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一过, 树花都被打落的樱与桃纷纷结出了小核一样的果子,桃毛茸茸的青果掉下一两颗,公卿走过,就踏出了青涩的初夏意味, 照旧引得蝴蝶飘来, 摇摇欲坠般地飞着。
除了出入宫廷做仪式, 安倍晴明就在老老实实找莺。
他袖里握着那支竹笛, 指腹摩挲过笛尾上的纹路,还能摸下点点新刻的竹屑。
逢魔之时, 官道旁一条小径的夜酒馆准备开门, 灯笼鬼刚被点上火,模模糊糊地睁开眼,裂开笼罩伸出舌头,就看到街边突然一阵鹤羽从天纷乱而落。
白衣白发的阴阳师从飞羽中走出, 袖间竹笛, 手执折扇, 仿佛朗月入怀,整个人都带着一阵夜色里独有的凉风。
灯笼鬼瞪大眼睛哇
小妖怪垂着长长的火舌直接飞了出去,差点就要往人身上舔, 然而被那双幽蓝色眼眸一看, 立刻停下脚步。
“晴明大人, 是安倍晴明大人吗”
灯笼鬼十分热情,“听说您这几天都在朱雀大道上询问事情, 我也知道我也知道, 可算是等到您来这里了,灯笼鬼第一次见到您,天呐, 呜呖呖呖呜呜呜”
囔着囔着灯笼鬼居然感动得哭了起来,眼睛流出来的泪水噗地一下把刚点起不久的火苗给浇灭了。
火一灭,整只妖怪就像是断电了一样,直挺挺跌落在地上。
安倍晴明“”
我还一句话都没说呢,就出个场怎么就成这样了
年轻的阴阳师叹了口气,走上前,伸出的手指间盈起了火光的颜色。
用后山上两只大狐狸的话来说,这半年来,安倍晴明不仅又长了点个子,一张脸也越加清瘦俊逸了,翩翩少年朗朗如明月,带着阴阳师一职的神秘性加成。不仅在各大家族眼中炙手可热,在不少贵女姬君的心里也挺热的。
在妖怪的世界,他身怀的强大灵力更是让许多妖怪心生向往,同时他又具备了足够的实力,有着半妖的血统也不如咒术师除妖师之流那般刻板,就像是轮冉冉升起的明月朝阳怎么比喻都行,只想让妖怪倾倒。
两只狐狸狐言狐语,明里暗里都是吹,围观的听众基本上也都是喜欢添油加醋的妖怪,那么在妖怪的世界,安倍晴明的传说自然也没有输给人类的一边。
未来大阴阳师的风貌隐隐可见,只差一点时间,和一点心境上的改变。
灯笼鬼再度爬了起来,惊喜自己竟然接受到了晴明大人的灵力,烧得更加旺盛,咋咋呼呼地直往对方二蓝的裤脚上舔。
安倍晴明刻意布置了术式,所以布料烧不起来,就是这样的情况问话有点艰难,他还是把灯笼鬼稍微提了起来,挂到一个小高处。
灯笼鬼感动得只想把火苗掏出来。
酒馆旁边一个小巷里也叮叮当当一阵响声,一些和灯笼鬼一样的小付丧神都冒出了头,望来望去。
“我想知道那只梅上莺的消息,”白发的阴阳师问,“大概是在元日后几天,你们有没有见过一只黄莺。”
“当然认识当然认识,”灯笼鬼垂着舌头呼啦地说着,“莺啊,很喜欢往外面这边跑,好多年了,每次开春后就会来这里唱歌,她可喜欢梅啦,就算那株梅在睡觉她也要经常返回去看,嗓子也好听,不少老树都喜欢,呜呖”
见灯笼鬼那么热情,小妖怪们都忙不送跌地说了起来,叽叽喳喳,呼啦咕噜,然而没有半点有用的情报。
阴阳师无奈地按了按眉,深觉得自己应该搞一套有效点的负责收集消息的妖怪组织,至少可以节约不少时间。
想起梅说过她所看到的那团阴影,安倍晴明低头问那些跳到桌子上的小妖怪们,“那几天你们有没有感觉到奇怪的气息,或者看到了蛇一样的妖怪”
他这么一说,叽叽喳喳的妖怪们就安静了一下,相互望望。
“呜呖”唯独灯笼鬼嘴巴没停,顿了一下不解道,“那时候是冬天,蛇都会冬眠,但是大人,晴明大人,你知道,从前年开始就有不少灾祸发生,人类的怨恨,都是会化成蛇的呖”
安倍晴明沉默下来,冬季严寒,但是人们的怨恨因为灾害也更旺盛,“怨恨”这样最幽怨的情绪蜿蜒如蛇,光是存在就伤人伤己。
自古也有传说,说世间大大小小的怨恨都由蛇神掌管,所以因怨恨生成的妖怪都会以蛇的形态出现。
可能有篱墙那么高的身量,应该是非同一般的怨恨。
吩咐了几声,安倍晴明今夜依旧带着不解离开了。
没过几天,他再度因为要替贵人做祓除灾厄的仪式入宫。
