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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皱眉, 陷入苦思冥想中。
林海端着茶盏,轻轻呷着, 也不出声打扰。只有偶尔爆出的烛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音, 打破一室的静谧。
“姑父,”贾琏满面羞愧,“我想不出来。”贾琏话出口, 人就惭愧地低了头。
“琏儿, 这为官之道,不是一日能琢磨透的。你姑父我做了二十多年的官, 现今仍是在摸索中呢。你不必为此感到羞愧。多少人就是没揣摩到正确的官路, 最后丢官弃职,甚至破家灭门,杀头流放的。贾先生就是被牵扯进贪腐案子丢了官,年后再上课,你可以问问贾先生的。”
贾琏听林海这样说, 难堪之色减去了八、九分, “姑父, 您开始做官的时候, 还没有我现在的年龄大呢,总之, 是我太差了。”
林海一笑,“不及弱冠的探花,就是同年龄的进士也是凤毛麟角的。当初我虽是殿试后, 就去翰林院做官了,编修也就是去修修史,给翰林院的老大人们打打杂。要不是有你祖父照应着,御前出彩的那些事情,哪里能够轮到我。也没有什么人来得罪我、与我为敌,或者下绊子。那三年过的真是轻松快乐啊。”
林海原身留下的记忆翻涌上来,使得他清洌而又柔和声音里,充斥了深情的缅怀,眼神也有些空蒙了。“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人生最得意的是年轻时候的功名在手,家业顺遂。那时候,你祖父是当今太上的心腹重臣,你父亲是太子的伴读,你外祖是内阁首辅,你姑母是京城的天之娇女,秀外慧中”
贾琏看着喃喃低语的林海,虽年过四旬,容颜仍旧清俊,头发也只用青玉冠,简单地束着,也只着家常的、半旧的青布便袍。岁月竟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只沉淀了他久居高位的权臣魄力,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别样气韵,智珠在握的雍容大气,杀戈决断的从容干练,是自己这样风华正茂的年轻公子哥们,望尘莫及的气质。或许只有他鬓边的丝丝银发,诉说着岁月曾经的沧桑,诉说着他曾怎样地糜耗了心血。不然剃掉颌下的几缕长须,说是和自己年龄相仿也没人不信。
贾琏虽然读书不如黛玉敏捷,但察言观色还是自幼练出来的功夫。当下也不出声打扰林海,只默默地等林海自己继续说下去。
“我从翰林院出来,就去兰台寺做御史,”贾琏看着林海脸上,涌上了层层掩饰不掉的痛苦、伤心。清洌的声音,缓慢、悲戚、字字锥心透骨,“那年你姑母回娘家,去给你祖母贺五十大寿,还没回到家,在路上就莫明其妙地流产了。五个月大的胎儿啊,都看得出是男孩子了。你姑母流产之后就伤心地病倒了,而先母伤心之余,也沉疴病榻。林家数代单传,先母对你姑母那一胎,是视若眼珠一般地呵护、珍视。就在她们都卧病期间,又有一个你姑母陪嫁的通房流产,那丫鬟是你姑母怀孕后安排的。查来查去的,没查到你姑母流产的原因,却查到那通房丫鬟的流产,是你姑母的奶嬷嬷下的手。”
林海双手遮眼,“林家子嗣单薄,连着流掉两个胎儿的打击,不仅我和你姑母承受不起,就是先母,也被这天灾直接催了命去。你祖父出面,整治了你姑母的奶嬷嬷一家。又有何用呢先父强撑到我十五岁中举,就撒手尘寰。先母独自撑着家业,含辛茹苦。好在我科举顺利,正是回报孝敬母亲的时候,却被贾家的奴才算计了。”
林海哽咽起来,贾琏听了也伤心起来。这,这可让人怎么说呢姑母的奶嬷嬷怎么就敢算计林家的子嗣要不是祖父当时是天子心腹近臣,怕是姑母会被休回贾家吧
隔了好一会儿,贾琏听林海开始淡漠着继续说“不久我就带着你姑母扶棺南下。离京没多久,就听说太上废太子了,你外祖因是太傅,自戕狱中后你外祖一家得返祖籍。等我守孝后返京再回兰台寺,已经物是人非了。”
