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云殿。
厅堂内数十盏明灯,让整个空间光华璀璨,西煞国进献的羊绒地毯都透出如水般莹润的光泽。
跪在蒲团上的美人和坐在书案后的美人,皆用茫然的神色,打量着忽然闯进屋内的人。
片刻后,两个美人同时跪地,向皇上请安。
无言的尴尬在空气中弥漫。
最终,还是芒安石打破这份沉默。
“皇后和洛昭仪,这是在做什么”芒安石刻意压低声音,释放威压,可不知怎的,心底却不断涌出一股不明所以的轻松和愉悦。
洛清澄道“臣妾这阵子梦魇缠身,常于半夜惊醒,熬了清心粥,喝了宁神茶都未有效用,太医看了也无法。”
洛清澄说着,眼带湿润,用绢帕轻轻擦拭眼角。
“臣妾左思右想,恐怕是前阵子沾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因而特来佛祖跟前虔诚念经,望佛祖能帮臣妾驱邪。臣妾身子事小,就恐这不干净的东西乱窜,伤了宫中各千金之躯。”
说到这,洛清澄的眼泪若黄豆般往下掉,原本听着像客套的话,顿时变得真挚满满。
芒安石放平语调“洛昭仪有心了,倘若身体有恙,切莫一人承担。”
跟在皇帝身后的丫鬟虹儿忽然插嘴道“娘娘既然要礼佛,聚燕山上不就有万佛寺,何苦跑来皇后下榻的行宫呢”
洛清澄脸庞水渍未干,双眼通红,说不出话。
“放肆。”说话的是水长乐。他收起了平日懒散模样,神色严肃。“万佛寺平日只有四五尼姑,且不说离宫殿遥远,这大晚上黑灯瞎火,天寒地冻,你要让洛昭仪一人在万佛寺,这是礼佛呢还是受罪呢”
水长乐难得威严时,气场强大,原本得意忘形的虹儿猛地反应过来,对方可是皇后,即便皇上罢黜了他,以对方的家世背景,捏死她一个宫女也如同蚂蚁般容易。
“皇后这是心疼洛昭仪”皇上忽然道。
水长乐瞧着芒安石的表情不太对劲,又有些熟悉,细一琢磨,这不就是吃醋的神情
水长乐心下大喜,果然这男女主跨越时间空间总是能看对眼的定律依旧奏效的。现在离书中两人初次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不是,才子佳人一见倾心,已经过两月有余。虽然洛清澄尚未开窍,但皇帝开窍了啊
心情极佳的水长乐压下上扬的嘴角“长乐虽平日和洛昭仪小有积怨,却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这霁云殿中有当年先皇后恭请的神灵,能保佑北齐国运亨通,能佑皇上岁岁安康。”
水长乐压下自己竖起来的鸡皮疙瘩,继续道“长乐听闻洛昭仪犯疾,这才提出让洛昭仪来礼佛。来此礼佛,比起万佛殿,即可避免舍近求远,长乐也能监督昭仪是否诚心。毕竟昭仪身体事小,若误了国运,我这后宫之主,也罪不能免。”
水长乐一席话振振有词,旁人听来,只觉皇后与洛昭仪虽关系不佳,却都是识大体,以大局为重之人。
动不动上价值观这种事,还能难倒水教授这现代人
“你你胡说八道”刚被水长乐训斥,吓得缩在后方的丫鬟虹儿呛声道。
水长乐看过原书,知道这丫头是高贵妃安插在谢淑妃身旁的丫鬟,为人恶毒,狗仗人势,曾将十多个宫女欺凌得跳井。
“主子说话,哪有奴才插嘴的份,掌嘴。”水长乐模仿着原书里皇后的腔调。
虹儿显然深知,今日若让皇后和洛昭仪安然无事,那么出事的必然是她,怕是小命都无法苟且。
“皇上,奴婢曾亲眼所见,皇后和洛昭仪在坤宁宫从早呆到晚,有说有笑。”虹儿仍旧想坐实两人不清白。
水长乐还没开口,洛昭仪又潸然泪下,绢帕捂着脸,哭哭啼啼道“臣妾在坤宁宫,是被皇后责罚听写文本,说臣妾百无一用,好在还有手好字,人尽其用。臣妾被罚就罢,如今还要被扣上不贞的帽子,臣妾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洛清澄说罢,目光看向水长乐身旁的案桌,企图来一出“以死明志”,但见水长乐嘴角抽搐,并不打算配合她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索性作罢。