宫廷宽而长的屋甍一向让人觉得阴而凉,却也把初夏的绿意隔绝了。
阴阳师行走在清风里,熟练地避过了那些拉拢送礼的人,从层层帘幕后听到了一些近来的时事。
源氏武将联合阴阳师制服丹波山野中的大妖怪土蜘蛛,像是拉锯战一样,轮到源氏在一众势力里拔出了一点头,压在平家之上,准备触及那招摇的藤花。
“土蜘蛛”
安倍晴明意外,“那样力大无穷,身如山岳的大妖怪都能被降服,源氏门下的阴阳师也真是厉害。”
他语气不显,但赞美发自内心,身边人见他眼中毫无一丝艳羡痕迹,摇摇头,“听说他们新招揽了不少阴阳师,肯付出代价的话,能诛杀土蜘蛛也不算奇怪,但这样的功绩也只够源氏自满一段时间,肯定不是长久之策,也不能完全满足一个家族的野心。”
白发的阴阳师抬眼看了他一眼,眼中有点笑意,“那保宪师兄又有什么远见”
贺茂保宪,贺茂忠行之子,是晴明的师兄,同是年轻一代中擅阴阳道的天才,两人关系一向不错。他长相偏忠厚英健,身穿黑色狩衣,肩头趴着一只妖怪式神,是两尾的猫又。
两人在仪式结束后,在宫廷下的一角闲聊。
贺茂保宪看着晴明的笑容,越发觉得有狐狸的影子在里面了不是那种奸诈狡猾要阴人的感觉,而是精明中带着随意,随意地就可以哎呀一声和你装傻,但其实心中一片清明。
“远见到没有什么远见,再说这些事情你也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掺和进来。”
就是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还能维持多久。贺茂保宪如实叹道,“你这点和他不一样,好也不好,只不过源氏如果再没有个切实的条件稳固地位,手下阴阳师那么多,恐怕就要涉及那一面了。或许已经涉及也说不定”
黑衣的阴阳师话声渐小。
宫闱里,身为术师虽然不怕有人偷听,但有些话还是不好说得明目张胆。
土蜘蛛的功绩对于源氏来说只是一个起跳点,如果其他几家也有动作,源氏就要重新回到起跑线,所以急需再找稳固点往上迈步,接下来对于安倍晴明的拉拢也只会更加热情。
如果实在没有办法,恐怕就要涉及邪魔歪道一面了。
晴明自然知道贺茂保宪的未完之话,不过注意力却放在前一句。
“和他不一样”他低声问。
因为不清楚确切的年岁,又是半妖血脉,还有诡异的双眼,贺茂家的人称呼贺茂朝义,都是用一个“他”字代替。贺茂保宪年幼这么听来,也自然而然地养成了这个习惯。
“这也是我听长辈们说来的,如果不是见到你,我都会觉半妖的血脉是个特别倒霉头疼的存在。”
黑衣的阴阳师回忆着比较儿时的记忆,手中折扇拍了拍后颈,想到,“妖异的事物总会惹人恐惧和非议,曾有人为了对付贺茂家,拿半妖的血脉做了文章,但是被他自己解决了,听说那时所有贵族噤若寒蝉,好像朝中似乎还有他的官职在”
说完贺茂保宪就看到自己的师弟很震惊地看了自己一眼,仿佛自己说出了不得了的天书。
贺茂保宪点头,“是真的。”
不然怎么能出入宫廷
你不知道吗你们经常呆在一起的吧
安倍晴明一噎,对不起,不知道。
保宪摊手,那没办法了。
贺茂朝义怎么看都是要喝露水的仙人级别,就算目不太能视耳不太能听也活得逍遥自在仿佛与世隔绝,说他涉及过那些伤春悲秋的朝野贵族议事的场合
两个阴阳师幻想了一下青年出现在宫廷里,好风雅好装腔作势的贵族们看到他,那个画面,哇哦。
爬上少年肩头的小白狐狸不明所以,叫了一声“嘎哦。”
猫又甩起尾巴轻轻抽了他一下。
贺茂保宪挑眉,“白藏主”
“小白你怎么过来了”
安倍晴明伸出手,让式神跳入怀里,“他回来了吗”
面对主人的发问,小白抬起头,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道“朝义大人回来后让我带一些消息给您,然后又离开了”
贺茂保宪看着自己师弟迈出的脚步顿住了,觉得这次闲聊估计也就只能到这,用扇子打了打对方的肩,干脆地告辞而去。
“有机会你自己问问他或者回学堂旁边的书库翻一下吧。”走前还好心吩咐了一句。
