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端回到汴京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头上, 他养伤了大半个月,时间就进到了七月里。
七月初一那一天开始, 他就觉得府中似乎有些繁忙了起来,钱管家好似更是采办了许多东西回来, 各庄子也在往宁府送东西,这幅架势叫宁端算了一番日期,偏生就是想不出七月初一是个什么大日子。
席向晚倒是任由钱管家忙碌, 她自己十二分的心思都扑在照顾宁端的伤势上,生怕这逐渐炎热的日子里他的伤口一个不小心又恶化了。
宁端却知道自己向来是皮粗肉厚的, 那一点伤他几乎没看在眼里过,可席向晚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 他也只好甜蜜蜜美滋滋地受了。
宣武帝小心翼翼地带人来探病,话里话外都是想试探一番宁端什么时候能上朝当差, 硬是被席向晚要笑不笑地盯回去了。
这过于空闲的日子对宁端来说也没那么愉快。
席向晚明明确确说了,在御医亲口说宁端的伤势已经无碍之前, 什么粗活重活激烈的事儿都不能干,练武自然也是其中的一项。
宁端偶尔摸着自己的刀都觉得有那么点儿手生。
他把重新擦得铮亮的佩刀放到桌上,视线鬼使神差地往书桌底下的暗盒里看了一眼。
宁端知道里头藏着席向晚的二十三幅画像, 他甚至不用闭眼睛就能将那二十三个神态各异的席向晚回忆起来。
可在被席向晚发现了这一盒子的秘密之后,宁端发誓绝不会再打开它除非席向晚离开他身边他也一直将这诺言履行到了如今。
尽管才一个多月,但忍耐的滋味也不是什么好受的。
宁端规规矩矩地把视线收了回来。
因着发了那个誓言, 他倒是希望自己再不会有将这个暗盒打开的机会了。
有已经两情相悦的席向晚在身旁, 共居同一屋檐下, 他也实在不是很看得上那些替代品。
替代品来得再好, 又怎么能比得上真人呢
“大人”钱管家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武晋侯府的二公子来了。夫人外出尚未归来,我请席二公子先去正厅了。”
席元清
宁端起身,下意识地抓起佩刀要往腰间戴,而后才发现自己腰上不是蹀躞带,抿着嘴唇又将佩刀放下,边往外走边道,“何事”
宣武帝算是给宁端开了个长假,其他人自然也察言观色,不长眼睛要把政务往宁府送的是一个也没有,席元清若上门是为了公事,那必然已经是火烧眉毛。
钱管家的表情却很轻松,他道,“席二公子来给夫人送些小玩意儿的,原本我正要找木匠打一个,有夫人娘家送来的自然更好。”
宁端还以为是什么摆件妆奁之类的东西,等见了席元清时见到那“小玩意儿”,才发觉跟他想象中的全然不同。
那是一座庭院似的木制品,用木头精致地雕出了房舍、水车、院子、草木等等的物件,甚至还分别上了色,栩栩如生,虽然才桌面大小,不过看起来就知道造价不菲。
“这壳扳是前些日子母亲让做的,大嫂生完孩子后就在做了。”席元清指着它道,“我和老三陆陆续续做了这么久总算交工,母亲便催着我送了过来。”
宁端垂眸盯了那玩意儿一眼,还是没问这东西是做什么的,“等她回来,我便转交于她。”
“再有,是母亲托我来问,初七那日宁大人若有空的话,便和阿晚一道去武晋侯府用晚饭”
宁端一算日期,颔首,“好。”
席元清干脆地点了点头,而后看了宁端一眼,才道,“原先宁大人交给我在查的事情有眉目了,不过等您康复再说,不然我妹妹可是不依的。”
将壳扳转交了之后,席元清也没多留,拍拍屁股就走了,一幅十分匆忙的样子。
宁端看着他走时的方向却一不像是回武晋侯府,二不像是去都察院,不由得皱了皱眉,只当是王氏还有别的跑腿活儿也派给了席元清,将壳扳端起便拿回了院子里。
不多久,钱管家进来寻宁端的时候正巧见到席元清带来的壳扳,眼睛一亮,“哪一家的木工手艺这般精巧我也去让他们做一个。”
“席元清同席元坤一起亲手做的。”宁端顿了顿,正要问钱管家这是什么,席向晚后脚就从院门口进来了。
她身后的翠羽和碧兰手中都提了不少东西,钱管家听见响动回头一看便转身迎了上去帮忙。
席向晚手里倒是什么也没拿,她如同每日要做好几次的那样检查了宁端的伤势,眉头才微微松开,目光落到了屋子里那幅席元清刚送来的壳扳上,“这是”
“你二哥方才送来的。”
席向晚盯着精致的壳扳,抿唇笑了笑,道,“你是不是不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宁端想了想,“摆件”
席向晚笑了,她上前几步端起壳扳,稍稍摸索了两下就从底下打开了一个榫口这壳扳实际上有两层,上头的房舍花木都掀起来之后,底下还有大概两个手指那么高的空间,里头空空如也。
宁端看得清清楚楚,仍不知道这是何用处。
席向晚却显然早就见过这东西,她端着壳扳转头看看宁端,见他一脸无辜茫然地看着自己,噗嗤笑起来,绕过他往外走,“正好,我买了能在这里用得上的东西。”
宁端下意识地跟在席向晚身后,直觉地知道这东西的意义对他来说很重要,就如同几个月前的桃枝灯一样。
碧兰和翠羽见到席向晚手中壳扳也露出了惊讶之色,接着有条不紊地在刚采买来的大包小包里寻找起需要的东西来。
宁端“”敢情就他不知道这是什么
钱管家也没闲着,他就近在院子里挖了土来,碧兰又找出一小包粟米种子,都放在了院中的桌上。
