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阴阳师, 已经是一副清俊绮丽的少年模样。
长而白的头发束在身后,幽蓝的双眼明净如一。
比起最初遇见的时候,那种小孩子刻意撑起的一板一眼也已经改变了, 他的性情变得随和, 也变得更内敛了。
少年出入宫廷时已经能露出让人说不出话来的风雅姿态与笑容。
和他人注意不到时拿扇遮面后因感到场合无聊的叹气。
贺茂朝义看着已经有自己下巴高的少年,心中还没升起光阴似箭白驹过隙之类的感想,就看到安倍晴明朝自己微微皱起眉。
“这样的天气, 你就穿成这样出去吗”
阴阳师语气平静,像是单纯的好奇, 至于话后是什么情绪就很难让人听出来了。
青年的笑容定格了一秒。
“嗯鸭川里的水獭前几天告诉了我这几天的河讯里,会有味道不错的香鱼游过山里的暗河,可以帮我弄几条。”
贺茂朝义慢慢解释,其实是在答非所问,疯狂暗示,轻巧甩锅。
锅还不是给水獭的,而是安倍晴明来找他之前用小纸人式神做出通知, 他才生起了特意去拿鱼来做招待的想法。
两人身后的廊下, 一个小纸人抱在廊柱后, 微微往外探头。虽然它没有面孔, 但这动作就仿佛是知道了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的心虚。
“”
安倍晴明微笑起来,行, 怪我。
青年身上是单薄的衣服和外褂,外褂的布料还算厚实,可阴阳师注意到了他通红的双手, 在一片雪白的布景下很显眼。这样的情况, 串着鱼的绳索很容易就把手指勒出道道青紫的细痕。
白发少年顿了顿, 放下火炉走过来接过贺茂朝义手上的香鱼, 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回头。
“还不过来”
贺茂朝义见他一副好气啊但还是要保持冷静至少不能怒形于色的表情,忍不住弯起嘴角。结果实在克制不住,用拳抵在嘴前轻轻笑出了声。
“贺茂朝义。”少年一字一顿,咬字清晰,带着警告的意味。
青年低笑着跟上他的脚步。
还有得练,还有得练啊。
小雪一直没有停,把山中庭院的草珠丝柏都压住了,不同季节各擅胜场的花草树木都渐渐被埋进了雪里,好不安静。
冰冷的廊地铺上了两块毯子般的厚坐垫,据说是出自小袖之手的手笔。木质的圆火盆被点燃后,一簇火燃了起来,竟然有一个着火的小人在里面蹦跳,小人伸手抓住了盖在自己头了一大段话。
安倍晴明听不懂他说的语言却能听懂话里的意思,大概是在叫人赶紧放东西给他烤。
“”
居然是个辛勤的打工人。
即将要烤的香鱼是山中暗河里的水獭送的,配菜的蘑菇是鼯鼠找来的,贺茂朝义看到少年好奇地看着火炉,用木筷轻轻压下了小火人顶起的银网。
“这个火炉是一个刀匠送给我的,不是妖怪。”
“刀匠”
在平安时代刀匠和猎人一样属于身份低微的人,安倍晴明不是会介意身份的人,只是疑惑贺茂朝义为什么会有熟识能送他火炉的刀匠。
青年很少出门,也很少会去平安京里聚集了刀匠的地方,二者的距离是很远的。
“这个刀匠拜托了我一件事,年后他将要奉命去神社锻刀,希望我能帮他找到好的火种。”
青年垂下视线,“这个炉子里的东西本来是他看好的火种,可是火种本身不乐意,他也没有办法。”
火炉里的小人又噌地冒了出来,这次它不顶起银网了,直接穿过网抱住筷子夹上来的香鱼,往网上一放又缩了回去。
不一会儿随着滋滋的响声和香气,安倍晴明听到了一阵满足似地叹息。
火炉喜欢食物,喜欢柔软的东西,喜欢雪日中的安静,锻刀的地方不适合它。
年轻的阴阳师看了一会儿,“是因为制作火炉的人下的咒吧。”
“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证明你的确在进步。”贺茂朝义烤起鱼,在他的手里,似乎什么都能变成一种充满着闲情逸致的举动。
他们早几年前就谈论过咒。
咒并不出纯粹地发自语言,安倍晴明认为制作火炉的人大概也喜欢这样的安静的生活,所以做出来的物品一样有着同样的情绪。
“不过有一点你猜错了。”
贺茂朝义突然说,边拨弄筷子边笑了一下,像是想到了有意思的事,“那个刀匠就是火炉的制作者,这个火炉是为我而做的,被路过他门口的妖怪得知了,遂放下了这个火种。”
刀匠和妖怪都对火炉下了咒,是送给他面前这个青年,合适他使用的咒。