晴明心情有点复杂,点点头,“好的,多谢保宪师兄。”
小白带回的消息有三个。
贺茂朝义的出门是因为有冥府而来的鬼使找他帮忙当然不是叫他去打打杀杀,而是向他打听某些幽魂的去向。
最近灾祸太多,鬼使忙不过来,也需要走走便利。
青年回来之后见到小白孤零零地呆在后山上,无聊地在廊下刨爪子,不禁哑然失笑,请他吃了点东西,就让他回到安倍晴明这里。
“朝义大人说,他最近还要去找雪野的入殓师喝酒,所以这段时间可能都不会在山上。”
这不奇怪。
贺茂朝义有时候比阴阳寮的阴阳师还要忙,现在入夏,到了许多花期花季,各色的草也开始疯长,池边会有菖蒲,叶尖有蜻蜓,就连粉白的牡丹也准备开了。
山野精怪都喜欢这样的时节,青年经常在这时候去找书翁谈论画,找弈下棋,找妖琴师听新的曲子
阴阳师捏着小白的尾巴脑补出了对方舒服又自在的风雅生活,又想到自己在寮里辛勤的加班加点的模样,没几下小狐狸就在他手里咋咋呼呼,还不敢喊疼。
嗯,不奇怪。
二是关于笛子的事情,万年竹做的青色竹笛被青年刻了纹路之后,就是要交给安倍晴明的。不过也不是他想送,而是一个一直在关注安倍晴明的长辈用了其他东西交换来的。
听到这,年轻的阴阳师露出了一言难尽、感同身受的表情。
能听过贺茂朝义吹笛子的人都不容易,甚至愿意换掉他手里的笛子,这得是多少曲吹出来的啊。
“长辈看来是母亲那边的朋友了”
少年摸了摸小白的耳朵,想了一下,“没记错的话,母亲似乎是有位叫玉藻前的朋友,据说他曾是最大的平原上的百鬼夜行之主,九尾的天狐,后来各大鬼王兴起,百鬼夜行的规模不一,便难以比较了。”
不论是不是有自己的原因在内,贺茂朝义能得到这种大妖怪的赏识并做了交易,足见他的厉害。
“第三件事呢”少年问小白。
小白抖了抖耳朵,又被轻轻捏住,唔了一声说
“朝义大人还说,如果您遇上了无法解决的事,可以去找青行灯大人问问。”
安倍晴明一愣。
是啊,他怎么没想到呢。
近几年,近几十年,甚至说近两三百年,书上有载的人口传说的,都在表示世间妖魔鬼怪越来越多,那肯定有专门负责收集消息的大妖怪存在。
他其实不需要浪费太多时间。
青行灯是住在蜃气楼中的大妖怪,蜃气楼无边无际,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阁馆漂浮无数蓝色纸糊的行灯。
传说中,这位女妖是一个喜欢收集着故事的妖怪。
每次出现,都是在人们讲述了一百个故事,吹灭最后一根蜡烛之后。
人类口中说出来的怪异如被她捕获,便不会成为诅咒,而是成为她的一盏灯。
无穷无尽的幽明灯火就是她的力量,千百年来,蜃气楼中满是她的行灯浮游。
找到青行灯并不难。
天色暗下,四野中传来了歌声。
蜃楼摆渡,接上一个少年。
纷乱的鹤羽落到了蜃气楼灯火最密集的地方。
安倍晴明穿行于冷色幻梦般的楼阁,就见到了青行灯。
“初次见面。”
昳丽的女妖见到弯腰的白发阴阳师,掩唇发出了吃吃的轻笑。
她伸出手指,接住从少年掌心飞出的带路的光蝶,语带欣喜地说道“终于能见到你了,平安京的风云人物。”
安倍晴明行了个简单的礼节,才问“你知道我要来”
女妖起身,从长灯上缓步走下,踏在虚空的步伐都点出了透明的涟漪,然后燃起幽蓝的火焰。
“收集故事的人总喜欢见到传说中的人物,我向他要求过,可他却打着不能指使你的幌子从来没有和你提过一句我的事。”
青行灯笑着在少年面前优雅翘起双腿,很直接地说,“我愿意成为你的式神,你一定能在之后为我带来许多故事。”
安倍晴明
这么果断干脆的发言让他连提出自己想用故事来交换情报的来意都没机会,就地哽了一下。
青行灯幽幽说道,“那么,你想问什么,小阴阳师。”
安倍晴明抬起幽蓝的眼睛。
“关于一只莺,还有”
雪野。
入殓师居住在雪野,是一个一年四季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的地方。
