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芒上月(完)

    全句应是, 踏沙被练立清秋,月上长安百尺楼。

    贺茂朝义听完,就说, “恰好是形容今晚的诗。是文集中的一首,回头你可以先去看看这本诗集。”

    他的语气很随和,像是不在意对方会不会听, 殊不知这样的语气却更让人铭记于心。

    夜色下, 青年走到庭院中, 晴明看见他从袖中摸出了一把扇子,扇柄新颖。

    他抬头看向了圆月。

    “你知道吗, 晴明。”

    青年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 缓慢地打开了手里的折扇, 扇面也是新绘的,画的是初阳、浮云与幼鹤。

    可就在一个眨眼间,那颗圆圆的初阳颜色一变, 变成了一轮银白。

    “月亮经常是被地面上的人寄托情感的东西, 古往今来有无数的诗歌含带着月的诅咒。因为他们以为月亮是死物,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诉说出自己绵绵的情意,沉重的思念,庞大的这些情感都累积到了月亮上,让那位小公主十分苦恼。”

    公主。

    年幼的阴阳师忍不住直起了自己的背脊, 似乎知道了眼前准备发生什么。

    “但因此, 只要询问她,任何一个对她下咒的人都会在月光下无所遁形。”

    晚风忽来, 黑发的青年在月色下披月如纱, 布满裂痕的灰白双眼像是被照得温润了一些, 好似玉石。他抬起手, 像是要用扇子接下一寸流淌的月光。

    十五之夜,月光大盛。

    一个娇小倩丽的人影忽而从天而降,绚丽的长带与尾纱如云如雾,像是不慎顺着流下的月光落入人间的天女。

    她浑身笼罩一层淡淡的光芒,有着一副偏稚嫩的面孔,安静地闭着眼睛。

    落下时,少女以手轻按了青年的扇面,很快,青年就伸手接住她。

    双手相触,从月而来的姬君缓缓睁眼,身侧的流云竹枝如在仙境般悬动漂浮。

    她一眼望来,纤长的睫毛勾勒出了再多诗文都无法言说的纯然风光。

    月之公主,辉夜姬。

    相比昨晚的百鬼夜行在侧,现在的青年显得无比诚挚而温柔。安倍晴明看着手牵这位姬君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月光轻薄,却能映照你我,实在美妙。”

    贺茂朝义笑着,他再次走到阴阳师面前,将手中的折扇一转。

    辉夜姬顺着这一动作看向发色雪白的阴阳师,无悲无喜的眼中忽然有了神采,流露出小女孩一般的好奇与欣赏。

    她将手抬起,轻轻置于扇边。

    贺茂朝义轻声对他说,“我看到你的未来如月圆满,所以将这一扇月光送你,未来的大阴阳师。”

    未来的大阴阳师。

    如果将青年的话语说是祝福,那就太过温柔了。

    这是他对月亮下的咒。

    安倍晴明接过扇柄,缓缓按在胸前,这是对我下的咒。

    黎明到来前,巨大的白狐跃在朱雀大道上。

    白藏主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惊慌,夜半与女人私会的牛车碌碌,一阵风吹过,车内的男子掀开帘子抬头,却什么都没看到,只觉得有月一样的光雾轻灵地溜走,在视线中徒留一道无形晃人的影子。

    晴明在白藏主周身布置了障眼法,带着辉夜姬,按她指出的方向前进。

    在朝臣曾路过的郊野口的草丛里,他找到了一具骷髅,骷髅藏得很深,近乎躺在山沟,骨头上斑驳的痕迹可以看出它已经在这里躺了很久,风吹日晒,无人发觉。

    白发男孩轻轻吐出一口气,“看来就是这里了。”

    辉夜姬伸出手,一节琳琅的玉枝轻悬在小小的手掌上,散发着淡淡的光辉,照耀到枯黄的骨头上。

    一条像是黑雾一样凝成的蛆虫从眼洞中钻了出来。

    蛆虫被光一照,再度化出近似人的外形,但怨气却淡了许多,也没了狰狞的鬼角,身形还十分佝偻。

    他对年幼的阴阳师弯下腰,作出卑躬屈膝的模样。

    晴明垂眼冷淡地看着他,眼底掠过一缕明朗的光。

    贺茂朝义久居后山,却不是一个闲得下来的人。他广结妖怪,博览群书,很快就猜测出诗文表达的含义与恶鬼的来源对方可能是百年前渡海而来却因意外枉死的人。

    朝臣路过郊野口时,施舍出的吃食在僧人眼里如同一场交换越是精通术法,就越懂得利用此类事情下咒,僧人对诗鬼和朝臣都下了咒,自己成为二者间履约的桥梁。

    妖鬼之流最重视约定,深夜出行的人一般都知道不能随便答应莫名叫唤自己的话语,青年会将花插回画皮的发间,也是在注意这一点。

    而且他婉拒得十分巧妙。

    可普通的侍卫和朝臣并不清楚术法中的宜忌,也没有想过会有懂得术法的僧人恩将仇报,或是有备而来。

    达成契约关系之后,鬼本应该附在侍卫的身上,只是没想到这个人生前也是爱好诗文,转而附到了经常被留在清凉殿中吟咏和歌的朝臣的身上。

    朝臣虚弱,所以恶鬼最初没能生事,直到附身的对象死后,才实在忍不住跑出来。

    这只鬼在月姬和晴明面前放声痛哭,因为执念未消,他一直徘徊于此,只想在月圆之夜再登上平安京最高的阁楼吟诵诗歌。没想到在僧人的帮助下附于朝臣体内后竟越来越饥饿,只想生啖血肉,才发生了这样的悲剧。