丫鬟虹儿见势头不妙,扯着嗓子道“陛下,奴婢今日亲眼所见,洛昭仪在荷园猎鸟,说要和皇后加餐,这等关系,怎么也不像仇敌吧”
虹儿曾偷摸跟踪过两人,自然清楚两人关系并非洛昭仪所说。
虹儿也曾将亲眼所见说予高贵妃。高贵妃分析过,皇后和洛昭仪明面上故作交恶,要掩盖的便是其私下交好的事实。
只是不知交好到何种程度,是纯粹惺惺相惜,还是暗结连理。
欲盖弥彰,必然有鬼
虹儿朗声道“奴婢可是看着洛昭仪带着猎物进霁云殿的,洛昭仪如此坚定说辞,不妨让人搜搜看,哪怕食用,总也会留下些羽毛骨头。”
“猎鸟”水长乐一副诧异模样,转身,从佛像跟前的案板上取下一大瓷盘,端到皇上跟前。
大瓷盘上,赫然是一整只拔了毛的朱鹮,其身下塞满大量经纸,皮上也印满红色佛印。
洛清澄道“臣妾这不是想给佛祖整点野味嘛。”
“放肆”水长乐打断她,呵斥道“祭祀要用整鸡,我让你弄点祭拜用品彰显诚意,你竟跑去狩猎了,成何体统。”
物证具在,一目了然。
芒安石看向虹儿“胡乱嚼舌根,散播谣言,理应当斩。不过出宫避寒,不宜见血,来人,将这多嘴宫女打入辛者库。”
虹儿眼神惊恐,她平日仗着是高贵妃的心腹,气焰嚣张惯了,哪想过有一日会受重刑“陛下明鉴,奴婢所说句句属实。”
“不知悔改,拖下去。”芒安石脸色阴沉。
几个太监将人拖走,虹儿求饶的声音渐渐远去。
谢淑妃打了个哆嗦,很识大体地跪下“是臣妾管辖无方,请皇帝责罚。”
谢淑妃心中气闷,这虹儿明明是高贵妃的人,最后帐却算在她头上,她还无法狡辩。
芒安石看了眼,道“谢淑妃平日对奴才疏于管教,使其霍乱后宫,今日起至回宫,谢淑妃禁足晴烟殿,不准出行宫半步,闭门反思。”
“谢主隆恩。”谢淑妃匍匐着身子。
皇帝看向一旁的洛清澄和水长乐。
“皇后和洛昭仪一片苦心却被误会,朕不能让你们寒心。”芒安石说着,让随行的卓林明日取衣帛饰物,赏赐给皇后和昭仪。
“时候不早了,礼佛之事,在于心诚,不在时长,白天就足够了。”芒安石说着,看了眼洛清澄。
洛清澄立马心领神会,跪拜道“陛下教训得是,臣妾这就回宫歇息,明日方可更好礼佛,为陛下和百姓祈福。”
说罢,洛清澄带着宫女小翠离开。
芒安石看着静静站立不言的水长乐,按捺住心中的悸动和想呆在霁云殿的冲动,“皇后早生歇息。”
等到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水长乐整个人才松垮下来。
他捡起地上洛清澄落下的绢帕,刚放到鼻子边,立马将手甩得远远的。
“我的天,这是掺了多少辣椒水”水长乐满脸震惊。
他之前嘱咐洛清澄,在手帕里挤一点辣椒汁,若有要表演流泪的必要,才能泪水召之即来。
如今这冲劲,怕是直接用了一整份麻辣香锅的量,难怪刚才泪水说来就来,和决堤一样倾盆而下。
时间回到半天前。
“清澄,我们恐怕要未雨绸缪一番。”水长乐看着窗外晴好的天空道。
“为何”
“我们两个,走得太近了些。”
洛清澄自然清楚他们二人身份特殊“我们不是每天在演绎交恶吗”
有时候演太过,还有好心的娘娘嘱咐洛清澄,莫要和皇后硬抗。
水长乐叹口气“朝堂也好,后宫也罢,不是你行得端、做得正,就能光明磊落。自是有人在身后搬弄是非,无中生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洛清澄仍有些懵懂,她有些恐惧水长乐时不时插入一段教书先生般的说教,索性道“不用前因,不用后果,也不用缘由,告诉我要怎么做就行。”
水长乐仔细回忆着后宫中除皇后外反派的思路和手段,而后询问“我记得这霁云殿是先太后专属的宫殿,先太后虔诚礼佛,这殿中可有佛像。”
一旁的小太监外号百事通,对后宫之事了如指掌,道“有的,先太后特地请了一樽玉佛在霁云殿中,内务府恐皇后不喜,来前特地将其移至偏殿。”