“夫人快来。”翠羽道,“这得您亲手种。”
席向晚应了声。
但起步之前,她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宁端一眼。
宁端“”好,这壳扳绝对有猫腻,席向晚还有意不想这么快叫他知道。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席向晚身后,看她将土薄薄地铺到木盒的底部,又将粟米种子均匀地埋在了土中,最后才将木盒给盖了上去。
木盒底下的那盒子顶板上有许多挖空的横洞,看起来像是透气的孔。
宁端高深莫测地盯着壳扳看了会儿,下午时分终于找到机会问钱管家,“席元清送来的是什么东西”
钱管家苦笑起来,“大人,夫人吩咐过了,说不让这么早叫您知道。我这”
宁府里头,夫人比大人还大啊。
宁端无奈地摆摆手,屏气凝神练了会儿字,越写越心浮气躁,干脆将字帖往旁边一推,画起了小像来。
席向晚来喊他吃饭时,就看见宁端全神贯注地立在桌前提笔游走,嘴角还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不由得起了好奇心,蹑手蹑脚地进了书房,屏着气提着裙摆往宁端身后绕,想要看看什么东西叫他这么开心。
悄悄地走了几十步之后,她踮起脚尖歪过头,从宁端身侧看到了画纸的一小半,那上面却只是山水风光而已。
席向晚皱皱鼻子,又往前小心翼翼走了几步,眼看着一伸手都要能碰到宁端的背脊了,原本低着头描画的男人突然回过头来,在席向晚的一声惊呼中轻轻松松将她拉到了怀里。
席向晚也没想过自己这个一点功夫底子也没有的人能瞒得过宁端的耳朵,小小一番惊吓后便吐吐舌头恶人先告状,“看什么这么高兴”
“你。”宁端淡淡说着,一手扣住席向晚腰肢,另一手举起笔往她额头戳去。
瞥见那雪白的笔尖上沾的是鹅黄色的颜料,席向晚也不闪不躲,任由宁端在自己额上轻轻画了几笔,笑吟吟道,“首辅大人还知道怎么绘花钿”
宁端嗯了一声,仔细端详半晌才点点头,露出满意之色,又低头轻吻她的额角,“夫人美极。”
席向晚失笑,也就不去找镜子找找宁端在自己眉间画什么了。
她想,一个知道女儿家花钿怎么画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种生是干什么用的
宁端是真不知道,花钿满街都有爱美的姑娘家描着,但他还能去谁家里看妇人家种生不成。
而席向晚一声令下,府中下人还真没一个将这壳扳是做什么用的告诉宁端;宁端总不能为了这点小事跑去外面问人,只好等着什么时候不算“这么早”了,就什么时候能知道答案。
再者,宁端一直苦等的另一件事情比壳扳更难熬御医每隔三日来一次,每次都在宁端冷漠的眼神中义正言辞宣告“首辅大人还需静养”,而后宁端就又要被席向晚盯着安安分分三四日,直到下一次循环往复。
倒不是说席向晚日日围着他转不好,只是她日日夜夜离他这样近,毫无防范,他一身力气又因为不得练武而没地方去,火气是一日比一日大,好在看在受伤的份上,席向晚没再给他灌药膳,否则宁端估摸着自己真能流鼻血。
可就若真要对席向晚出手敦伦之礼难道不比练武来得耗费力气练武都不让了,夫妻之礼当然也行不了。
这当然不是说宁端不想行,他想得喉咙快冒烟了,还不得不保持一脸平静,不敢叫席向晚看出一丝异样来。
好死不死的,七月初七这日原本御医该来看诊的,天刚亮的时分,太医院却跑来个药童敲了宁府的门,说是那御医跌了一跤,要在家休养几日,约莫十五的时候才能来宁府。
原本翘首期盼今日能解禁的宁端“”
席向晚在旁目睹宁端带着希冀的眼眸暗下去两分,心中笑得不行。
她也知道宁端的愈合速度比别人快上不少,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如今行动都无碍,只是想着他好容易有歇息的机会便拖得长一些,可看见宁端这幅失落沮丧的模样,她又有些好笑。
宁端还在心中算着十五还有多远,就听见席向晚轻巧地走到他身旁,朝他伸出了手来。
宁端下意识一抬眼,见席向晚正将手伸向他的眼睛,下意识合了眼,就察觉到她手上沾着水,清凉凉地从眼皮上一抹而过。
“听人讲,今日的晨间露水明目的。”席向晚将闲来无事采的一小碟露水放到桌上,沾湿手指将宁端两遍眼睛都抹过以后,才道,“想必伤一定也好得快些。”
宁端睁开眼睛,睫毛还有些湿漉漉的,垂眸在席向晚尚未收回去的手掌心里亲了亲,嘴唇滚烫,“托夫人吉言。”
“夫人,夫人”碧兰从外头跑进来,手中捧着席元清先前送来的壳扳,一脸喜色,“发芽了”
席向晚一扬眉便将手抽走了,她走向碧兰,往小丫头手里的壳扳看了眼,笑了,“还真是。”
“这都五六日了,我还当是买的粟米种子不好呢。”碧兰松了一大口气,“好在还是赶上了今日,恭喜夫人”
席向晚挑了挑眉梢,笑道,“别急着恭喜我,八字还没一撇呢。”
碧兰下意识往席向晚身后的宁端看了一眼,而后跟个小大人一样叹气,“宁大人这伤什么时候能好”
“该好的时候便好了。”席向晚点点小丫头的额头,“好了,将壳扳放在院中吧。”
宁端老远听见自己的名字,心中更加确定这玩意儿和他有关系,可席向晚铁了心不让他知道,宁端也一丝办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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