,根本就不是个好地方,好人进去也会变成坏人。

    韩厉淡道“原野是咎由自取,他以为自己是谁,居然妄想保住两边的人。这是他性格中的软肋,没有这件事也会有别的事。”

    纪心言听着很不舒服。

    她并不赞成原野的做法,但这个人毕竟跟在韩厉身边多年,哪怕养只小动物也该有几分情谊在。

    他怎么能如此浑不在意。

    她开口“难道不是因为他心底还有一丝善念吗”

    “是啊,他善良,所以只好他去死了。”韩厉轻描淡写。

    纪心言摇头“善良也能成为一个人该死的理由吗”

    “没错。”韩厉回道,“善良、单纯、乐观对有些人来说,这些都是错,都是该死的理由。”

    纪心言嘴唇动动,呼吸有些急,她想狠狠地跟他争论。

    善良单纯乐观,这些都不是错,错的是抹杀它们的人。

    但她最终只是咬紧下唇,低喃道“确实,很少有人能像大人这样。”

    韩厉顿了下,抬眼看向她,问“哪样”

    理智到无情,纪心言心想。

    但她只敢在心里说。

    她抿着唇,用沉默来回答。

    然而韩厉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像是一定要等到下文。

    纪心言清清嗓子,试图蒙混过去“其实原野也傻,大人有办法去掉蛊虫,他若再等一等,就不至于”

    韩厉忽然笑了,冷淡地开口,戳穿她内心深处一个细小的想法。

    “你在怪我,怪我没有救他。”

    纪心言没说话。

    是怪他吗可能有点。

    这一路行来,他对原野的态度,就像一个兄长照顾身边的孩子,有关心有督促有批评。

    然而,他明明可以与原野互相协助去除蛊虫,却独自瞒了下来。

    或许真如他自己所言,身边根本不需要有人,不管他表现的多么上心,血仍是冷的。

    纪心言也怪自己,她分明知道韩厉是反派,却仍在相处中对他多了些期待,以为他骨子里并非那么绝情。

    “没有,我有什么立场怪大人。”她讪笑着说。

    “知道就好。”韩厉冷道,“你什么身份,敢这样跟我说话。”

    纪心言怔住,茫然地看向他,好像没听懂似的。

    房间内安静的落针可闻。

    韩厉终是受不了她的目光,移开了视线。

    纪心言偏头看向别处,用力眨眨眼,轻声说“我只是可惜,大人身边少了唯一一个关心的人。”

    她低头笑了下,嘲道“不过大人说过,你身边不需要有人。想来也不需要别人的可惜,是我多事了。”

    她快速起身告辞离开。

    一出房门,落日的余晖从侧面照过来,刺得她眼睛疼。

    她一走,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些微残光照出空气中的灰尘。

    韩厉盯着桌上的兵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于初”

    “大人。”于初开门进来,垂首等着,不急不躁,也没有表露出半点好奇与兴奋。

    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司使该有的样子。

    韩厉沉默良久,问“还记得芜河上唱曲的小燕儿吗”

    “记得。”

    “去找她。”

    “是。”于初领命,迅速离开。

    韩厉面色阴沉。

    他做错了一件事。

    他低估了汪帆除掉炎武司的决心,更没想到,原野根本没吃解药。

    若早知原野蛊毒未解,活不过一时三刻,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放走他,引起沈少归怀疑。

