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看着方从哲眼里涌现出来的跃跃欲试光彩,忍不住在心里喟叹。
这就是一个面上秉公行事、内里热衷名利、能力一般、官运却奇佳的心性懦弱、没有强硬主见的人。
但这人最大的好处是心正,行事虽然有点儿老好人的做派,但总的来说还是以朝廷大事为重。
可是拘泥于心性,不适合做主官。做一部尚书都不适合,但是做首辅还是最合适朱由校的。因为他不需要主意正的首辅,能够领着几个有能力的阁臣,处理日常琐碎的事务、遇到大事儿不敢担的首辅,最是对他的脾胃了。
方从哲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他名义上无党无派。但他曾任国子监司业、祭酒,门生众多,在士林中也是极有拥护者的一个大山头。实际上,在他出山以前,他的门人、担任给事中的亓诗教就已经组织了齐党。由于亓资历较浅,为了能够达成扩张势力,就力推方从哲出山。
他的起复、入阁、乃至首辅,实际是各方较量后,达成的一个妥协。
朱由校放出诱饵,如愿看到方从哲上钩,把几个老家伙都推到帝师、太子太傅的位置上,都七十岁以上的人了,还能活几年呢。但是这几年若是能让他们顺着自己的导向做事儿,把一些能干的、心思正的人提到内阁、六部、六科的重要位置上,才能够逐渐把持住朝廷的走向。
“方首辅啊,这些弹劾你就当是夏日的苍蝇,嗡嗡嗡的虽然讨厌,但是都入秋了,也烦不了多少日子了。有朕信你,他们又能奈何你什么呢。等朕行过登基典礼,朕就会处理这些人的。”
方从哲被安慰到了,但他的老好人性子有发作了,开始为杨涟、左光斗求情。
“陛下,杨文儒和左共之虽然也弹劾老臣了,可他们还是东林党里肯做实事的人。就是移宫之事等,杨文儒也起到重要作用了。请陛下还是为朝廷多留有用之人。”
“朕知晓,但是朕早已说过了,这朝廷以后没什么齐楚浙党东林党了,只有一个帝党。他俩还参与东林党这样的活动,未免不把朕的话放在眼里了。”
“但是,但是还是请陛下放过杨文儒和左共之。”
方从哲爱才,不忍看杨涟和左光斗丧命。在他的眼里,新君就是为了自己心里快意,不顾先父遗愿,庶母也要亲手杀死的狠厉之人。
朱由校为难,想了一会儿才勉强说话。
“唉,好,既然你这个苦主给他俩求情,朕就放过他俩了。但是你得去说服他们来朕这里认错,以后不再凑热闹参与弹劾。还有给事中惠世扬、程诠等,你能说服他们,上折子否决自己对你的弹劾,日后朕就不追究他们。”
方从哲的老脸立即皱成了苦瓜。自己要是能说服他们,他们也就不会上奏本弹劾自己了。
这时刘时敏抱着一个文件盒子进来,方从哲只好不情不愿地告退了。
朱由校先吩咐人去把杨涟、左光斗找过来,然后吩咐刘时敏,“把弹劾熊廷弼的人找出来,看看他们中举前后家产的变化。算一算他们这些年侵吞了多少国家的赋税、躲避了多少徭役。”
刘时敏抱着东西去一边的小桌统计。
杨涟与左光斗同时到了乾清宫,君臣见礼后天子赐座。杨涟发现御案上有几个盒子,分别贴着标签弹劾熊廷弼、弹劾方从哲、弹劾刘一燝、弹劾韩爌。
这几个盒子昨晚还没有见到呢。
朱由校点着那几个盒子对二人说“这些奏折,朕让他们晚些登记归档。因为熊廷弼这一年余经略辽东颇有成效。”
杨涟赞同道“熊飞白经略辽东使得辽东局势安定并向好的方向发展,是值得表彰的。”
“但是这些弹劾会动摇他坚守辽东的信念。”
杨涟点头。
“方首辅封回这些人的的继续弹劾,是朕命他所为。”
杨涟变了脸色。
“那些官员弹劾熊廷弼不成,就转而弹劾不能让他们奏章直达御前的内阁首辅。方从哲才与朕面辞阁臣职位。杨卿你,朕倚重之肱骨重臣,知方首辅这些年为朝政所付出的精力,你怎么能掺和到弹劾方从哲之事中呢”
杨涟站起来行礼后说道“陛下,方首辅对萨尔浒战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朱由校点头,“方从哲为首辅期间发生这样的大败,是要担负起他该负的责任。但是杨卿真要问你的是,若你去年在方从哲的位置,在粮饷不足的情况下,你该怎么做、你会怎么做”
杨涟深吸一口气说道“陛下,臣当准备好辽东大军后,再与建奴应战。”
朱由校伸出一指,“杨卿,杨镐当时也以准备不足没有立即用兵。是朝中能的粮饷有限,这个前提你不能忽略了。”
杨卿哽住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好。
去年方从哲最后能脱罪,也是因为这个理由。
他想了一会儿才说话。
“陛下,萨尔浒之战的直接战败原因,是总兵杜松冒进导致主力被建奴伏击、全军覆灭,但是杨镐身为辽东经略,要根据当时的军事做判断。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由来就是为此。但是方从哲在后方催促杨经略匆忙用兵的责任不能推卸。”
