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职我没有那种东西, 他们不敢把我写进去,我也不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
就连贺茂家的记录也只是短暂一行,没名没姓, 放在千年后都只是野史一样的花边消息存在,无头无尾, 也多亏安倍晴明能找到。
几分钟后, 贺茂朝义慢慢直起身, 收敛玩笑的态度, 惹得面红耳赤的阴阳师也慢慢回过神。
安倍晴明想, 这种终结流言的方式自己还是学不来的,因为这无异于和宫廷划分了界限,那源氏和平安京的灾祸又能有谁来处理
只不过贺茂家的那些记录, 谁看了会不去幻想那个在风中以指尖明灭两界灯火的青年,就连他在简短的文字时, 都不禁心潮澎湃起来。
“装腔作势而已, 你也可以做到。”
贺茂朝义淡淡地说, “说不定做得比我还要出色。”
毕竟他什么力量都没有, 什么也不会,也就吹笛子比较自信。
安倍晴明你哪来的自信。
他无奈摇头, “你总是说得那么轻松, 反而让我喘不过气来。难道这也是你看到的未来吗”
贺茂朝义睨了他一眼, 单手轻撑着脸颧,“不,这就是我个人的预言了, 当你拯救下这座平安京,那她为什么不会为你熄灭一次灯火”
“”
拯救平安京,青年说这句话的语气依然轻松无比。阴阳师还是无奈地笑了笑, 他很早就把贺茂朝义的瞥视未来的能力归于贺茂家的血脉和天狐的血统混合而得出的新型术式,贺茂家一向擅长占卜,天狐又是太阳与月亮皆会眷顾的妖怪,所以贺茂朝义曾经应该是有着非凡的预见力,只是未来从来都是不定的。
而他的那双眼睛,也很有可能是术式的反噬之类引起的不知道能不能治好。
这个想法安倍晴明已经想了有些时候了,所以事后又得知对方身上有其他的疾患,自然觉得不好受。
困难越来越大,他也越来越没有把握。
不过还好,来日方长,他相信自己总能治好他。
闲聊总不是办法,经过刚刚一闹,心里的某处堵塞似乎悄声无息地消失了,年轻的阴阳师以目光描摹贺茂朝义的轮廓,口吻认真而严肃起来。
“我想先解决源氏的祭献,但是我没有受到召见的机会,流言仅仅只是与藤原氏的合作压制得太慢了。”
贺茂朝义眉梢一挑“不是答应招揽,而是合作吗。”
“因为我认为,阴阳师不应该有站位。阴阳之道,是这个世间运转的道理与咒,永远只是为了调解两个世界的矛盾而存在,阴阳师任职于宫廷,服务的也从来不是贵族,而是这个时代。”
说这番话的时候,那双幽蓝色的眼睛隐隐浮出了一种不凡的气度,阴阳师的视野在这一刻变得广阔无边,眼中只有辽远的万象天地。
这就是他在这个大难题中,寻找到的一个和解之法。
“不错。”
贺茂朝义笑起来,“那么这个答案值得我来为之添砖加瓦。”
“”
阴阳师的注意力也回到他的身上,他想到那些源氏的阴阳师手笔,想到贺茂朝义从不在意的态度,还有一直没有露面的黑手,语气更认真地提醒道,“保护好自己。”
他顿了顿,情绪翻涌的迫切目光在对上青年视线的那一刻沉寂下来,低声重复了一边,“保护好自己。”
青年愣了一下,唇角自然地挑起,“放心。”
夏末,厚重的屋甍下与宽敞的宫道旁都掉落了一朵朵粉瓣层叠的夏花,如果说先前流言加身的安倍晴明走出宫外时贵女朝臣的忌讳回避,是掩住面口,视而不见,绕路而行。
但当第二个穿着黑狩衣的阴阳师缓步走入时,清凉殿内外侍从与朝臣纷纷失去了规矩,闻声便加快脚步离开。
有人不慎窥见了阴阳师的容貌,不免脚步一顿,要人生生在旁边踩上一脚才有回神。
京中传闻的狐魅惑人,恐怕都没有这样一眼望去就叫人不能动弹的厉害。
贺茂朝义半垂着眼,一回生二回熟,能说的由头也更多了,他这次做法自然不会那么粗暴。
以他的资格其实连宫廷都不能进入,但既然无人敢拦,那他就和和气气地坐在了数位朝臣面前,双眼一闭,再缓缓抬起。
溶金般的狐瞳仿佛收束了所有的光,殿内一暗,帘后的贵人们也是一惊。
只有一端的女御似毫无影响,她的帘子在青年的身后,在青年睁开眼的瞬间,甚至低低地笑了出来。火焰似尾的影子延伸在无人能见的帘幕上,晃出一重又一重的影子。
青年的袖间,放着那个粗糙的狐狸木雕,借助妖力,他点起一双狐狸的眼睛。
“忠行无用,保宪年幼,但贺茂一族不能无人发声。”
贺茂朝义看向在座的朝臣,扫袖坐正,眼睛带笑。
“诸位,让我们来谈谈狐魅一事吧。”
有谁要和狐狸比比睁眼说瞎话
处事流言,洗耳恭听。
贺茂保宪就坐在廊外,一边摇头,一边听着里面的唇枪舌战,心里不免幸灾乐祸。贺茂家招惹的狐狸可都是大佛啊,源氏的阴阳师怎么就没有多算算哦,忘了,占卜一脉目前还是我们家比较厉害。