“回京后才得知,你哥哥是在你祖父寿宴那天溺水而亡。你母亲和你祖父先后去世,你父亲再也不是当太子伴读的时候,那个名冠京城的意气风发的恩侯了。后来我就离开京城,辗转各地做各分路御史”
林海的声音越来越低幽,最后杳然不可闻及。
香茗已冷,只有室内的那一炉沉水香,还在袅袅升腾,在空中虚幻着、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冷风扑打窗棱,窗纸发出细碎的簌簌声,衬得无边的夜色,越发凄清寒凉。
“姑父,切莫为旧事伤心伤神了,您总要为表妹保重身体的。”贾琏哑着嗓劝说林海。
贾琏的话把林海从原身的情绪里拉出来,林海看着贾琏,有瞬间的恍惚。仔细想想刚才发生的事儿,说过的话,林海晃晃头,高声叫了归荑进来换茶。
“琏儿,人老了,就爱想些旧事了。”
“姑父哪里有老啊,若是和我换上一样的衣饰,怕不认识的人,都得说我们是兄弟呢。”
贾琏的话逗笑了林海。这半年他辛辛苦苦,夜夜苦练不辍,虽然他现在看着仍是瘦削,但等闲个壮汉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呵呵,人生泰半事无成,可怜鬓边华发生。”
贾琏觑着林海脸色转好,就大着胆子央求,“姑父,您给我讲讲我外祖家的事儿吧。”
林海放下茶盏看贾琏。
贾琏赶忙急急说道“姑父,我小时候问过奶嬷嬷,可奶嬷嬷不叫我问。我长这么大,也没人和我说过外祖家任何事,也没人提起过我母亲。”
“你就没问过你父亲”
“我父亲日日在东院里,从我记事起,也就年节才能见到,没见他搭理我几回。这几年我大起来,他也只有需要人跑腿的时候,才想起来有我这么个儿子。祖母说他只会,只会喝酒、抱小老婆。”贾琏羞红了脸,声音低不可闻。
“你父亲啊,二十年前,谁不知道荣国公府的大公子,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文武双全的恩侯,满京城的青年才俊,无一人能掠去你父亲的半分锋芒。你姑母活着的时候,常说你二叔读书向学心诚,呵呵,照你父亲差着远呢。你外祖呢,曾经也是当朝文官里的第一人,二榜进士出身,官至户部尚书、内阁首辅、太子太傅。所有的皇子,见了你外祖,都要恭恭敬敬地给太傅施礼。人都说天下半数的官员,出自你外祖的门下。就因为你外祖多次做春闱的考官、主考官,才使得你大舅不能如我一般,早早中了进士。但你的舅舅们,也都是惊才绝艳的一时风流人物。你姑母十里红妆嫁到林家时候,虽万人空巷,听说仍是不及你父亲娶你母亲时候的风光。你父母的婚事,是太上赐的婚,光宫里的赏赐添妆,听说就几十台。”
贾琏半张着嘴,呆呆地听林海说起自己的外祖家、说起自己的父亲,看着林海脸上流露的赞叹、钦佩,怎么也难把林海所说的人,同自己那眼神浑浊、对着自己只会呵斥、喊打喊杀、多数是醉意熏熏的大老爷联系起来。
林海看着贾琏那呆样,轻轻一笑,“琏儿不回去过年,可有写信给你父亲”
“没。我回不回去,父亲也不会在意的。我给祖母写了信。其实祖母也不是在意我的。珠大哥哥活着的时候,祖母常常说,珠大哥哥聪明,读书好,以后贾家就靠珠大哥哥再光耀门楣了。后来元大姐姐进宫了,祖母又说元大姐姐生的时辰好,会如何、如何的。这几年,从太太生了宝玉,祖母是日日把宝玉搂着抱着,又说宝玉是衔玉而生,定是有大造化的。都说三岁看老,现在有七岁了,还是一个只知道吃丫鬟嘴上胭脂的小色鬼,倒当成什么心肝宝贝了。那家里,就是我死在外面了,或许也只有凤姐会撒几滴泪,不过比起老太太、太太给她的体面,终究也不算什么。”
“琏儿,尽说些傻话,你父亲怎么会不在意你呢。你父亲远了你,必是有什么苦衷。若我回京城,会找机会替你好好问问你父亲,到底是为什么。但是,琏儿,百行孝为先。你该写信给你父亲的。”
“是,姑父,您说的是。一会儿回去了,我就写。”贾琏见林海说的严肃,闷闷地应了。
“好啦,别觉得委屈,好好和你父亲说说你在江南的情况。以后遇到事情,也多问问你父亲的意见。你当太子伴读是吃干饭的还是你那做首辅的外祖,会为你母亲选个无用的废物赶紧把信写了,明早拿过来,从我这里一起发,你父亲或许能在年前收到呢。过几日,御史衙门有年末尾牙宴,你和我一起去了。”
