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因为不想去族学的事情,又被老爷大骂了一通,心里不痛快,多喝了两口果子酒,上了头,回屋之后,倒头便迷迷乎乎的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眼睛还没睁开呢,就觉得有人在自己脸上吹气儿。以为又是哪个丫头淘气,跟自己闹着玩儿。
可是紧跟着,鼻子传过来的,又是很臭的味道。家里的丫头们一个个收拾得香喷喷得,宝二爷的鼻子什么时候受过这个虐待。
“啊”宝玉睁开眼睛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臭,就被出现在眼前的两个大眼睛吓得惊叫出声。下意识的就往后躲,脑子哐的一声又磕在之前他枕着的木头上,直接就晕过去了。
他这一叫,一晕,反倒把拱着他的老黄牛给吓了一跳,哞了一声,转身接着啃地皮去了。
又过了能有半个小时,贾宝玉才又悠悠的醒了过来,刚一醒,后脑的疼就传过来了,拿手一摸,老大一个包。这一碰,又疼得他呲牙咧嘴。
这时候来了一阵风儿,宝玉觉得身上一阵凉爽,很是舒适。可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还没想明白呢,一低头,就看到自己个儿的光腿儿了。再一上一看,哎妈,全身上下,除了个大裤衩,居然光溜溜什么都没有
“啊”这回叫的比上一回还惨。嗖一下就跳起来了,从来没有过的灵敏,还跟那受了欺负的大姑娘似的,努力的抱着自己的身子,左右的开始找人,想看看是哪个丧尽天良的,欺负了他。
哪里有什么人,除了十几步之外那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老黄牛在水塘边上啃着草根子,池塘里还有十几只鸭子在游水,哪里有半个人影儿。
这会儿,贾宝玉才看清楚周围的环境。
他身后一片稀稀落落的树林,长着不整齐的歪歪扭扭的杨树。前面是一个比府里的鱼池大不了多少的土坑,水只到土坑的一半高度,泛着绿光,坑边上还长得几棵老柳树,枝条已经垂到了泥里面。
他刚刚倒着的地方,是一棵躺着长的杨树,一半的树身在土里面,另外一半斜着带死不活的长着,树叶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光秃秃的。如果不是树枝上还带着绿色,会让人以为是死树。
再往远往看,树林后面能看到几间低矮的土房,院子用土墙围着,里面长着他不认识的植物,高过了土墙。南面几十步远的地方是一道土坝,他现在站在土坑边上,地势低,那土坝有他个子高了。看不到坝另一边是什么。东面,过了大土坑是一片农田,长得稀疏的作物,也是他不认识的,看着长得很不精神,上面结着的穗子很小,有些发黄了。再往后还有了村子,被树林围着,也都是同样低矮的土房子。北面也是农田,仿西北有人家。坑边上种着低短的作物,看着像是长着豆夹,应该是豆子吧
“这是什么地方啊”贾宝玉看了半天,完全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到过这种地方。
四下里又没有找到衣服,除了那头老黄牛和几只鸭子,连个能问路的人都没有。他抱着身子,特别特别的窘迫。他又是那么个有些痴傻的性子,一发急,更不知道怎么办了,身边的人一个都不在,除了在原地发傻,着急,都不知道脚朝哪边迈了。