安倍晴明讶异,也不得不惊叹,“看来这个刀匠是个很厉害的手艺人,怪不得你会和他认识。”
能得到非人之物的青睐,就代表他的作品和心境都非同一般。
“有机会倒也可以介绍给你。”青年说。
阴阳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放在腿边的扇子。
贺茂朝义送给他的扇子工艺十分普通,材料却像是汇集了世间的凤毛麟角。
万年竹裁的竹枝做扇骨,辉夜姬的玉枝做柄端,天狗羽、黄金羽、鸩羽嵌在边缘加固,书翁抚平的纸,石翁采来的墨,画进了一切魑魅魍魉的代表之象。
最后他以最吉祥的日出东方与长寿鹤鸟封为扇面,在芒月最盛大的时候交到了安倍晴明的手上。
以此为媒介,年轻的阴阳师凭自己的力量去与这些妖怪熟识,建立了出了独属于“安倍晴明”的式神绘卷。
不是每一个妖怪都与青年交好的,但他依然搞来了与妖怪有关的有缘之物。
贺茂朝义若无其事,我说那都是别人送的你信吗。
安倍晴明微笑,你说呢。
青年耸肩。
“等以后你成年了我还可以给你做一柄新的扇子,到时候就不用那么麻烦了,你自己本身已经成为了媒介。”
烤好了鱼,贺茂朝义扔出一条到白藏主跟前的碗里,然后盛了两碟,外焦里嫩,冒着热腾腾的气息。
不等小火人叫起来,他就撤掉银网放在干燥的粗布上,把陶制的茶壶直接拎了上去,压住了火。
闻到没有煮开的茶叶散发的微微清香,小火人再度满意地缩了下去。
“言归正传,所以正月将近,你怎么还有空跑来我这里,祭礼应该是很忙的吧”
青年伸筷时微微露出的洁白牙齿咬着鱼肉,他吃相斯文,但也不在乎食不言的规矩,怎么舒服随意怎么来。
就是因为这样,安倍晴明就有跑到他这里来的兴趣,当然也不止这一项兴趣。
“平安京中,来了不少咒术师。”
年轻的阴阳师也拿起碟子,像是随意地开口,“他们似乎把因为负面的情绪而生成的妖鬼统称为诅咒,像是要创造一个新的流派一样出现了。”
“咒术师不是很早就存在了这种称呼吗,阴阳师也是其中之一吧。”
贺茂朝义发出一声轻笑,“阴阳师还身兼数职,必须什么都学,只钻研咒术之道还轻松一点。”
两人都不是很在意“咒术师”的出现和这一个称呼的兴起,因为称呼就算有千万种不同,他们都是研究“咒”的人。
何谓咒呢,当然是万事万物运行的道理。
就算是没有灵力的普通人,其实都在一生中数次研究这样的道理。
称呼,也仅仅是其中一种咒而已。
就像是当时诗鬼的事件,他们便把那个脑门有针线缝过痕迹的僧人当成是一位咒术师。
那阵子闹得满城风雨的狐魅一事在诗鬼离去后突然止息了,主要负责的阴阳师是贺茂忠行。
安倍晴明的回复里虽然没有任何关于狐魅的信息,但他需要汇报至宫廷,只好半编了一个理由,也将爱徒的名字带了一带,做好平安京中结界的巩固,就给这件事划上了一个句号。
安倍晴明曾追随着“西边山上的佛寺”这一信息想要找到这个僧人。
西边山上的佛寺是醍醐寺,寺很大,往来僧人十分多,阴阳师问了久居在那的灵,没有谁见过这样一个奇怪的僧人。不过对方如果用了帽子遮挡住了伤痕,它们也不会随意掀开僧侣的帽子查看,所以不是很清楚。
不过那个“佛寺中的花”就很有名了,是关于源信上人的故事。
“源信”
贺茂朝义问,“就是那个一直守着一朵花开的人”
“你听说过。”
“听过妖怪们提起过,毕竟是一件很有恒心的事,值得妖怪们喜欢。”
源信上人没有出家,年轻时曾为生病的妻子采花做药引,但花还没有开,他的妻子便离世了。
从此以后,他就在山上久居,守着那朵未开的花,已经有数十年了。
世人见他虔诚,山下又有佛寺,就以上人称呼他。
安倍晴明点头,想再说点什么。
贺茂朝义叹了口气,打断他。
“你想要说的重点应该不是这件事,虽然成为阴阳师后变成谜语人很正常,但是我不是宫廷中的贵族,也不是要寻求你帮助的朝臣,大阴阳师”
青年笑了,“赶紧进入主题,说点人话。”
这样扭曲的谜语人发言到底是跟谁学的,忠行那家伙一向严肃,不怎么会多说废话。
年轻的阴阳师抬头,定定地看回他,没有被点出不是的哑然或是羞赧,只说,“以后下雪,多穿一件衣服。”
居然是要和他讨价还价。
青年内心微微讶异,扬起有求必应的唇角,“好。”
安倍晴明这才慢慢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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