到不是因为他喜欢雪景,而是因为他经常为尸体描摹妆容,最好是呆在气温低下的环境。
就连他自己住的屋舍,都很简单朴素,还有点漏风。
能和安倍晴明说出不论看什么事物都能看出趣味的青年来到入殓师的住处,自然没有对环境发表任何意见。
入殓师脾气古怪,在屋中画着妆容,没有招待。他就施施然坐在屋外,看着步入初夏的雪野难得有的绿意。
画完最后一笔,入殓师放下手中的工具,就听到屋外的青年开口。
“冥府中的那位大人要我带些话给你。”
“什么”
贺茂朝义目光远望,神情温和,仿佛对暗号一样说出语句莫名的话,“希望你能去找水无月里开得最盛的牡丹,花丛里会有许多死去的蝴蝶。”
入殓师“知道了。”
唉,谜语人。
青年偷偷腹诽了一句。
房内的入殓师不再说话,贺茂朝义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带到了,没坐多久,留了半壶酒在廊下,起身便准备离开。
他一向没有什么代步的妖怪,但崎岖的山路和深陷的泥沼都不会为难他。
他慢慢地走着,有陌生的雪野小妖怪见到他,都会搬开他脚边的石头,免得让他绊倒。
“谢谢。”贺茂朝义低头笑了笑。
小妖怪摇摇头又点点头,只觉得这个半妖好神秘,神秘极了,也很可怜。
另一边,青行灯在这时正好和安倍晴明说,“你想知道那个男人的故事啊,对,贺茂朝义,我经常不去记住这么绕口的名字他的故事,我其实知道的也不多呢。”
安倍晴明奇怪道“你也不知道”
不是说万事通吗
女妖想了想,抬头望着空旷绮丽的屋中灯火,声音幽幽,“有一点你可能不知道。你半妖的血脉没有影响你的人性,所以不能像妖怪一样感知有着野兽般的本能,可就算是再凶猛的野兽,在看到他那双坏掉的眼睛的时候,都只会有一个念头。”
“什么”
“他真可怜。”
青行灯含笑着说,“每个妖怪见到他第一面时都会觉得他很可怜,即使不清楚原因,知道他有着那样的语言和外貌,也都会不自觉的善待他而他,便利用这样的优势,坐拥比我还多的故事或者说,掌握了许多流转的语言。”
流转的语言,即是信息。
如果说安倍晴明打听一只莺的消息都那么艰难,才刚刚升起建立一个情报网的念头,那么贺茂朝义的身后,无数山精妖怪构建的信息脉络早就成熟。
风吹草动,青年坐在后山中的檐廊下,不需要亲自去看去听,就能知道平安京大大小小的琐事。
他拥有着更广阔的视野,比百物语之主都望尘莫及的信息网。
玉藻前进入宫廷,便补足了他对平安京最后一块信息的缺陷。
“我是在收集故事,他却在刻意寻找着什么,只是在你声名鹊起后,突然消停了不少”
安倍晴明怔愣地接下女妖递过来的一根绒黄的羽毛。
羽毛上结着半颗黑色的鲜血,仿佛能让人看出这一只柔软的小鸟遭遇到了什么不幸。
“他和我说,想要见你一面,就要找到这根羽毛并把它交给你,这是我们之间的交易。”
青行灯的唇角从未放下,现在就连一双碧绿的水瞳都亮起了幽明的光。
安倍晴明的脸庞倒映在她的眼睛里。
“看到你这幅表情,我想我又从中看到了一个故事。
“平安京中有一张巨大的蛛网,捉住了许多蝴蝶,也捉住了这只绒黄色的小鸟。
“聪明的阴阳师,你猜那里是哪”
大风呼啸。
这样的风在初夏之夜出现得十分诡异。
和宫廷中宽大阴凉的屋甍不同,这里廊下的影子还多了一份能慢慢渗透进骨髓里的冷意,漆黑色的廊柱上曾有新血的痕迹。
深林围绕着青黑色的祭坛,少女红白的巫女服显然是新换上,她痛苦地扭动在祭坛中,身边都是嚯嚯流动的影子,曾死于此的灵魂也在其间,像是蛇一样蠕动不止。
不久,利器拖过地面的声音传来,擅阴阳术也擅长刀术的一个武将举刀,刀落下,少女最后在人世里发出的声音尖厉刺耳,犹如鸟类死前的啼哭。
汇聚到一个极点的阴气诡魅般地冲天而起,与千里之外新的灾害下民间爆发的诅咒遥相呼应,环绕着整座山林不曾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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