“小宝哥小宝哥”宝玉急得快哭出来的时候,终于从南面的坝里面传出来几声孩子的叫声。随后就是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手里拎着玻璃的罐子,大喊着冲下了坝,超他这边跑过来。
宝玉惊奇得不得了。为什么那两个孩子明明跟他如今一样,也是只有一个裤衩遮体,手里却拿着珍贵的玻璃罐子并不珍惜的晃着,也不怕打碎了那罐子上还挂着不少泥呢
“小宝哥,看,大丰收,一罐子泥鳅还有,柴火呢”两个孩子走到宝玉身前了,之前叫他的稍微高一点儿的孩子说话了,还拿起玻璃罐子给宝玉看。
“啊”宝玉看着罐子里的泥鳅,还有青蛙,他不是不认识这东西,只是没有这么近距离的看到活得,又吓了一跳,只会啊了。
“小宝哥,小宝哥”那孩子把玻璃罐子往地上一放,抓着宝玉的手直晃。
“二子哥,小宝哥是不是又犯傻病了要不,咱们回家去找二叔去吧”小一点儿的孩子看宝玉呆呆的样子,就有些害怕,直问高点儿的叫二子的孩子。
“家里人都去生产队上工了。”二子也有点儿麻爪,他叫贾二宝,宝玉是他二叔家的孩子,从小就有傻病,平时不犯病的时候倒是看不出什么,可一犯起病来,就跟丢了魂似的,痴痴呆呆的,还爱说胡话。
“那要不,咱们把小宝哥送回去找你奶”另一孩子出主意,他叫王家柱,是二子邻居家的孩子,两人是发小,还吃奶的时候就天天在一起玩儿了。
“行。走吧。”二子又看了看宝玉,见他两眼呆滞,一点儿也没有平时看着挺灵气的样子,这是真犯了傻病了,他也不敢耽搁,就同意了柱子的主意。
俩孩子就一人拉着宝玉一只手,领着他往家里走,二子还没忘了那一罐子泥鳅。
“奶,奶。”穿过了小树林,村东头第二家,土墙上用木头扎出来两扇简陋的大门,二子跟柱子刚把宝玉领进门,扯着嗓子就开始喊。
“喊什么,喊什么,嚎丧似的。咋的了”院子里那一间半的小土房门打开了,里面出来一个全身打着几层补丁,头发盘得整整齐齐的小老太太,哑着嗓子,但是声音很大。
“奶,你快看看,我小宝哥又犯傻病了。”二子就直喊。
“咋又犯病了呢快点儿的,把宝儿领屋里来。”小老太太一看宝玉那木讷的样儿,急得什么似的,上来一把抓着宝玉的手,抬手摸着他的脸,又是心疼又是担心的样子。宝玉对于这个他完全不认识的老太太的拉扯,很不习惯,本想挣脱出来的,一看那眼睛,心又软了,由着她拉着往屋里走。
“宝儿啊,快躺下。奶给你冲鸡蛋水去。”小老太太把宝玉领到坑边上,从坑稍被垛下拿了个枕头出来,让宝玉躺下,又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拿出来一把小钥匙,打开靠着北墙的木头衣柜盖子上的锁,从里面拿出一个鸡蛋来,就往厨房去了。
“奶,这是我们刚才挖到的泥鳅,给我小宝哥炖了吃。”二子把手里的罐头瓶子拿出来,交给小老太太。
“行,放着吧。奶下晌给你们做上,再给你们贴苞米饼子,你跟柱子都来吃。”小老太太接过瓶子,找了个小盆儿,把泥鳅倒出来,能用个六七条,小手指粗细。没要那两只小青蛙。又把罐子还给二子。
“哎奶,那我跟柱子先去放牛看鸭子了。”二子很高兴,晚上有泥鳅还是苞米饼子吃了。拉着柱子乐巅巅的就走了,他们要去捡树枝,把他奶没要的两只青娃烤了吃。
“来,宝儿,把鸡蛋水喝了,躺一会儿,奶给你做好吃的去。”小老太太很快就把水烧开了,拿了个搪瓷缸子出来,把鸡蛋打在里面,打散,再就热水一冲,鸡蛋水就得了。在老太太的心里,这就是灵丹妙药,啥药都能治的。
