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时候, 酒楼里来了一批从贺兰山来的远行商客, 风尘仆仆, 带着大包小裹,个个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这样的商客在现在并不少,大多都是往返于中原与西北牧区之间,倒卖丝绸、茶与肉质之物,来回一趟, 若无意外, 少说也能赚个百两银子, 可以说从事这样行当的商人都是家底颇丰。
但这次的几个却落魄得很。
几个人拿着菜牌子瞧瞧看看好半晌, 为要不要点一道酱切牛肉愁的脸都红了,最后还是没舍得点, 只要了几盘素菜。其中一个唉声叹气道,“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家里本就没什么钱了, 听人家说跑商赚钱, 我跟亲戚朋友借了几百两才走了这一趟,这可好,别说钱了,命都差点搭进去。这两手空空的,我怎么好意思回去见我的妻儿”
另一人说, “你便就庆幸着吧, 多少人死在那了, 你好歹好活着。留得青山在, 不愁没柴烧,世道艰辛,凑合着过吧。”
他们就坐在账台旁边的那个雅间,隔着一株绿油油的君子兰,薛延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立时便就起了戒心。
做生意的要点之一就是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按着那些商人的语气,薛延在心里琢磨着,定是贺兰山那边出了什么事了。再联想到胡安和昨日说的那些话,薛延舔了舔唇,越想越觉得不对。
就算胡安和说山匪要来是子虚乌有之事,但既然永定的县令肯做防卫,那就定不是空穴来风。
无论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他总得去打听打听,好让心里有些谱。
薛延拨了拨算盘珠子,抬眼瞧见伙计端着菜盘子要去送菜,招手拦下,低声道,“你去忙别的吧,我来送。”
伙计应了声,抹布往肩上一甩,转身走了。
薛延挽了挽袖子,再扬起副笑脸,端起菜盘子走进去,招呼道,“您几位的醋溜菘菜,脆皮煎豆腐。”
里头的客人还在抱怨着时事不顺,靠着门口的那个冲薛延道了声谢,将菜接过来,顺嘴说道,“要是等仗真的打过来,咱们不知道是不是连这口豆腐都吃不上咯。”
薛延眼神一闪,状似不经意问道,“打仗,什么仗”
其中一个瘦高个穿着破破烂烂的灰色大氅,咬了口白菜道,“西边的周国连年进犯,咱们的将士越来越不顶用,眼瞧着边线就要被攻破咯。”
薛延“嘶”了口气,往一边坐下来,小声道,“这可不能乱说。”
似是有了发泄渠道,瘦高个一脸愤恨,摔了筷子道,“我瞎说我三个妾室都被那帮子蛮兵给抢去了,房子也烧了,东西也夺了,我辛苦经营十几年,全他娘的白干了。”
靠门口的那个被吓了一跳,赶紧将门关上,回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皱眉道,“吼什么,你不想活了”
那人一脸木然,“凭着燕国的兵力,若是周军真的闯过了贺兰山,那咱们就是一个死。都现在这时候 ,我还管他皇帝老儿高不高兴,我痛快了便就成”
这几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通,薛延也差不多弄明白了些。
周国位于西部,大多靠放牧为生,族人体格健壮高大,被中原人称为蛮夷。早年时候,燕朝开国皇帝一鼓作气统一了中原,将外族人都赶去了贺兰山西侧,从此两国界限分明,西北是荒漠戈壁,风沙漫天,往东则是一马平川,万亩良田。二者相安无事近百年,偶有互通往来,百姓安居乐业。
但近十年来,燕朝却走起了下坡路,到了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加上新帝昏庸,偏爱酒色,国力更是一日不如一日,蛮夷进犯时有发生。还好大多只是掠过边境,抢夺财物,倒不会真的举兵东下。
燕国也曾多次派将出征,意图收服,但两方势均力敌,最后也多以和解作罢。
现在看来,周国似乎是已经野心勃勃了。
那几人说到畅快处,也忘了薛延还在场,只顾畅所欲言,直到有个人终于反应过来,用眼神示意着,有外人在。
雅间里渐渐安静下来。
薛延笑道,“诸位不必如此担忧,我又不会去官府告什么状,你们说你们的便是。我也只是听你们说起贺兰山之事,有些好奇,便来打探打探,毕竟若真的打起仗来,苦的还是百姓,早些知道,也能早点准备着收拾细软,能逃出去。”