    幸好,此事尚有回旋余地。

    纪心言没有要安王妃送的身份,变相地让安王府欠了他一份人情。

    只这份人情尚不足矣让沈少归帮忙遮掩原野死亡前的一系列事件。

    可若他掌握了安王府的秘密,这天平就重得多了。

    接下来几天,纪心言白日就骑着马独自出门。

    她要自己联系商队离开剑州。

    包崇亮知道她身份特殊,又有两个大人默许,也就不管她了,时而还嘱咐一句“出门小心”之类的话。

    出剑州的商队都要去府衙申报,货物明类数量、随行人员名单、去往何地、停留多久,这些都要报上去,待府衙批准后,得了通行证,这一路才能畅通。

    而各个州府又有自己的细规,再加上成本和风险考虑,跑远途的商队很少。

    纪心言在府衙外候了三天,才让她找到一个合适的商队。

    是个布商,去丹阳的,但最远能走到丹阳与临淮交界处,随行人员有男有女。

    她与对方谈妥价格,二十两银,对方管她吃喝住,行路时可以坐进马车。

    如此,刘全送的那匹白马也不必带走了。

    记得当时刘全说过,这白马是从县衙马厩进了炎武司马厩。

    所以白马并不属于她。

    由于是独自上路,她留了个心眼,表明自己目前住在剑州炎武司卫所内,卫所往西几百米就是官道,去丹阳的必经之路。

    她懒得多跑路,便约对方直接在官道上的落剑亭碰面。

    这样做的目的是模糊她的身份,能住进卫所的,至少也不会是等闲之辈。

    那领队听了果然神情端正不少,痛快地将纪心言名字加入随行名单中,约好第二日辰时末到亭子接她。

    回到房间,纪心言收拾东西,翻出那包金子,犹豫起来。

    这东西她现在拿着有点烫手了。

    想了想,她将东西包好,往韩厉那去。

    要走了,总该说一声。

    韩厉不在,据说是和沈少归一道抓夏君才去了。

    于初站在房门前,说“姑娘有事,可以等韩大人回来再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卫所的人不再叫她小兄弟,改称呼纪姑娘。

    这个改口改得相当顺畅,几乎没有人表示出任何惊讶,像是被人提点过。

    “韩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不清楚,可能几个时辰,可能三两天。”

    说没有遗憾是假的,纪心言暗自叹气,将包裹交给于初。

    “麻烦你帮我交给韩大人。”

    于初接过,问“姑娘是要走了吗”

    纪心言点头。

    于初犹豫了下,还是说道“姑娘最好等大人回来再安排。”

    “我已经和商队约好了,明天早上就出发,可能等不及了。”

    于初皱眉,还想再说。

    纪心言又道“如果大人晚上能回来,我再来和他辞行。”

    这天到了很晚才有一队人回来,却是沈少归所带的右司,而韩厉仍未露面。

    纪心言等了一夜,直到吃罢早饭,才死了心。

    她换上男装,按约定时间到达落剑亭。

    商队比预计时间晚了点,巳时过后才到。

    队伍人不少,光马车就有三辆,再加上数辆拉着布匹的板车,行进速度很慢。

    最小的那辆马车坐了两名女红出色的妇人,她们是商家请的女师傅,此番事了随商队回丹阳。

    这一路,纪心言将与她二人同乘。

    她系着没什么东西的腰包,将良民证递给领队。

    领队随意扫了扫,确认与随行名单相符后又还给她。

    纪心言谢过,正要往马车走,就听前方官道传来数匹马蹄声。

    马跑得很快,扬起尘灰,骑马的人技术高超,直到近前才勒马停住。

    商队众人纷纷看过去。

    只见五六匹黑色高头大马上,端坐着身着黑底狮纹官服的男子。

    为首的男子肃着面,腰配长剑,周身气势压人。

    他冷眼扫视众人一圈。被他看到的人俱都低下头。

    纪心言也跟着低了头。

    她昨日等了一天想要辞行,没等到人,偏这个时候与办事回来的韩厉碰个正着。

    好像她是故意躲开他,偷偷摸摸要溜走似的。

    韩厉翻身下了马,朝领队走过来,没看纪心言。

    “做什么的”他问。

    领队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一眼便认出这身官服是炎武司的。

    按理说,商队行走不归炎武司管,但民不与官斗,他马上拿出通行令,恭敬道“罗纪布行,要往丹阳去。”

    韩厉快速扫过通行令,皱眉道“只到丹阳”

    “回大人,到丹阳最北,接近临淮的地方。”

    韩厉把通行令还给他“随行名录。”

    领队赶忙递上去。

    韩厉看到名单上有数名女子,略觉放心,还给领队。

    他原地站了片刻,不说话,却也不动。

    领队不敢问,陪笑等着。

    纪心言偷偷看过去,恰与韩厉对上,登时心虚地垂头。

    韩厉静了数秒,侧过身,对领队说“走吧。”

    领队如蒙大赦,连声谢过,招呼大伙上路。

    就在这时,官道后方有人大喊。

    “纪心言”

    纪心言抬头看过去,又一骑黑马风驰电掣而来。

    马上公子穿着白衣,在风中烈烈飞舞,竟是沈少归。

    黑马急停在不远处,沈少归下马匆匆跑来,情不自禁握起她的手,眼中似乎只看到她一人。

    “心言纪姑娘,你能不能别走再给我一次机会”他意识到自己太激动,稳了稳情绪补道,“再给我一次尽地主之宜的机会。”

    纪心言原地愣住,视线下滑到手上,随即下意识地看向韩厉。

    韩厉眉头紧拧,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二人交握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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