“呕”宝玉被鸡蛋水的腥甜味儿冲得真犯恶心,嘴闭得死紧,说什么也不肯喝老太太端到嘴边的鸡蛋水。
“乖,宝儿,把鸡蛋水喝了,喝了就好了。”老太太看宝玉牙关紧闭的样子,更担心了,不停嘴的哄着。
“味儿冲。”宝玉看老太太那架式是不肯罢休的,只好开口。
“这孩子,药哪有不冲的,总比吃药汤子,大药丸子强吧快喝了,睡一觉,起来就吃饭了。”老奶奶才不听宝玉说什么,趁着他张嘴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就把鸡蛋水往嘴里罐。
“咳咳咳”宝玉被罐的真咳嗽,到底咽下去大半,剩下的说什么也不喝了,老太太没强求,把缸子放在炕沿边儿上,交代他好好睡一觉,又从拿鸡蛋那柜子里舀了两小碗玉米面儿出来,到厨房去忙活了。
宝玉自己躺在炕上,哪里有睡意。
这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偏偏心里不知怎的,又特别笃定的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再也见不到老太太,太太,老爷,也见不到姐姐妹妹们,一个都见不到了。
宝玉边想着,眼泪控制不住的一个劲儿往下流。
越想越觉得难受,越难受眼泪就越止不住,想得头昏脑账的,都要炸了似了。没多久,居然疼得晕过去了。
小老太太不放心宝玉,和好了面,进屋来看他,见脸上还带着泪痕,抬手给擦了,叫了两声,见没醒,以为宝玉睡着了。便放着凭他睡,自己拿着柳条儿编筐出门到自留地的田间地头挖野菜,正是夏天野菜疯长的时候,并不难找,没一会儿就挖了小半筐,回家的时候顺手在菜园里拔了两棵葱,进屋见宝玉还在“睡”,也没叫他,把野菜洗干净,切了给玉米面儿和在一起。又拿了前一年冬天存在的土豆,切了小半盆,就开始做饭了。
锅台后面放着个蓝球大的粗陶坛子,老太太拿着小勺子从里面盛了大半勺荤油出来,放在锅里,回上葱一爆锅,香味儿就出来了。把泥鳅跟土豆一起下了锅放上盐和作料,在把和好了玉米面贴在锅边上,盖了盖子,烧就可以了。
宝玉是被香味给香醒的。
自打穿过来,小半天了,只喝了半缸鸡蛋水,能顶什么,不饿才怪呢
再醒过来,宝玉已经“记”起了这个身体的记忆。之前他头疼得晕过去,就是因为一下子接收的数据太多,头才受不了的。
原身叫贾小宝。是三棵树屯的队长贾长发的小儿子。贾长发兄弟两个,堂兄弟总共十三个,有十个住在三棵树屯,屯里总共不到一百户人家,贾家亲族就占了一大半,是地地道道的大家族。贾长发与贾长宏亲兄弟两个,贾长发是小儿子。老爷子贾四娃那一辈儿的老兄弟四个,如今还活着的,只有贾二娃一个了。
贾四娃跟小老太太生了两儿一女,女儿嫁到镇里去了。贾长宏娶了邻村于家的女儿,生了三子一女,大儿子没长成呢,赶上瘟疫没了。二儿子贾宝十六在县里读中专,小的就是二子了。女儿贾英比二子大上两岁,十二了,放暑假,跟着爹妈一起上地里帮忙挣工分儿去了。