其余几人仍旧面面相觑,不敢多言,只瘦高个破罐子破摔似的道,“那你便早些准备吧,西边的难民已经在路上了,我们先行一步,他们也快要到了。贺兰山的驻军死伤大半,守是肯定守不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打过来。你看现在这地方好似热热闹闹的,但不出三月,便就是那帮蛮夷的天下了”
薛延问,“什么难民”
那人道,“贺兰山往西的那几个县都被蛮兵给烧了,里头百姓死了大半,剩下逃出来的,都往东跑了。”
薛延吩咐伙计又免费给他们送了份酱切牛肉,道别离开。
往后院走的一路上,薛延面色沉沉,在心中琢磨着以后的打算。从昆仑山往东至京城,陇县与永定一带是必经之路,若那几人所言为真,这地方定是不能再待下去了。若要走,也只能南下,渡过黄河后便就会安全许多。
但此事实在是来的太猝不及防,薛延在潜意识还在认为,这或许就是个玩笑话。
他们能在陇县立稳脚跟,慢慢将生意做大,已是经历了太多波折了,若是此时说要一切推翻重来,确实像个玩笑。
年后便就开了春,天气暖和了许多,但风还是像刀子一样,刮得人面颊生疼。薛延抬手揉了揉眼眶,掀了帘子走进后院,去寻阿梨,她坐在个小凳子上,正拿着烂菜叶喂那只红顶的大鹅。
鹅本来是养在家里的,半年前还是毛茸茸的一小只,但长得越来越快,没多久就成了院里的一霸。鸡鸭被它欺负,好多时候连饭都吃不上,就连阿黄也被它叼了一屁股,甩出去老远。家里容不下它,便就只能带到店里来。
这鹅虽然生性凶猛,却和阿梨关系极好,许是从小喂到大的关系,在阿梨的面前,它总是温顺的,一双眼黑溜溜像两个玻璃球。阿梨也喜欢它,不舍得杀了吃,干脆便就那么养着,也挺有趣。
薛延走到她身后,抱着臂看她喂鹅。
大白鹅壮得很,站在离阿梨一步远的地方,阿梨往前递一片菜叶,它就探着颈子去啄一片,翅膀分开往后张起,瞧着怪吓人。阿梨不害怕,还能拍拍它脑袋,摸摸毛。
小结巴给这只鹅起名叫红红,因为它脑袋上那个圆球比一般的鹅要红得多。
但这只公鹅似乎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薛延本来心里像是堵了块石头,但在一旁待了会,也不知是什么关系,心情竟慢慢变好了。一直都是这样的,他只管在外头打拼,阿梨在家里安稳地待着,她不用忧心钱财之事,薛延也没有后顾之忧,无论白日里再忙累,只要回家能和她说几句话,吃些热饭,便就觉得什么都值得了。
那只鹅吃得肚皮圆滚滚,但是还是不愿意走,两腿一缩趴在阿梨脚边,伸头去啄她裙摆上的细草叶儿。
薛延看着好笑,也不知怎么想的,张嘴便唤了句,“红红”
大鹅脑袋一歪,本还老老实实的,听着这话,腾的一下就站起来了,嘎的一声叫得石破天惊。薛延被吓了一跳,赶紧往旁跳了步躲在阿梨后头,他手臂圈着阿梨肩膀,和那只鹅大眼瞪小眼。
大白鹅不肯服输,脑袋一会左偏一会右偏,就等着寻个空档好偷袭。人家总说鹅是禽届最聪明最霸气的一种,果真是不错的,那眼神如针一样,一股子恃强凌弱的气势。
薛延蹲下身,下巴抵在阿梨肩窝,挑衅道,“吃过铁锅炖大鹅吗”
他也不知道大白鹅有没有听懂,但它确实是更加生气了,往上跳了一步,扑棱棱就要飞过来。阿梨无奈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最后一片叶子扔到远处,摆摆手道,“不要闹了。”
白鹅安静下来,扭了屁股去追菜叶,薛延也转到阿梨面前,一脸无辜说,“没闹。”
阿梨也懒得和他争,抬手搓搓他脸颊,笑着道,“外头冷,回去罢。”
薛延将她扶起来,两人牵手上了楼。
阮言初正在教小结巴写字,他比胡安和还要有耐心,讲解的细致到位。桌上整齐摆着两摞的纸,用过的也被展平铺好放在一边,瞧着干干净净,小结巴正襟危坐,捏着笔写自己的名字。
薛延带着阿梨推门进来,看着这场景,笑着冲阿梨道,“咱家小舅子怎么干净的像是个小姑娘。”
阿梨搡他一下,“你自己乱扔东西,还不许我弟弟整齐了。”
小结巴抽空抬了脸,小声抱怨,“阿言写字前非要我剪指甲,还嫌我剪的不好看。”
阮言初手指按着书,脸有些红,解释道,“你指甲那么长,剥桔子多不干净。”
小结巴努努唇,“但我也没拉肚子过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就你讲究多。”
薛延拉着阿梨靠在榻上,笑盈盈瞧他们拌嘴。
阮言初张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外头忽然传来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伴随着胡安和标志性的叫嚷,“薛延,薛延,不好了”
薛延脸黑下来,眯着眼道,“他还敢回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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