“是。姑父。”贾琏长这么大,只在林海这里得到如父辈一样的教导、关怀,也知道林海是为自己好,处处提携自己,赶紧站起来,恭恭敬敬应是。
“今天晚了,你回去休息吧。明早记得起来练功夫。”
“是。”贾琏行礼过后离去了。
林海在屋里呆坐,恍惚间觉得原身的意识好像还在,这身体的有些事,不是他能够完全控制的,比如说才对贾琏说的话,部分就不是他想说的。比如对黛玉的疼惜,自己虽喜欢黛玉,但对黛玉的用心程度,常常是不由自主的。再比如对归荑,就不想送去家庙,有时候还莫名其妙地想搂了人上床。但是对于被送来的夭夭,虽知道是原身最宠爱的姬妾,送走的时候却没有半分的不舍。
林海不知道自己发呆了多久,直到归荑轻声唤他“老爷,老爷,夜深了,该去歇息了。”才把他的意识拉回来。
林海起身随归荑回房,林海看着伺候自己洗漱的归荑,十指纤纤,吐气如兰。低垂在自己眼前的粉颈,肌肤细腻,绿鬓如云,松松挽就的堕马髻,斜插了三两支朴实无华的、镶嵌了玳瑁的银钗,耳上也是镶嵌了玳瑁的耳坠子,在腮边轻轻晃着,更衬得肌肤如雪。
林海闭闭眼,回避归荑身上带过来的视觉、嗅觉刺激。他觉得身体内的又叫嚣起来,隐隐有压抑不住的冲动。唉,唉,连叹了几口气,虽说接受了自己成为男人,可真像男人那般滚床单,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心理关待过。
简单盥洗后,林海打发了归荑出去,自己上床继续打坐。丝丝缕缕的内力,早已在林海的体内汇成小溪,轻快地循经流动,片刻的功夫,林海迅速进入物我两忘之境。
隔了几日,是两淮盐道衙门尾牙宴的日子。贾敏已经去世了大半年多了,林海再不好如中秋一般,用丧妻的借口推诿,就戴了羊脂玉冠,换了绛紫色绣着祥云团花的刻丝圆领直缀礼服,腰间束了同色的缠枝莲纹、美玉点饰的腰带,足登黑色麋鹿皮靴。等归荑给他收拾好了,捧了玻璃镜子来照,林海望着镜中儒雅清隽、双目内蕴神光的男子,这还真是自己年轻时候最爱的那款。可是,自己成为这款男子了,真是百味杂于心间了。随手接过归荑递过来的紫貂大氅,缓缓披到身上,轻轻一裹,也不用归荑帮忙系带,文雅款款地迈步往门外走去。
归荑待林海走出了视线,才慢慢收回缀在林海背影的目光,开始漫不经心地带着小丫头收拾房间。老爷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清贵优雅,自己恨不能把满腔的情义,都付注到老爷身上。很多时候自己明明都看出来老爷对自己的,可为什么老爷就不再宠爱自己了呢。
林海步履闲适地到了前院的侧厅,贾琏坐在那里等着。见了林海进来,赶紧起身行礼。
“姑父。”
贾琏的音色偏醇和,每次林海听到,都觉得这声音十足地匹配了贾琏的容貌。冬月的时候,府里做衣服,林海吩咐林谦,按照自己的例数也给贾琏置了同样的。待看到贾琏戴着和自己同款的白玉冠,穿着宝蓝色织锦暗花刻丝长袍,腰间也是同色的镶嵌的美玉的腰带,黑色麋鹿皮靴,配着黑貂的大氅。年青的面孔色若春晓,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顾盼间带着几分缠绵缱绻,和自己站在一起,真是一时瑜亮,难分轩辕,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林海看着贾琏的穿着,赞赏地点头,带了贾琏、林谨等随从一起去赴宴。
林海让林谨包了扬州府的冶春酒家的一个大院子,叫了最好的席面,各据一案,由着下面的同知、判官、主簿等人叫了各自喜欢的陪酒的女伎。酒席间杯晃交错,衣香鬓影,莺声燕语,丝竹洞箫,尽显太平年间繁华气象。
酒至半酣,酒楼的东家匆匆从外面进来,对靠近门边的主簿嘀咕了几句,那主簿带着东家来到林海跟前施礼。
“林大人,这是冶春酒楼的东家。”那东家赶紧对林海躬身施礼。
“林大人,外面有几位盐商商会的人过来,想给大人们的尾牙宴添点菜色。小人本不敢来打扰的,就是”
