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探视和雪夜
曲燎原经常被宋野说是“二百五”,其实听起来和高秀月说他是一样的,不像骂他,倒更像是一个亲密的称呼。
他不会生气,但是隐约觉得,宋野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除了长高以外,还多了种以前没有、也没在其他人身上发现的特殊品质。
他说不好究竟是什么,对这种品质有点喜欢,也有点羡慕,希望能在宋野身上感应到更多,还希望自己也能拥有。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知道,这种品质叫性吸引力,或者叫,性感。
现在不但他还不懂,宋野自己都并不是有意识地在释放这种东西。
这天依旧是第三节晚自习下课后,实验班学生才放学回到宿舍。
宋野到411宿舍去拿曲燎原帮他打好的热水,本来还想和曲燎原说两句话,曲燎原裹得严严实实像个蚕蛹,只露着脑袋,脸冲着墙,已经睡着了。
他只好提着暖水壶回了宿舍。今天晚上又降了温,外面还刮着大风,他决定也偷一天懒,不顶着寒风出门去洗澡了,灌好热水袋塞进被窝最里面,就去了水房刷牙洗脸。
稍后他回来,想倒杯水喝,发现暖水壶里只剩了一点有水垢的底,问舍友们“你们谁倒我热水了吗”
“我倒的,”有个已经进了被窝里的舍友道,“刚才我吃药倒的。”
“怎么了就要吃药”宋野问他。
舍友道“就前两天被冻感冒了,一直不好。”
宋野说“太冷了,晨跑要多穿点。”
舍友笑着说“嗯,宋野你也是啊。”
宋野拧好杯盖,也上床睡觉,热水袋已经把被窝下半截、脚的部分暖热了,睡觉时脚不冷,其实也就能暖洋洋地入睡了。
睡着之前,他还是忍不住腹诽了舍友一百句我弟给我打的热水,谁准你说都不说一声就倒光了活该你感冒一直不好。
月中,终于供了暖,学生们度过了每年入冬前后最难捱的一段时间。
2006年的冬天也随之正式来了。
这一年的冬天,发生了影响宋野和曲燎原一生的两件大事。
第一件,十二月初,宋志国的案子尘埃落定,一审获刑八年,他本人当庭表示不会上诉。
第二件,前后相差十天不到,刚进十二月中旬时,国营407厂由于经营不善、亏损严重,不得不顺应局势,自此拉开了企业改制的序幕。
数日后的周五,一中上完了这一大周的课,学生们中午放假,曲大江在校门口接到宋野和曲燎原,带他俩一起去位于市郊的本市看守所。
两人这才知道宋志国前几天已经被判了刑,可以和家人亲友见面了。而且到元旦后,他就要被送离本市,到省会的监狱去服刑。
到了看守所,根据宋志国本人的要求,曲大江陪同宋野一起进去探视他。
曲燎原这才发现自己要被独自留在外面,就有点忐忑,他第一次来看守所,这里有种极度压抑的寂静与肃穆,令他感到十分紧张。
宋野来的路上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此时才开了口,道“小曲儿能和我们一起进去吗我爸很喜欢他,也见一面吧。”
曲燎原心里一松,觉得温暖也觉得心酸,朝宋野站得近了些,但又不知该和宋野说什么,就只双眼关切地注视着宋野。
宋野对他笑一下,眼里流露出几分无奈的哀伤。
曲大江去和所方说了下情况,回来道“可以一起进去。”又嘱咐曲燎原,“进去后不要乱说话。”
朝会客室走的时候,曲大江走在前面。
曲燎原在后面悄悄握住了宋野的手,宋野马上用力反握住了他,他感觉到宋野在竭力克制着情绪,那只手冰凉,还阵阵轻微地战栗着。
他俩都以为,进去后会像电视剧里演得一样,宋志国坐在桌子后面等着见他们,身后也许还有两名警察随时准备约束他的行为。
但里面只有宋志国一个人,也没有坐着,而是立在桌旁,身上穿着深蓝色的犯人制服戴着手铐和脚镣。
曲燎原的印象里,宋志国一直是位很儒雅也很帅气的叔叔,现在头发被剃掉,几乎接近光头,瘦了很多,脸颊甚至都有些凹陷,金边眼镜也换成了黑框镜,但是看脸色,健康状况应该还可以。
曲燎原听到宋野在轻轻抽气,担心他是哭了,忙扭头看他,他的表情却很冷静。
宋志国没有先与儿子说话,而是直直朝着曲大江,郑重地屈膝跪下,认真地磕了个头。
曲大江被惊了一跳,忙上前去搀扶起他,曲燎原也要迈步过去,被宋野拉住,声音很低,细听是有些颤抖的,对曲燎原说“你别管。”
宋志国此举自然是为了儿子,既是感谢这大半年来曲大江夫妇对儿子的照顾,也有着更深一层的托付。
他注定要缺席儿子的成长,高中、高考、大学、参加工作甚至,如果宋野结婚够早的话,人生中这许多重要的时刻,宋志国也许全部都没有机会参与了,他只能把还未成人的儿子,交托给目前来看最值得信赖的曲家。
他和曲大江交谈着,宋野和曲燎原在旁边安静地听着。
宋志国忍不住用余光看他的儿子,发现宋野用一种极度眷恋的目光望着自己。
这是宋野这几年来第一次对他流露出这样的情感,却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和曲大江结束了谈话,宋志国才把目光正式投向了宋野。
“小野,你长高了。”他笑着对儿子说。
宋野用看父亲的柔软目光看着他,道“爸,你离家的前一天,我和你吵架,说的都是气话。我早就不恨你了。”
“我早就知道了。”宋志国还是笑着,眼镜后的双眸里隐有泪光。
探视结束,从看守所回到407厂,冬日天短,已经接近傍晚。
回到家里,曲大江把情况和高秀月简短说了下,高秀月进两个高中生的房间来看宋野,想安慰他几句。
宋野倒是平常样子,还反过来安慰她“高姨,别替我担心,我没事,这么久了,早就有心理准备。八年也不太长,表现好的话还会减刑,说不定不等我大学毕业,他就出来了。”