贾长发娶的同村生产大队老会计王常贵的女儿二丫,生了两儿两女。大儿子贾大宝十七了,中专毕业分在镇上的缝纫厂做出纳,是吃公家饭的人。老二是女儿贾园,十五岁,书读得不好,在家里干活儿了。老三就是贾小宝,也就是宝玉现在这个身子的原身了。生出来的时候,白白胖胖的,据说小时候特别的机灵。只是长到四五岁的时候,一场感冒,好了之后就得了傻病,时不时的就是犯上一场。犯病的时候,人就痴痴傻傻的不认人也不理人,吃喝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还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犯病的时间,长的一天两天,短的时候就是一两个小时就过了。
好的时候,跟正常人没有任何两样的,反而还要更机灵二分。
可也因为这个病,长到十二岁上了,一直也没有上过学呢
家里最小的女儿贾喜九岁了,放暑假去了姥姥家。
宝玉现在待的地方,是贾小宝奶奶也就是小老太太的房子,小老太太才五十多岁,身体特别硬朗,不跟儿子住,自己一个人寡居在老宅子里。
接收了贾小宝的回忆,宝玉就越发的确定自己来到了这个跟他生活的世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而不是做了一场梦了。
“宝儿,怎么又哭了这是怎么了”老太太烧完火就让饭在锅里焖着,自己坐到宝玉边儿上弹旧棉衣拆洗下来的棉花,所以宝玉一醒,她就发现了。
“奶”宝玉试着张口叫了一声儿。他还是头一回叫这个称呼呢,家里老太太可不兴叫奶奶的。
“哎。看看,这不就好了别哭了,起来,洗把,等会二子跟柱子两个把牛和鸭子送去生产队回来,就能吃饭了。”老太太看宝玉会叫人,只当是傻劲儿过去了,高兴得很。
“嗯。”宝玉还没缓过劲儿呢,人木木的,老太太怎么说就怎么做了,起身就下了炕,见门边有个盆架子,他现在已经知道了,那就是洗脸盆,里面老太太已经给打了水了,洗了把脸。凉水一拔,精神了不少,看架子上那擦脸巾,就是旧衣服剪出来的粗布,脸也不擦了,拿手一抹就算了。
“奶,我去帮二子的忙。”边说着就出门了。也不找衣服了,这世道,家家穷得都吃不饱饭,一年能有一身衣裳就不错了,夏天又不冷,半大小子,就没有穿衣服的,能有个裤衩遮羞,都是讲究的人家了,不知道多少孩子都光着屁股呢
“去吧。”老太太坐着没动,应了一声就不管了。
宝玉还没有出院子呢,二子跟柱子就已经回来了。
不用去地里干活儿的老人孩子,是没有一天三顿的待遇的,有一顿能吃上十之七八都是菜的饼子就很不错了。今儿个小老太太给炖鱼,两个小子早都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哪里还肯老老实实的放牛,七早八早的就把老黄牛还有那几只鸭子赶回了生产队打谷场边儿上牲口圈里,连跑带颠儿的往老太太家跑了。
老太太在炕上听到院子里的说话声,就下了炕,三个猴孩子窜进门的时候,她已经放好了炕桌,在厨房盛菜了。
饭菜端上桌,二子直接上手就拿了玉米饼子先啃了两口,然后才拿起筷子吃菜,却只冲着土豆下手。到是柱子,毕竟是隔了一层的,不像二子那么自在,等老太太让了,才一手饼子一手拿筷子的吃起来,不过那速度去也是一点不慢。
宝玉看那两个吃得香,还觉得没礼貌,都不知道尊老,老太太还没上桌呢,他们倒是先吃上了,实在不像样子。
“宝儿,怎么不吃呢快吃啊。”老太太看宝玉站在地上也不上炕,光看着二子跟柱吃,还奇怪。
“就是,小宝哥,你怎么不上炕啊,快点儿的,泥鳅我都给你挑出来了。”二子也一个劲儿的叫宝玉,还从那小半盆的土豆块里挖宝似的把那五六条泥鳅都挑了出来放在一边儿,留着给他吃。