林海看那冶春酒楼的东家鼻尖已经沁出微汗,坐在自己左边的同知刘炳,放了酒杯在等自己发话,笑笑说道“那就请进来吧。”
一屋子的人听了都喜笑颜开,每年这个时候的尾牙宴,盐商都少不了出面添“菜色”。但今年秋天,因为御史衙门查得很严,大家都少了不少油水,可谁也不敢开口,都知道林海是怕撞了今上的枪口。现见林海松口,都松了一口气。那东家就退了出去,一会儿,隔壁的房间,爆发出了欢呼声,林海和刘炳相视一笑。
“林大人,定是那些人知道您允许添加菜色美的。”
“呵呵,过年了,这一年都辛苦了,年底也该咱们衙门的人都轻松一下。”
当“菜色”上来,贾琏才发现居然是一个个貌美如花、娉娉婷婷的十几个二八年华的美貌女子。
坐在贾琏旁边的许主簿,这几个月和贾琏已经很熟悉。许主簿早看出来,林海是把这内侄儿当儿子教养,就拉拉贾琏衣袖,低声解释说“这是盐商商会每年底孝敬的惯例,每家都会出几个才艺双全的瘦马,不仅送人还陪送不薄的嫁妆。能送到我们这屋子里来的,都是比拼过的一等一的瘦马。隔壁的就是差一等的了。一会儿,待上面的大人挑选过了,你也会有份。今天衙门来参加尾牙宴的,人人都不落空,人财两得,才是尾牙宴的重头戏。”
这十几个正当妙龄的女子一进来,就把原来酒席间陪酒吟唱的女伎光华,瞬间压抑了下去,有人进来招呼那些女伎,把她们领到屋子一角,安排这些女伎继续操弄丝竹。贾琏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个个青春美貌、衣衫华美的扬州瘦马轮番唱歌、跳舞、弹琴,穿行在酒席间,给诸位大人敬酒。只觉得每一个女子的姿色、歌喉、舞技,都是既往他在京城的花街柳巷里的妓女甚至花魁身上,都不曾见过的。没一会儿,就见林海率先留了二个,都是这群女子中最出色的,一左一右跪坐到了林海的身边陪酒聊天。然后是刘同知留了两个,也同样一左一右跪坐在了刘同知身边殷勤伺候,再是副御史丁卫留了俩个,依次是三位判官各留了一人。
许主簿对贾琏低声说“这是按官职次序留人的。不过你放心,哪个都不差的。而且外面的送人来的盐商们,早都算好了我们这屋子里的人数了。”
再后来就轮到了几位主簿,几人都看着贾琏,等着贾琏先出手挑人。贾琏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在京他也曾和勋贵子弟走马章台,但是和手握实权的朝廷命官一起,还是头一次,免不得心气发虚。遂对许主簿说道“大人们先选吧。”
许主簿和几位同僚笑笑,谁看不明白林海的心思呢。许主簿招手,把余下的几位都招过来,指着贾琏说“你们谁能哄琏二爷连饮三杯,谁就跟他回去。”
几个女子瞬间嬉笑着挤到贾琏跟前,单看这一屋子的男人,哪个的年纪做她们父辈都绰绰有余的,就是主位的林大人再有风姿,哪里及得上俊美的琏二爷,正值青春年华,能陪伴一生更有吸引力呢。一时间莺声燕语,都捧着酒盏,围绕着贾琏,腻香娇语,迫得跪坐的贾琏连连躲闪。席间众人看着贾琏被众女端着酒盅劝酒的窘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贾琏躲不过,顺手抓着穿了粉衫的那个,面红耳赤地说“就这个吧。”
那粉衫女子赶紧依偎着贾琏跪坐,殷勤地布菜劝酒。其它女子也笑意涟涟,继续给几位主簿斟酒,片刻的功夫,几位主簿跟前各自就坐好了人。
刘炳笑问林海,“林大人,你这内侄子可不像勋贵人家出来的啊。听说他老子最是贪杯爱色的人物,这小子莫不是童子”
“刘大人说笑了,他早娶了金陵王家的女儿,京城节度使王子腾的长兄之女。”
“那就是在我们跟前不好意思了。” 副御史丁卫也笑着打趣。
林海笑笑,“小孩子嘛,早二十年我们陪着父祖到这样的宴席,也会手足无措的。”
刘炳和丁卫想想自己年轻的时候,俱大笑起来。
林海笑着举杯,和他们同饮一次。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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