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殿正殿本就宽阔空寂,哪怕外面烈日灼热,室内也偶尔会吹过一阵阴嗖嗖的凉风。
风一吹,将清幽的兰香扩散开来,萦绕在鼻息间,炎炎夏日甚是沁人心脾,仿若引人步入了开满兰花的峡谷深处。
慕南屿想起自己香囊浓郁到俗气的香味,更觉桌上这个高雅,他刚想要伸出手去拿,就被陆旌用折子挡了下。
动作没能得逞,慕南屿啧啧两声,“那你下次帮我问问顾五小姐,这香囊从哪买的,能不能帮本世子捎带一个。”
一旁的流云抱拳,似是有话要说。得到准许之后,才道“春桃姑娘说,这是五小姐亲手做的。”
陆旌手中的笔锋顿了一下。
随后听见慕南屿一言难尽的语气,“她亲手做的你看见她亲手做了”
“属下并未。”
“那便是了,”慕南屿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瞥了眼流云尚且稚嫩的脸庞,装了副语重心长模样道“本世子的母妃说过,长得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你觉得五小姐如何”
“自是姝色无双。”
小少年老老实实地回答,慕南屿笑了下“你看看这图案,绣绘并用,还会借色跟补色,你觉得顾五小姐会吗”
流云不懂刺绣,沉默着没动。
不是慕南屿故意找茬,他实在是对顾宜宁的刺绣手艺不敢恭维。
前几个月姜太后大寿时,众家在寿宴上献了副百鸟朝凤图,专门给顾宜宁分了个多数人都会的鸳鸯绣,结果她绣成了只鸭子。
姜太后脸色铁青,但顾忌着她的身份,仍是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客套话。
慕南屿坐下去后,看见陆旌将锦囊放回了盒子里,打趣道“你们家小姑娘想要讨好你,诚意不太够啊。”
陆旌脸色无端沉下去几分。
慕南屿默默地想着,若顾宜宁亲手缝制个丑里丑气的送过来,陆旌也就戴在身上了,偏偏小姑娘不开窍,非要拿买来的糊弄。
还骗人说是自己绣的。
连糊弄人都糊弄地极其敷衍。
确实像是顾家五小姐会对摄政王殿下做的事。
她可是娇惯极了的。
都是陆旌纵的。
慕南屿手中的折扇打开又合上,如此玩了两圈后,斟酌着说“前些天陪着我母妃去了趟慈宁宫,姜太后手边放了本世家女的画册,似乎是在为谁选妻,还有意无意地暗示让我劝你离顾宜宁远点。”
说完后他急忙撇清关系“我可没想着劝你离她远点啊,是你姨母姜太后让的,可别迁怒到我身上。”
陆旌头也不抬“不必理会。”
“还有一件事,前些天你不是派人将林成仁压入大理寺了吗最近林淑妃亲自往碧霄宫跑了一趟,原本陛下是闭门不见的,后来许是见她哭地太厉害,就让人进去了。”
“陛下本就偏心四皇子,结果也可想而知,那边传消息来说,让大理寺从轻处罚,把人放出来。”
陆旌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了,只冷静地嗯了声。
慕南屿犹豫了一下,“只是林成仁放出来以后,一定会想尽办法把他儿子从大牢里捞出来的。林笙只得到一个二房庶女,定然不会甘心,万一再去相府过多纠缠,顾宜宁又念起从前的情意”
慕南屿担心地真情实感。
对面人的态度却截然相反。
若是犯了其他的错误,兴许还有挽留的余地。
偏偏是这件丑闻,注定不可挽回。
陆旌淡道“她眼里一向容不得沙子。”
慕南屿彻底放心了,“行,那我就没顾虑了。”
他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匆匆道“小姑娘刚退婚,等过了这段避讳的时间,你就早些把她娶回家,省得姜太后往你后院塞人,我看你姨母这次挺认真的。”
人走以后,大殿重新寂静下来。
周围仍然萦绕着隐隐约约的兰香。
陆旌眸光落在桌边的锦盒上,只停了一瞬,很快收回视线,重新将注意力投入到军务中去。
仿佛只要不去看它,就能当不存在一般。