“奶,你怎么不吃啊,这么多呢”宝玉还是没动,虽然刚得的记忆里,这地方并没有那些个礼数,这原身每回饿得狠了来老太太这里蹭吃的,就不知道让的,只是他过去十几年在府里受到的教育,他实在是没办法不管老太太,自个儿大吃特吃。
“你们先吃,奶早上吃得晚,还没饿呢”老太太只说不饿,拉着宝玉硬给拽到炕上,把筷子都给放到手里了,非让他吃。
宝玉本就饿了一天了,食物看着粗糙,架不住他是真的饿呀,也学着二子那样,左手拿起玉米饼子就往嘴里送,可这一口咬下去,怎么这么难吃啊
以前府里也是常做粗粮点心的,都可好吃了呢,他向来爱吃,老太太做的这个又放了野菜,在他心里,是很有野趣的。而且记忆里,这样儿的饼子最好吃不过了,别说还有泥鳅肉可以吃了,美死了都。
结果这一口吃到嘴里,怎么就那么剌嗓子呢也一点儿没有往日吃过的粗粮饼子的软糯可口,说什么都咽不下去。
在嘴里嚼了好半天,宝玉反复的在自己手里的饼子跟二子还有柱子手里的饼子之间来回的看,明明是一样的,为啥他们能吃得那么香呢
再看看老太太那一脸关切的表情,原本想要吐出去的饼子,宝玉是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去了,使使劲,强迫着自己,努力的把饼子咽下去。
饼子不好吃,宝玉就转移目标,去夹菜,也不好意思真的就夹泥鳅,也夹了一块儿土豆。
哎哟这个荤油味儿啊
冲得他直犯恶心。
明明看那菜里找不到半点油星儿,怎么油味这么重呢
还不如饼子好下咽呢
宝玉一口土豆在嘴里,差点儿都吃哭了。
费了牛劲了,强噎了半个饼子就放下了。
“宝儿,怎么就吃了半拉饼子菜也不吃哪不得劲儿了”老太太看宝玉那食欲不振的样子,关切的问道。
“奶,我没事儿,晌午在大坑边儿上睡着了,回来又睡了半下午,光睡觉了,都不饿呢”宝玉给自己找理由。
“行,待会儿奶给你装上,晚上家去吃。”老太太并不觉得自家孙子是那种会客气的孩子,在她的理解里,不吃那就一定是真的不饿了。
“娘,你怎么又给小宝冲鸡蛋水了那是治咳嗽治肺病的,管不了他那个。白瞎那鸡蛋了。”傍晚社员们从地里回来,贾长发听说儿子傻病又犯了,就到老太太这里接人,进屋就看到还在炕边儿放着那还有个底儿的鸡蛋水的搪瓷缸子了。
“你知道啥,宝儿喝完鸡蛋水就好了”老太太盘着腿坐在炕上,又在弹她的老棉花,宝玉闲着没事儿,带着二子跟柱子正给老太太打水呢,他们仨都不会用扁担挑水,那大木桶本身就沉,一桶水一个人都拎不动,就一人半桶的往回拎。三棵树屯就一口大井,全屯子人用,在屯西头儿呢,离老太太家中间隔着二十多户,大半里地呢往常都是贾长发哥俩抽空给老太太挑水,今儿个宝玉非要干,那两小子也跟着凑热闹,老太太看着孙子们给干活,心里美得不行,大孙子孝顺呢
“大夫都说了,小宝没啥毛病,就是小时候身子弱,外邪入侵,长大了就好了。你看这两年不是都不怎么犯病了嘛”贾长发在炕沿坐下,老生长谈的跟老太太磨叽。
谁家孩子有毛病也不能干看着,小宝头回儿犯病的时候,他就带着去镇上的卫生院看过了,卫生院的陈大夫是他拐了八十个弯儿的表姐夫,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啥毛病,神神叨叨的说是失魂了。老太太就特别相信,还找村里的大神给招魂呢,也没好。后来又带着去了县医院,也没看出来是什么毛病,这年头儿大夫也都实在,没有业绩压力,不兴没病乱打针的,就让回家养着。
不然也不会孩子长这么大了,就由着他犯病,也是真没招儿了。
