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如流水般, 透着微凉的触感,穿透树枝叶梢,洒了少年一身。
听到“卫折玉”这个名字, 少年垂着睫毛, 一副乖巧无害的模样, “阿姐在说什么呢谁是卫折玉”
他说着, 唇角是微微上翘着的。
容清天生是这样唇,总是那般笑着,给人如沐春风、亲切明朗之感。
但是同样一副皮囊, 同样一副乖巧的样子,偏偏传递给汐姮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或者说,容清和卫折玉, 就是不一样的。
容清有一股清透的少年意气, 如今有了家人,越发明朗朝气,也没什么城府, 能让她能一眼看到底。而卫折玉,他心思深、城府深,总是孤零零一个人, 习惯于杀戮, 就算表面上是笑着的, 也会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阴郁之气。
汐姮忽然发现, 卫折玉似乎从未像容清那般真心愉快地笑过。
比如现在,她觉得他还是那副孤僻的样子。
这样一想,她看着眼前不肯承认的少年,直接问道“卫折玉,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假扮容清的容清被你抓到哪里去了”
她不管他承不承认,直接问出口,少年抬眸,黑眸沉淀着流光,继续无辜道“阿姐我就是容清呀。”
“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
“阿姐在说什么,容清不懂。”
“我留下谢涔之,你是不是生气了所以才要离开,不肯理我”
“容清怎么敢生阿姐的气”
“我一直在派人找你,不论如何,我都把你视为很重要的人。”
“”
两人各说各的话,一股冷冽的风穿透薄薄的衣衫,汐姮有些冷地拢了一下胳膊,少年抿起唇,忽然走到她身侧来,替她挡住那股凉风。
他身姿颀长,一靠得这么近,由于身高差距,便平白有种压迫感,汐姮却顺势拽住他的袖子,指尖冒出一簇白光,往他身上扫去,想要从他身上揪出一丝魔气,逼他现行。
他眉心一跳,猛地抓住她的手。
抓到时才发觉自己的动作显得有些激动,他背脊一僵,连做什么表情都没反应过来,大脑先一步跳了出去,只觉指尖那只手又滑又软
他第一次拉住她的手。
卫折玉感觉嗓子干干的,想说什么,听到她低低问“为什么要假扮成别人”
“”
他还是有些抗拒。
为什么呢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手下禀报说,容清太接近她的时候,他就只想杀了容清,可是当他自己回到蓬莱,发现容清与所有人都相处和睦的时候,他就不知道要怎么回到她身边。
容清会照顾她,她的那些“家人”,也只认可容清,容清还有神族的血脉,叫她阿姐
他呢
他不爱笑,不会关心人,只懂杀戮。
谁都不会喜欢他,他也不稀罕别人喜欢他,可是,他又好想让她喜欢他。
什么都没想好,就鬼使神差地干了这蠢事。
他觉得自己有病。
有病才干出这么丢人现眼的事。
他嗓子堵住,抿起唇,刚想抵死不从地说一句“我没有”,她又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会有些担心。”
卫折玉唇角一挑,再也没了装下去的兴致,冷冷道“担心容清”
清秀容颜随风消散,露出更为精致明艳的眉眼。
这才是卫折玉的脸。
一提及别人,他果然无法保持冷静,再装不下去。
“我担心你。”
汐姮没有拐弯抹角,抬头看着他,据实说出自己的想法“你在这个世上,除了我,再也什么没有别的熟悉之人,当年你是为了仇恨而活,如今连仇恨都没有了,若是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怕你想不开。”
他戾气顿消,扭过头去,“那倒没有。”
其实有。
活着没有什么意思,可是看着好起来的腿,想到她,他又不想死。
他死了,岂不是便宜别人了
卫折玉这样想着,抓着她的手更紧,汐姮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想抽回手,却被他抓得更紧。
“你不是说担心我么”他不太自在道“那就别放开。”
“你”
“别忘了你是谁孵出来的。”他恶狠狠地说。
汐姮沉默。
他现在真的好别扭。
她后知后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毕竟没有心,并不意味着失去判断的能力,只是她没有想过卫折玉他
他喜欢她
这种想法一旦开了个头,便忍不住继续发散。
他的离开定是与她有关的,但是真的只是生气么
这魔头生气,会是逃避的反应吗
可如果不是生气,难不成还会是因为吃醋么
“吃醋”这两个字,就跟卫折玉完全不搭。
汐姮忍不住抬头,看着他的背影。
他拉着她下山,她感觉到那只手像铁链一样紧紧钳制着她,像是怕她跑了一样。
他虽然紧紧抓着她,可又并没有抓疼她。
这是个很微妙的状态。
他没有说,可是她感觉到了。
回到寝殿后,她坐在床榻边,他很熟练地为她解开披风的系带。
他的动作如先前容清那般细致,却又比容清靠得近多了
“你明日放了容清吧。”
“嗯。”他用鼻腔不太情愿地应了一声。
汐姮侧头盯着案上跳动的烛火,突然问“卫折玉,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思索了一路。