但空落落的宫殿里,那阵似有若无的香味极其强烈,像是故意在拨乱他心弦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探入鼻息。
逼地他总是想起那张鲜活灵动的笑颜。
陆旌放下狼毫,揉了揉额角。
他不仅想把她娶回家,还想将人日日拴在自己身边。
那天去了趟静泉寺,让她乖巧顺从的模样哄地乱了眼,便没执意把人带回来,谁知她会一直待到现在还不回京。
被冷了这么多天,那边就送来一个买来的锦囊打发他,当真是敷衍极了。
静泉寺里,顾宜宁打开晋明曦的来信,得知明日便是晋明灏回京的时间。
她让春桃采薇早日将行礼收拾好,“明日一早,我们就离开静泉寺。到京城以后,不回相府,先去东阳街的客满楼用午膳。”
“客满楼”
顾宜宁“对。订间二楼靠窗的位子。”
“奴婢这就命人去安排。”
第二日,顾宜宁早早地下了云灼山,马车摇摇晃晃,让人心生困意。
但她有些紧张,闭了会儿眼,却久久不能入睡。
上一世的时候,晋明灏被夫子训斥,一气之下从书院逃离,不跟家里打声招呼就下了扬州。在外游荡一段时间后,钱财也已经散尽,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京城。
回京城的路上,骑马从东阳路经过,马匹无故发疯,一连冲撞数人,其中一人的头部狠狠撞到街边成衣铺的门扁上,最终失血过多而亡。
因此而去世的青年男子是从西南蝗灾之地逃到京城的难民。
带着一家老小,靠官府的接济度日,过得很是艰苦。
丈夫丧命之后,家里人都得到了弘王府的补偿和照顾,他妻子分到的钱财最多,却被不义之人盯上,被拖去破庙,丢了一身清白和钱财。
衣衫凌乱地回到家里的时候,还被其余人指责,她不堪受辱,留了血书从青塔上一跃而下。
失贞寡妇跳塔而亡,何其轰动,被有心之人窜托,此事越闹越大,千错万错都是晋明灏的错,京中专门安置蝗灾地区的岗明坝发生了数次哄闹,冲到弘王府去讨公道,被禁军镇压的过程中又死掉几人,一下子惹怒了西南七个州县的百姓,当时小起义不断,那地方受了蝗灾,又闹得乌烟瘴气,烧杀抢掠的事情更是天天发生。
直到晋明灏登基,也没彻底恢复安宁,且又发生一场暴动和叛乱。
小皇帝不得民心,一时间大晋各地都躁动不已,起义闹得轰轰烈烈。
京城这边只能用武力强压,杀了几个领头的异姓王之后,这事才慢慢平息下来,小暴君的称号也由此而来。
顾宜宁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因为陆旌哄她喝药的时候,提过一句,晋明灏心中或许是有阴影,从此之后再也没敢骑过马,狩猎的时候,有大臣给他找来一头驴骑,小暴君气地直接让人做了顿烤全驴。
她知道那匹马发疯另有原因,但是现在并不能得罪宫里的人,只能牺牲自己一辆马车了。
这样想着,听到春桃的提醒,“小姐,前面就是景元殿,要进去看看殿下吗”
太阳就快升至头顶,顾宜宁摇摇头,“就不耽搁时间了,让马夫再快些。”
客满楼酒气飘香,刚一走进就能闻见,她抬头看了看对面的成衣铺,吩咐道“去这家店随便买几身衣服,让店家改改尺寸,多给几两银子,问问他能不能把马车停在门口。”
不一会儿采薇回来复命,“可以的小姐。”
顾宜宁伸手摸了摸枣红色的骏马,“把马车卸下,将马儿送到酒楼后院的马厩里喂些吃食。”
安排好之后,她转身上了二楼,在订好的位子坐下,手肘撑在窗边,垂眸打量着这条喧闹的街,“春桃,你去将老伯剩下的瓜果全都买了,让他送去相府,还有那位卖团扇的,也全买了,送回家”
春桃有些犹豫,“小姐,全买完之后,我们剩下的银两就不多了,恐怕连饭钱都付不了。”
“没事,先把东西买了。”
大不了让顾承安过来赎她回家。
看着路边的小贩走后,街道宽阔不少,顾宜宁微紧张的情绪有些舒缓下来,她静静地抿着清茶,忽而听到了身后那桌人的对话。
林笙。
竟然要从狱里出来了,把杀人的一切罪责推到下人身上,先前这些手段不好用,现在林成仁一出面,京兆尹就将人放了出来。
可即便是放了出来,他名声也是尽毁。
顾宜宁看了看不远处的林侯府,这条路,该是他回府的必经之路。