“到也是,十岁往后是犯得少了哈今儿下晌你没看到,我看二子给送过来的时候就没有往常那么严重,也没说胡话,好的也快。八成真是快好了。”老太太回忆了一会儿,认同了儿子的说法。
“哎,就是的呢自己都能好的事儿,你还浪费那鸡蛋干什么。”又回到鸡蛋上了。
“我乐意给我孙子吃,你管不着。”老太太瞪了儿子一眼,看仨孩子又抬回来半桶水,抬腿就下地。
“宝儿啊,行了,水缸都满了。别挑了,够用了。”老太太说着话就走到厨房,掀开盖着的锅,从里面拿出来剩下的饼子和菜。
“天都黑了,都回去吧。宝儿啊,把这些拿着,晚上饿了吃。”把盆往宝玉手里塞,又看着贾长发,“下晌饭就吃了一口,肯定得饿。”
贾长发一看那半菜半面的玉米饼子,还有那得有一大碗的土豆炖泥鳅,心都疼得直抽抽。
“我的老娘哎没有这么惯孩子的。”他们这些壮劳力,都舍不得吃得这么好呢,这老太太,真够败家的了
贾长发抬手把老婆婆塞到宝玉怀里的破皮铁盆拿出来就放在锅台上了。
“您可别操心这个了,自己比嘴里省出来这么点儿东西多难啊,都给他们这些小崽子祸祸了,都是些个光吃不干活儿的。你自己留着吃,管他干啥,他不吃那是不饿。再说了,家里都准备饭了,还能饿着他”
边说着,使劲的瞪了宝玉一眼,这没眼力劲儿的,给了就拿没心没肺的玩意儿,不想想他奶奶这些东西都是咋省出来的。
虽说老太太自己一个人占着带了前后两个园子的房子,还有两个人的自留地儿,老爷子没了这些年,也没人说要把地要回去。还有生产队分的口粮。两个儿子每年也有供养,闺女在镇上的养猪厂喂猪,时不常的也偷偷往回送些搀了粮食的米糠。但是年景在这儿摆着呢,连着好几年的灾年,地里粮良欠收得厉害,自家园子里的菜都长得带死不活的。也就是夏天到处都是绿色,地里长的野菜野草多,饿不着,一年到头,哪家不是小半年儿的混水饱。哪家的孩子又都不老少,再补贴又能给老太太补多少
宝玉让老爹这么一瞪,当时就吓得一哆嗦,每回被自家老爷叫到书房批头盖脸一顿训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抬腿儿就往记忆当中家的方向跑。
贾长发的家在老太太家后面,中间隔着一排人家,老太太家是屯里第一排,他们家是最后一排,又是西头第一家,跟老太太家正好在对角线上,差不多算是屯子里离得最远的两户了。
“娘,我回来了。”宝玉一气儿小跑回到自己家,进门就喊。
家里都是一样的格局。进门就是厨房,灶台与里屋大炕之间用台子隔着,靠北墙放着个木头带门儿的碗柜,还有个不高的木头架子上放着六七个坛子。装着油盐咸菜类的东西,墙角以及东山墙靠着三口大水缸,秋末一直到春末,其中两缸都是汲的酸菜,其它时间都当水缸用。靠着门口是柴火堆,放着干树枝和两捆玉米杆。
与老太太家不同的是,老太太家灶台与堂屋中间就是个台子,通透的。贾长发做为生产队长,日子显然过得相对要好,这台子是封闭的。坏处是厨房里的光线没有老太太家的那么好了。
厨房与堂屋之间也没有门,连帘子都没有。进去了也是靠窗大炕,北墙放着木柜,上面摆着个不大的玻璃镜子,还有两个雪花膏的白身绿盖的瓶子,宝玉记忆当中,其中一个还是空的,纯摆设。冲着柜子东面是单隔出来带着一个小炕的后厦,正是大小宝两兄弟的住用。
堂屋西墙打了个门,开春才新接出来一间房儿,大宝要说亲了,准备给他结婚当婚房的。现如今当仓库用呢。
“回来就回来呗,吵吵啥。”随着声音从西屋里出来的特别高壮的女人,就是小宝娘了。
这大体格儿,对宝玉的冲击实在是不小。