“杨卿,朕在问你,如果去年你为首辅,不能为前线将士足够的粮饷,你怎么办朕不是要你分析萨尔浒战败的原因。”
左光斗站起来。
朱由校立即对他说“左卿,你让杨卿说。”
内书房的目光都集中在杨涟的身上了,灼灼之意甚至能将杨涟燃烧。
杨涟躬身向天子一拜说道“陛下,臣不该为萨尔浒之战中方首辅所为兴弹劾。臣请陛下责罚。但是臣对他其它几点的弹劾还是对的。”
朱由校端着与年龄不符的语重心长,对杨涟谆谆劝导。
“杨卿,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的首辅之位并不是他本人争取和愿意的。朝中和地方多处缺少官员,也不是他未曾上书与神宗。先帝在位一月不足,补上如此多的官员,尚有近三十被方首辅推荐起复的官员,在来京师的途中。虽难免良莠不齐,但是方首辅之功不可没。朕说的可对”
杨涟愧疚道“陛下,是臣却不过情面,是不应该弹劾方首辅。臣请陛下责罚。”
朱由校屈指敲御案,一下一下仿佛敲在杨涟的心上。
“杨卿,这次朕不会责罚你,因为方首辅为你二人求情了。你们可猜得出方首辅为什么向朕求情,不要责罚你和左卿吗”
杨涟和左光斗都吃惊地摇头。
“方首辅言你二人虽然弹劾他,可你俩还算是东林党里肯做实事的人。他请朕为朝廷多留有用之人。他虽没宰辅的才干和相应的心性,但他的心性软善,有一颗做事只从朝廷出发的公心,你二人呢你们这次的弹劾都是出于公心吗”
左光斗开口道“陛下,方首辅之才能实不堪承担首辅职责的。”
“左卿,朕问的是这次对方首辅的弹劾是出于公心吗”
左光斗呐呐不能言。
“朝堂之事必要以公心为先。若以为朕能容许结党营私、朋比为奸的事情在朝堂泛滥,对当今危机的辽东就是雪上加霜。弹劾方从哲为次,要弹劾熊廷弼才是姚宗文和刘国缙等小人的私心。
至于方从哲是不是够做首辅的能力,朕自有论断。六年一次的京察,吏部也会给朕一个明确的答案。若是有人说谁都可以随时弹劾首辅不称职、需要立即罢免,朕这位置给他做就是了。”
这话说的就诛心了。
左光斗身为御史立即就想与天子争辩,杨涟拉了他一把,制止住左光斗的冲动。
“左卿,你不用不服气。那汪文言在此间做了什么你当朕全然不知吗一个负案在身的狡胥猾吏,游走朕的肱骨之臣中间,挑拨生事。当朕的东厂和锦衣卫是吃干饭的
朕在三天前说过,这朝廷往后就只有帝党,再无齐楚浙党也无东林党了,你们还继续做这党同伐异的勾当,当朕的话是放屁么”
朱由校说的太不文雅了,杨涟和左光斗面面相觑然后低下头,不敢在新君的气头上还嘴,主要的原因是弹劾方从哲不是出于公心。而那汪文言之前鼓动他们弹劾方从哲之事,确实是出于东林党的需要
这几十年东林党被齐楚浙党围剿殆尽,只有空出足够多的重要位置,东林党才能够上来更多的人。
朱由校见二人低头,也就不再追击。
“仅此一次,你们把自己的弹劾折子带回去。朕不想让朝廷缺少了能臣。”
杨涟上前把自己弹劾方从哲的折子挑出来,满脸惭愧地对天子行礼。
“陛下,臣再不会行党同伐异之事,今后必以方首辅为榜样,秉承公心做事。”
朱由校点点头,”好,朕记得你的话。左卿呢”
左光斗只好上前也捡出来自己的折子,同样向天子认错。
“左卿,熊飞白在辽东得知朝廷弹劾风盛,必然不能安心。待登基大典后,你与杨卿代朕走一趟辽东,一定要安抚好熊飞白。刘时敏,你记得去内库取一件麒麟服赐予熊飞白。另备美酒百坛,犒赏辽东诸将。”
赐麒麟服与臣子已经是这几十年少有之事。又在二帝的孝期赐酒犒赏辽东的将士,也不是很妥当的。
但杨涟和左光斗都选择缄默,上前领旨后退出乾清宫。
“文儒兄,我怎么对着新君有心惊胆颤的感觉呢恍然犹如那日见他杀李选侍、李进忠的狠厉。”
杨涟苦笑,“那你还想与天子争辩你我这次没脸实在是因为汪文言的挑拨,是出于同党之念而不是出于公心做事。出师不正、内心愧疚,面对天子诘问,自然胆战心惊了。”
“如此就罢手不成方从哲是不堪首辅之位的。”
“你要替他做那位置么”
“斯言诛心,不可论也。”
“我是说首辅的位置。”
“那得廷议推举的。”
“可陛下现在并没有要廷议推举阁臣的意思。且起复的人中就有昔日的阁臣呢。”
俩人说着话出了乾清宫,返回各自的衙门,亦向好打听的同僚告知取回了弹劾方从哲的折子。
杨涟和左光斗退出弹劾方从哲,立即在东林党中传遍了。
是夜,在京城任职的东林党人分别聚集到杨涟和左光斗的府上,责问他二人之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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