她眉梢微挑,“采薇,你去后厨问问,有没有坏了的鸡蛋。”
顾家马车从景元殿路过,连停都没停一下的消息传到了陆旌耳中。
吴川说的时候,男人神情似有不悦,“她去哪了”
“去了东阳路的客满楼。”
吴川声势微弱,五小姐去哪不好,偏要去林侯府附近的客满楼,今天可是林笙被接回侯府的时间,当真不把殿下放在眼里。
陆旌脸色骤变,眸底一片晦涩。
前些天还夸她眼里容不下沙子。
今天就不顾沙子去找她心上人。
真是出息了。
吴川察言观色,识趣地道“听闻客满楼的桃花酿可是天下一绝,殿下先前并未去过,今日得空,正好可以过去尝尝鲜。”
男人沉默良久,“备马。”
一路风尘卷地,马蹄踏入东阳街时,刚好看见对面缓缓驶来的林家马车。
陆旌扯着缰绳,在客满楼门前停住,翻身下马。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二楼,那扇雕花窗前,果然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小姑娘玉手托腮,蒙着一张面纱,盈盈杏眸紧盯着林笙的马车。
格外专注。
陆旌眼底风雪之势越发浓重,刚要抬脚上楼时,余光中忽而出现一只软若无骨的小手,往窗外扬了下,一颗鸡蛋啪地一声砸到林家的马车顶上。
带着腥臭味的蛋液流出,肮脏一片。
他止住步伐,紧接着看到小姑娘身边的侍女,拿了一筐的鸡蛋往下砸。
这股味道让周边喧闹的人声停了一瞬。
众人从车帘的缝隙中瞥见林笙的脸,一下子精神了,都争相效仿着前一个人的行为,把没吃完的饭菜悉数从窗户扔出去。
一时间,气氛热闹起来,各种烂菜叶烂果子都扔了出来。一对大娘大伯抬着一颗南瓜,往马车车轮下面仍,一边仍一边喊“杀人不偿命,天理难容”
林府马车寸步难行。
林笙只得从马车上下来,用衣袍捂着头,被下人拥护着往林府的方向走。
他身上不一会儿就沾满了污秽,昔日里芝兰玉树的才子狼狈不堪的模样惹得众人笑声连连。
林笙脸色苍白,紧握着双拳,有怒发不出。
林府就在街头,不一会儿,就有拿着棍棒的家丁出来护主。
楼檐下,陆旌扫了眼他们冲过来的身影,淡声吩咐“拦着他们。”
周寒领命,“是。”
无人帮忙,出口又被堵住,林笙像是无头苍蝇一般,撞来撞去。
突然,一道清亮且慌乱的少年嗓音掺和着风声吼来。
“让开”
“让开”
顾宜宁听见声后向远处望了一眼。
街头马蹄狂奔,背对着日光的少年手中握着一把匕首,狠狠落下,插在他身下黑马的脖颈上。
末了一道血口喷涌而出。
那黑马就跟不知疼痛似的,嘶吼一声后依然疯狂地跑着。
少年表情狠戾,大喊“让开啊你们都滚开滚开”
因着街上的人都在围着林笙看热闹,听见怒吼之后急急忙忙地闪出一条路来,只剩蒙着头的林笙站在中间。
马蹄一声又一声,跟催命符似的,让人心惊不止。
一脸慌张的少年瞧见还有个不知好歹的人站在路中央等死,一只手高高扬起又插了一刀下去,另一只手用力猛扯缰绳,意图降住烈马。
但许是动作太紧,反倒激地黑马纵身一跃,狠扑到那人身上。
砰地一声。
林笙躺倒在地上,身体抽搐,脸上的神情变得扭曲,汗水一滴滴地流下,疼到连喊都喊不出声。
黑马的马蹄,稳稳压在他的裆部,那马似乎才感知到身上的伤口,用力呜咽一声,蹄下的动作又是一深。
林笙再度发抖发颤,最后翻着白眼疼晕了过去。这匹马失血过多,摇摇晃晃地就要往地上躺。
马背上的少年一晃呆滞,用沾满鲜血的手撑了下马鞍,软着双腿跳下来。
稳稳落地的那一刻,周边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鼓掌叫好声,“好好样的”
“为民除害替道”
“除暴安良好男儿血气方刚”
听着这些真心实意的叫好声,窗台上的顾宜宁稍稍蹙起了眉。
作者有话要说顾宜宁三过家门而不入
陆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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