水长乐沉吟片刻“将佛像请来正殿吧。”而后看向洛清澄“你这只朱鹮,也先别吃吧。”
洛清澄“为何”
水长乐“佛祖先吃。”
洛清澄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水长乐才对洛清澄道“这后宫闲言蜚语甚多,我们交好也好,交恶也罢,只要有心,妄加之罪何患无辞与其事后疲于澄清,不如在事前堵住缺口。”
“堵住缺口”
“找一套能够让人心悦诚服、且能站在制高点的说辞。”
洛清澄一点就通,看着新搬到厅堂中央的佛像,和佛案前摆满的贡品,恍然大悟。
“无论对方想从哪个角度来造谣我们间的相处,我们一概以礼佛为由。”
水长乐表示孺子可教,并点拨道“不能纯粹礼佛,凡事都要上价值。你这佛不能为自己而拜,而是为了天子,为了北齐的国运。”
洛清澄华丽地翻了个白眼,她一个南潇人,刚被北齐打败,为北齐国运拜佛,她得多缺心眼啊。
洛清澄摇摇头,拿了个蒲团坐到佛案前“以后我们两就在佛前聊天佛祖会不会听到兴头上插个话啊,这我可害怕。”
水长乐走到一旁的桌案边“我坐这吧,正好能写剧本。”
水长乐也没想到,两人防患未然的准备,竟然当夜就派上用场了。
这后宫反派的确是说来就来,行动效率高。
荷园。
洛清澄好说歹说,终于打发走小翠,享受一个人独处的时光。
三两步跳上树,洛清澄仰躺在树上。
她想起了年幼时,南潇国的皇宫中有一片大桑林,树冠皆密如车盖。
她尤爱躲在树上放空思绪,那是她年幼时为数不多的快乐。
直到后来,她在树上目睹了后宫娘娘们偷情、大太监逼迫小宫女、甚至还有各宫动用私刑将人弃尸桑园伪装意外。
快乐变成了阴影。
她还是想念南潇的,想念那比北齐澄澈的天空,想念南潇人的口音,想念兄妹两在皇宫中无忧无虑的日子。
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从变成母亲的政治筹码,嫁来北齐后,她发现自己竟然也没有多少冲动回南潇。
回去干吗呢
荣华富贵她在北齐也是锦衣玉食。
家人乡亲自小在皇宫,南潇百姓对她而言,只是被口述的存在。至于亲情,为何有人要在深宫中寻找这种不存在的东西。
若南潇国还有重要的人,那便是她的双胞胎哥哥了。在母亲劝自己远嫁后,哥哥反抗无果,一人在书房中郁郁寡欢了一月有余,直到她出嫁,才塞了个箱子给她,里面是他多年来收集的金银珠宝,还有一叠厚厚书信,信里千言万语汇成一句
“如果受了委屈,不要自己承受,哥哥永远站在你身后。”
想到这,洛清澄有些鼻子发酸。
南潇还有哥哥,北齐呢
洛清澄的脑中忽然浮现出水长乐的脸。
洛清澄脸颊有些发烫。
今晚被皇帝和谢淑妃“捉奸”,水长乐的确是堂堂正正,她却不敢说是“问心无愧”。
在水长乐第一次出现在她的午夜梦回里,她便知道自己完了。
可他们的身份,却注定他们之间的天渊之隔。
若只是身份,她不介意上刀山下火海,可她清楚,水长乐对于她,并无任何多于友人的情愫。更甚者,水长乐平日嘴里嫌弃着陛下,眼中却有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爱情的小火苗才刚燃起,就被瓢泼大雨无情地浇灭了。
洛清澄长叹一声,忽见树旁水潭内,一群红鲤鱼聚到岸边,如水塘内盛放出一朵红莲。
“谁”洛清澄喝声道。
一修长的身影从水潭另一侧的树下走出,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
在云层中嬉戏的月亮恰好探出脸,清辉照在青年脸上。
“我于林中散步,姑娘却躲在树上,该恼怒的不该是在下吗”顾安戏谑道。刚被迫和芒安石头脑风暴结束,他需要凉风醒醒脑,未料却遇树上吹风之人。
洛清澄眯起眼。
此刻能在荷园行走的男人,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朝廷重臣。