原来晴明是直接把本人请了出来。
事实证明,普通的人类还是斗不过狐狸的,当贺茂朝义摸着眼睛收回障眼法离开宫廷的时候,有个朝臣悄悄地跟了过来。
“贺茂朝义阁下。”
青年看着对方年轻的面孔,问,“梅的事解决了”
年轻人不敢看他,连连拜谢,“晴明大人带回来了一根鸟的羽毛,不知道为什么,那梅花就在一夜之间凋谢了。多谢您向我举荐他。”
“无需客气,道真的子孙。”
青年语气随意,“那树梅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我也很喜欢她。”
这位菅原家的后裔再次答谢,又问,“不过晴明大人和那树梅说了一整夜的话,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突然像是被打了小报告的感觉让青年笑了笑,头也没回地说,“阴阳师大人们的事,我一个半妖怎么会清楚。”
年轻的朝臣脚步一顿,诺诺地不敢再多说什么了,等到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安倍晴明才从阴影处走出,一脸复杂。
如果不是因为莺的事,他就不会知道源氏的祭献,如果不知道源氏的祭献,他也就不会遇上为宿傩提前进入平安京的里梅。
贺茂朝义将袖子里的木雕抛给他。
狐魅在伤害贺茂忠行之后再度销声匿迹,玉藻前之前离开时再度拿出一尾妖力附身在青年的木雕上,口头上说是用来换取笛子,实际上是用于和贺茂朝义的联系。
有没有保护之意看个人理解,安倍晴明接下木雕,脚底刻着一行字,凹凸不平。
化身玉藻前。
“阴阳师,有杰出的才能可是不够的,还要有点政治的眼光才行,晴明。”
青年闲闲地笼手入袖,“去吧。”
流言的转向只需要一天,在安倍晴明久未被召见入宫,四处解决其他事务的时候,狐魅再度出现,这次竟然是潜入了宫廷。当值的源氏阴阳师护卫不力,让一位女御受到冲撞,加之贺茂朝义的言论,安倍晴明渐渐又有了发声的机会。
利用里梅使用的符咒,他用同样的手段开始慢慢传出源氏一族的阴谋。
货真价实的语言比谣传的流言传得还要快,平氏见风使舵,藤原氏因为合作关系早就有所耳闻,等到最后一朵夏花从枝头掉落时,源氏家主受到了问询。
利用灾害后的混乱,祭献一个又一个无辜的少女,这一个把柄被抓在手,又有许多牵扯关联的人和事要调查,源氏怎么样都不肯可能在短时间继续攀升了。
阴阳师松了口气,这样的话不管是邪神的临世还是少女的鲜血,终于画下了休止符。
“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啊”
“只有八岐大蛇才能抵御鬼神宿傩”
“源氏代代祭献,皆是为了除恶消灾抵御妖魔”
源氏长老伏跪在地。
“上古邪神乃怨恨的化身,用以对付东山而来的诅咒师,才是不会牵连到平安京的计策啊”
这个辩驳宛若晴天霹雳,让安倍晴明愣在原地。
他在说什么
他怎么有脸面说出这样的话,上古邪神,难道是这么好利用的吗
身在御前,阴阳师收敛表情垂首,眼中却翻滚着深色的怒火和惊涛。
他心中盘桓起不一的想法,像是纷乱的雪花,一下冰封住清明的大脑。
没想到源氏还有这一手。
两面宿傩的逼近被源氏公然揭示,引起了一片恐慌,这本来是阴阳寮应该在暗中进行的推算与处理,贺茂保宪匆匆看了安倍晴明一眼,就要皱着眉应付起惊慌失措前来询问的朝臣。
无论源氏是否想要为自己开脱,得以危及整座平安京的灾害面前,被祭献的少女自然被抛在了脑后。
“晴明,你怎么看”
嘈杂的环境内,在场的朝臣见到安倍晴明并未惊慌,像是白鹤一般静立,脑中有关白狐之子的传闻一个接着一个,不是灵力强大就是可号令百鬼,转眼就来询问白发的阴阳师是不是已经有了祓除灾害的办法。
一声又一声询问和试探接踵而来,像是漆黑的漩涡,扯动了鹤羽一样的衣袖。本爱附庸风雅的贵族公卿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没有丝毫的礼仪与尊贵之处,在他面前露出真实的面孔。
令人作呕。
直到最高处的视线也落到他身上的时候。
我看到你的未来如月圆满,所以将这一扇月光送你。
未来的大阴阳师。
阴阳师,虽任职于宫廷,但却服务于时代。
这就是我所找到的和解的办法。
众人看到白发阴阳师缓缓抬起头,眉目平静,举止泰然,仿若身带雪月,行了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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