还是决定这样直白地问清楚。
少年动作一顿。
他睫毛扇了扇,垂眼看着烛火下的少女。
像是也有了很漫长的心理准备,他状似无意地瞥了她一眼,抬了抬下巴,冷哼道“是又如何”一副“我不就是随便喜欢一个人”的理所当然的表情。
汐姮却摇头说“可是,我没有心。”
所以她回应不了他的。
当年她太喜欢谢涔之了,可是他修无情道,从不回应她的感情,她的一百年,都是一个人辛苦地撑下来,就是因为知道这种求而不得的难过,她才不想让卫折玉也如此。
她又认真地重审一遍“卫折玉,你不能喜欢我。”
“你这样,是得不到好结果的。”
“我没有心,我回应不了你,总会有那么一次,也许我自己伤到你了,我也意识不到那时候,你又该怎么办”
“我不想伤你。”
汐姮一字一句,说的很清楚,也很认真,尖锐的目光追寻他。
卫折玉挂好她的披风,又茫茫然地摸到一壶冷水,一口饮尽,才感觉清醒了一分。
她还在说。
卫折玉重重放下茶壶。
“砰”的一声巨响,壶底撞击檀木桌面,竟被他用力过猛地砸碎了。
他猛地转过身来,恶狠狠道“住口”
“”
“你给我听着,这整个天下,还有外面那些蠢货,我看见就烦,我就喜欢你汐姮”
汐姮被他打断,张了张口,也跟着有些茫然无辜,“可是”
可是不对啊。
卫折玉挑着唇角,讽刺一笑,“没什么可是的。”
“你没有心,跟我喜不喜欢你,有什么关系”
就算得不到他也认了。
做她身边的鬼,也比孤魂野鬼好。
翌日一早,所有人便发觉,那个消失一段时间的大魔头回来了。
他非但回来了,腿伤还好了,还对汐姮公主寸步不离,时常守在公主左右,抱臂冷笑着盯着每一个靠近的人,他的眼神极其不友好,害得那些原本只是因为公务而来禀报小殿下的人压力大极了,心里欲哭无泪,心道我们不就过来说句话吗,怎么碍着这个大煞神了
汐姮以为挑明便没事,谁知他原本是拉不下脸面承认,如今被戳破之后,反而大张旗鼓,变本加厉。
就连赤言,都对汐姮欲言又止,想问问这魔头怎么回事,之前那个叫容清的小子,又去哪里了。
只差告诉所有神族,他要拐走他们家小公主了。
所有人都开始议论,甚至流传了几个版本的故事。
“你们不知道,汐姮公主万年前便是一颗蛋,原本难以出世了,是两百多年前,年幼的鬼都王从藏云宗的山崖上跌落,这才遇着了小殿下。”
“咱们的小殿下啊,可是鬼都王每日拼命捂着,才得以出世的。”
“后来小殿下沦为了凡人,日夜被逼着看守封印,这下可巧了,封印里正好关押着鬼都王,他们都被藏云宗的那些人给害了,幸好啊,重新相遇了。”
“这么说,也算是命中注定的好缘分了。”
“”
汐姮正好在拐角处听到有人窃窃私语,正蹙着眉,身边的少年却掠唇一笑,他立在灿烂的阳光下,飞扬的眼尾好看得惊人。
“姮姮,你听。”
她缄默。
是缘分呢。
只是这缘分,来得太迟了些,阴差阳错到了如今,她实在无法再学会爱了。
待谢涔之,她可以那般狠心,是因为那是他一手酿成,她不欠他。
可是同理,她又岂会想欠卫折玉呢
卫折玉看她走神,抬手拍了下她的发顶,又觉得拍了一下不够,随便揉了揉她的发顶。
“有什么好纠结的。”
他自己都认了。
她何必还露出这种有点纠结的表情
不过,她这么不想伤害他,卫折玉也心情大好,笑得愈发灿烂,又继续又揉了一把她的头发。
汐姮“别闹。”
谢涔之连续五日不眠不休,直到感觉五脏六腑一阵疼痛,他咳嗽着,看到白衣上的斑斑血点,不禁蹙眉。
他面无表情地抬手,继续强行冲破禁制,用那些微弱的灵力,掩盖这些血迹。
昨晚这一切,他才起身,照例走出密室。
又是几日不曾见过阳光,他微微眯眼。
蓬莱仙岛四季如春,放眼望去,皆是一片靓丽春色,满路的灼灼春晖迎风飘扬,花瓣被风卷起,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发间。
“你听说了么原来那鬼都王,和神族的小公主,竟是打从出世就定下的缘分。”
不知何处,传来些许的议论声。
谢涔之静立原地,眉目清冷如雪,平静地听着那些话,直到那些声音散去,他还久久地站在原地,指尖凉得毫无知觉。
他们,竟是再续前缘。
谁听了不说一声“命中注定”呢
不像他和她,是一场始于阴谋的孽缘。
如果没有那场计策,谢涔之将一生都遇不到谢姮。
“你还在执念些什么你和她本就不可能当初取了她的心,便是要为这天下筹划,为了三界日后的安宁你如今已身为正道之首,怎么还执着于这些情爱”
他去质问师尊时,师尊如实告知他了真相,觉得他无药可救。
谢涔之却闭目道“原来连师尊,都早就知晓我与她的结局。”
“这便是让我修无情道的理由么”
师尊不置可否,又叹息着,劝他道“你当知晓,你与常人不同,身兼的使命也不同。灵渠剑出世,你当立刻觉醒神力至于这些情爱,何必还挂念着她本就不是谢姮,若她只是一介普通凡人,为师何必不成全你们”
“你们自诩正道,算计她沦落凡尘,又岂是正道所为”
“你”道云仙尊甩袖道“为全天下而舍一人,焉能不如此抉择”
谢涔之脸色苍白,淡淡看着自己的师尊。
这么多年,到头来,他发现骗他最深的也是最亲近的人,他想恨他,可是又明白,他最该恨自己。
他抬手,剑光一闪而过,将鬓边一缕长发割断。
“以发代首,多年教导之恩,师徒之义,恩断义绝。”
他在道云仙尊震惊的目光之下,转身而去,抛下了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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