直觉告诉洛清澄要离开,可不知怎的,她莫名产生几分倾诉欲。
“还有酒吗”洛清澄朝青年问。
顾安愣了下,而后点点头,将腰间另一只为开封的酒罐解开,就要往洛清澄的方向走。
“站住别动。”洛清澄道,“丢过来。”
顾安耸肩“姑娘这索酒还索出了债主气势啊。”话虽如此,他仍用力一掷,将酒往对方方向扔。
可惜他文弱,这酒才飞到一半便开始走下弧线,眼见要坠地,却见树上的身影一跃而下,抓住酒罐,轻轻点地,而后又如蜻蜓点水般踏在树干,几步回到树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顾安挑眉,十分诧异。
“姑娘好身手呢。”
洛清澄不置可否,拔开酒盖,豪饮两口,忽然眼睛一亮。
“这是什么酒”洛清澄不可思议,之前皇家大宴上喝的酒,相比此酒都相形见绌。
“这是天一酒楼的天意酒,老贵了,你这一罐,可是在下小半个月俸禄了。”顾安故作夸张。
洛清澄对北齐国的俸禄体系没概念,但这酒的确是好酒,她想了想,从身上摸索片刻,丢过一金豆子“酒钱,我从不贪别人便宜。”
顾安拿着金豆愣神,半晌,忽然笑出声“那好像是多了点”
“就当赏钱喽。”
顾安点点头,毫不推诿,将金豆放入腰带中,在谭边的景观石上找了一平整处,盘腿坐下。
“还没问姑娘为何半夜三更出来闲晃”
洛清澄没回答,反问道“你呢为何借酒浇愁。”
顾安笑了声“在下这不伴君如伴虎,压力大嘛”
夜色中,青年隐约听到姑娘唾骂了一句“狗皇帝还真是精力充沛。”
“我就是来赏赏月。”洛清澄道。
青年看了眼已经被云彩完全遮盖的月亮,很捧场道“心中有月,眼中自然有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酒罐见底,两人也愈加畅所欲言。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洛清澄半醉半醒问道。
顾安没回答,而是调侃道“怎么,莫非姑娘对在下一见钟情”
洛清澄嗤笑一声“年纪轻轻,脸皮倒挺厚。”说着,饮尽壶中最后一口酒,抱着酒瓶,看着天,哀怨道“我喜欢的人,哪哪都好,长得好看,有才华,善解人意,待人温柔。可惜就是不喜欢我。”说到最后,腔调有几分哽咽。
顾安安慰道“感情之事,莫能勉强。要不在下给你讲个白蛇传”
“不用你讲,他给我讲过了。人生贵在难得糊涂,如果有人告诉我我另一半是蛇,我理都不理。”
“哦”顾安万般诧异,一来诧异对方为何会听闻白蛇传,这可是马家戏苑才有的剧目,且就演出过两场。二来惊讶于女子的观点。
“去求证有什么意义呢无非两种结果。”洛清澄打着酒嗝道。
“第一种他不是蛇,那么你的试验便成了信任危机,今后的感情中都有了隔阂;
第二种他是蛇,那你面对两种选择
一是坦然接受他是蛇,但你真的能全然不在意吗午夜醒来看到对方的脸,是会想亲吻,还是惧怕呢
二是不能接受他是蛇,那么你获得了真相,却失去了数十年相濡以沫的感情和真爱你的人。”
洛清澄说罢,总结道“人生嘛,贵在难得糊涂。”
洛清澄的话让顾安心下动容,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女子忽然起身,从腰带中摸索什么,而后只听几声闷响和叫声,一只野生斑鸠落到地面。
“好身手”顾安由衷赞叹。
洛清澄不以为意“小手段。”说罢,一个凌空,来到坠落的野生斑鸠旁,抓起翅膀,背着身摆手,“我走了。”
女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顾安眯起眼。
他本以为,对方是哪位官员家的千金,可如今对方行走的方向,分明是后妃们下榻的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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