    血泪淋漓的诗鬼没有求饶,他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再也不配对月吟咏,只求解脱。

    晴明对此也只能叹了口气,问他,“那个僧人长什么样”

    “他、他戴着斗笠,穿着陈旧的袈裟与铁鞋,锡杖也很锈浊,说着区区诅咒,不允抬头,让我跪在地上。”

    诗鬼细细回想僧人的面貌与话语,“他说他要去摘西边山上佛寺的一朵花的时候,我没有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就着轻微的月色,诗鬼看清这个僧人其实没有剃发,发丝往后收拢,露出的宽阔额头上,有类似于被针线缝过的狰狞痕迹。

    针线缝过阴阳师记下这个特征。

    初秋阳光和煦,古拙的外廊就是山谷原野的草丛围成的庭院,有些微变色的叶片中,到了季节的女萝、石竹、兰草、粉葛、胡枝子、朱瑾纷纷冒了出来,深一丛浅一丛,被要经过此的年幼的阴阳师轻轻用袖子拂开。

    巨大的白狐幻化成了一只小巧的狐狸,跟在他的脚边蹦过草丛。

    贺茂朝义就靠着柱子在木廊上晒太阳,听到动静微微偏头,黑发像是落叶的阴影一样服帖在净白的脸侧,整个人仍是一副悠然而不理世事的模样。

    “事情解决了”

    晴明站在庭院,“辉夜姬听了诗鬼的故事后,觉得他实在可怜,我就让他在离去之前化作了一只萤。”

    萤虫的寿命基本只有一个季节,秋风四起的时候,它们就像脆弱的烛火一样会在带着冷意的风中逝去。

    诗鬼客死异乡,在月圆之夜只有止不尽的对故土的思念和对古意风雅的诗文的喜爱。

    阴阳师所能做到的,就只能在一个季节的尾声里让他做一只攀上芒草拜月的萤。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几日拜月,请为我传达这微小的思念,回到那令我牵挂的土地。

    诗鬼心满意足,在辉夜姬的光芒下化作了飘渺的一尘光点。

    贺茂朝义看着眼前的阴阳师,觉得这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做法。

    该说真不愧是安倍晴明吗

    廊下一时无话,秋风乍起,把七草丛花吹得萧疏。

    安倍晴明注视着贺茂朝义,许久,他突然向前走了一步,白发在空中轻荡。

    “你说我会成为大阴阳师,那是你看到的未来吗”

    年幼的阴阳师在回来的路上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咀嚼,也回想到自己在小小的坟头前说出的话。

    我在寻求一种和解。

    他的心中像是有什么落定,不再去疑惑青年的力量,也不再好奇瞥视未来的能力是否真的存在。

    因为这次他将要再次将这些话引以为承诺、为准则,正式行走在不能被寻常人类和妖怪理解的道路上。

    想变得强大,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努力去调解不合理的悲剧与纷争。

    他想,他的确想要一种和平。

    妖怪和人类可以各行其道、互不干扰,只在缘与咒巧妙的相遇时,像是自己抓住了鬼火中的萤,神差鬼使地继续走上山道一样,因此延续出一个又一个故事。

    他喜爱这样的故事,想要守护这样的故事。

    贺茂朝义愣了愣,实话实说,“我其实是不相信的,不相信仍未发生的事是既定的。哪怕是我看到的画面,我也相信它会因为人的一念之间改变。”

    安倍晴明的脸色没变化,因为他早就知道了,在青年说他时未来的大阴阳师的时候,那不是祝福,而是一种咒。

    贺茂朝义不是端坐于高天不理凡间的荒诞神明、也不是阅尽了千帆不在意世俗的风流之人。

    他或许有些故事,经历过苦难,等待了很久的时光。

    但现在他说,他是为他而来的。

    年幼的阴阳师决定相信这句话。

    “我会做到的。”他低声说。

    约定的誓言在风里如坚韧的苇草,幼小的精灵们仿佛受到感召,从石缝与草丛中探出头,轻灵地循着少年身上澄澈的灵气飞舞。各种漂浮在空中泛着微光的生物止息了萧瑟的秋风,它们环绕着白狐之子,簇拥着这个拥有了坚定不移的信念的少年。

    长着七草的庭院一时光怪陆离。

    可贺茂朝义不太能看得清楚,只能努力睁着眼睛,却先透过了阴阳师幽蓝双眼看到了明亮的意志。

    “你”

    “我会努力去达到你所看到的未来,成为一个大阴阳师。”

    白发的少年抬头,作出约定,然后才提出要求,“所以作为交换,到那时候,你就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吧”

    在以我为名的时代里,我想要知道的第一个友人的名字。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