他把高秀月准备的话都说完了,她只得暗暗叹气,冲曲燎原打了眼色。
曲燎原会意,妈妈是让他好好陪着宋野,就点了点头。
高秀月这才出去了。
宋野又陷入了沉默,安静地坐在自己床边。
曲燎原小心地看了他片刻,慢慢坐过来,挨着他,想说什么,又怕说错。
两人就这样一起沉默着,半晌都没说话,直到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天快黑了。
“你等我一下。”曲燎原起身出去了一趟,很快回来,给宋野看自己从曲大江衣兜里摸来的烟和打火机,用询问的眼神看他,意思是问,想抽烟吗
宋野道“去外面。”
曲大江和高秀月都在家,他俩在家里抽烟是有点不像样子。
两人便从家里出来,到了楼下,宋野就向曲燎原要了烟,曲燎原递给他,并认真地帮他点了,看他抽了一口,才又给自己也点了一支。
宋野抽着烟,眯起眼看了看暗色的天空,抬脚朝外面走去。
曲燎原不知他要去哪儿,忙跟了上去。
起初两人还是并肩而行,但宋野越走越快,曲燎原只得加快步子努力跟他。
到了家属院大门外,曲燎原突然意识到宋野可能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才慢慢落在了后面,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阴天,刮着凌厉的北风。
天气寒冷,厂里情况又不好,一多半职工都放了假,路上没什么人,他俩一前一后,脚步声都慢慢重叠在了一起。
曲燎原手指夹着那根烟,没怎么抽,很快就在风里燃尽了。
宋野刚刚把抽完的烟蒂丢掉,但也没有回头再问曲燎原要一支。
曲燎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觉得很难过,他不知道自己除了这样跟着宋野,还可以为宋野做些什么,他此时心里充满了彷徨,以及对宋野深深的担忧。宋野此时的状态,让他依稀想起几年前,宋志国再婚的那一天。那天宋野也是这样安静,沉默寡言地看着那场喧闹的喜事,那时的曲燎原也不知要怎么安慰他,也只会像这样跟着他,无能为力地看着他。
曲燎原充满了挫败感,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半点长进还老是觉得自己能保护宋野,从来没有做到过。宋野要他这个弟弟,有什么用何况他连亲弟弟都不是,如果他是亲弟弟,至少能体会到宋野此时的心情,而不是只能像这样,什么也做不了,连宋野在想什么,他也不知道。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他没有手表,也没带手机出来,不知道现在几点,不知道两人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厂里走了多久,耳朵和脸都已经在寒风里变得麻木。
忽然他感到鼻尖一凉,抬手用手指蘸了看看,惊异地抬起头看天空。
“小野”他叫宋野,道,“下雪了”
宋野的背影停住,也抬起头来,仰望着这片笼罩他们的夜空。
雪夜的天空没有星辰,也没有月亮,飘洒纷扬的雪粒,落在了宋野的脸上,也落进了他的眼睛里,融化了,又从眼眶里流出来。
他用手背蹭了蹭眼睛,长长的呼了口气。
曲燎原走到他身边,皱眉看着他,脸上满是悲伤,眼圈也变红了。
“”宋野用拇指抹了抹曲燎原的眼角,道,“弟弟,我都没哭,你怎么哭了”
“我”曲燎原的嘴唇有点抖,说,“哥,我冷。”
宋野自然地去牵他的手,两只冰凉的手交握在一起,各自感觉到了对方掌心的一点余温,这点余温,像暗夜里陡然燃起的一点烟花,在他俩的耳边,小小的“砰”了一声。
静默了片刻,宋野道“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曲燎原答“没有。”
“可我就是很可怜,”宋野却道,“妈死了,爸在监狱里,除了自己,我什么都没有。”
曲燎原想说不是这样,想说还有他,可是他能为宋野做什么就连让宋野寄住在他家,宋野都是交过“生活费”的。
宋野本来满怀希望地等他说出自己想听的答案,却没等到他开口,失望地问“你怎么不说话平时不是话很多”
曲燎原“”
“曲燎原。”宋野叫了他的全名。
他看到宋野的喉结动了动,那双薄唇,仿佛十分艰难地开合,最后还是吐出一个问题“你想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曲燎原被问住了,永远在一起那是什么意思这一生都不要分开吗
他想到和宋野分开的各种场景,心里马上堵得像被塞一团又一团破败的棉花,他当然不想和宋野分开。但是,他能和宋野考上同一所大学吗宋野不是还想去国外留学
“我想。”曲燎原道,“但是”
他没有说完,宋野手上用力,把他朝自己拉了过去,继而又更用力地抱住他。
曲燎原睁大眼睛,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拥抱,但这次好像和以前全都不一样。
他听到宋野在他耳边那轻微但急促的呼吸,他不是太了解,是什么让宋野的情绪变得激烈。
他也不了解,是什么让他自己在这个拥抱里,产生了一阵奇妙的目眩神迷。
他也还不是太了解,这雪花飘飞的寒冷冬夜,为何竟有种时光回溯的错觉,像是回到了那个他偷“亲”宋野的秋日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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