明明记忆里没觉得小宝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他自己亲眼见了,才知道世上原来还有长成这样的妇人。往常府里的小姐丫鬟的,哪个不是娇滴滴,柔柔弱弱的,就是凤姐姐那么爽利泼辣的人,长得却最是体面。就是那些粗使婆子,高壮粗鄙些个,也没有这样,长得比男人还高大的。
宝玉心里直念佛,这也就是年景不好,人人吃不饱饭,没有胖子,要是赶上好时候,再胖上些,那不是铁塔一样
不过他也就只也在心里想想,可不敢说出来,老娘那“铁砂掌”不用自己感受,脑子里记得清清楚楚着,一巴掌拍到背上,恨不能把人打吐血了。以前在府里,他还敢说那些已婚的妇人是鱼眼珠子,现在让他说他都不敢
“又以奶那儿混饭儿吃了”二姐贾园在往炕上的饭桌上摆饭。
宝玉往饭桌上一看,跟在老太太那儿吃的不一样。饭是脸盆那么大的大半盆玉米糊糊,黄黄绿绿的,里面至少得有在多半是野菜,到是颜色看着好。
菜是没有的。桌子上只放着一个碟子,是自家老娘自己做的大酱,黑色的,能看来有豆瓣和玉米瓣。
桌子中间摆着绿油油的一大堆,宝玉是一样儿都不认识,全是靠着回忆里的知识才知道,有一把水葱,两根黄瓜,两个茄子,几根小白菜,还有两个带着缨子的水萝卜,几根香菜。
再没有别的了。
“娘,韭菜花儿没有了,吃完饭我再去摘点儿吧”贾园看着老娘从西屋里出来,就请示道。
“行,你看着整吧,你爹就好那一口儿,没有那东西他吃不下去饭。”小宝娘的语气很平常,可是听在宝玉的耳朵里却跟打雷差不多了。
原以为老太太的嗓门大是耳朵背呢,现在看来,是这地方的人说话就是这个调调儿。宝玉就觉得,软玉温香自己恐怕是再也感受不到了。
“你小子以后少给老子装疯卖傻的去你奶那儿糊弄吃的。再让我知道,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贾长发紧跟着进屋,大宝在镇上上班,是住在厂里的,一个月都不一定回家一趟。四口人都回来了,就上桌开饭,农户人家,没有那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平时也都忙,老子训儿子,大部分都是在饭桌上。
“没有。”宝玉低着头喝糊糊,他发现这稀糊糊比干面饼子好下咽。那些生菜他是不肯吃的,特别是那水葱水萝卜,受不了那个味儿。听到老爹的话,还是小小声儿的反驳了一下,感觉自己老委屈了,他不过是初来乍到,懵圈了,就被当成犯了傻病,老太太给做好吃的,他不是也没吃嘛
“没有没有你那病咋那么快就好了呢我都问过二子了,他跟柱子领着你,你自己就会走,你小子还敢说不是装的”贾长发一听儿子不承认,眉毛就立起来了。
“行了,别光顾着骂儿子,宝儿肯定是饿得狠了。”小宝娘在边上插了一句。
“扯犊子。饿得狠了他能只吃半个饼子咱娘那粮食是咋省下来的,你不知道啊一天就吃一碗稀糊糊省下来的你是没看着,那饼子里最多有三成野菜,还有小半盆的土豆,都能闻出来油味儿。他们这一顿,老娘得挨多少饿”贾家出孝子,没有那牲口不孝的孩子,贾长发才特别生气自家儿子去老娘那里混吃的。
老太太稀罕孙子,给孙辈们吃不心疼,可是当儿子的也心疼娘呢往常每回知道儿子去老太太那里混吃的,回来家总免不了一顿柳条炖肉或是踹上两脚。今儿个没理他,那是因为别看他嘴上说得热闹,说宝玉是装的,心里也怕是真犯病了呢
“以后再不在奶家吃饭了,只去帮奶干活儿。”宝玉嘟囔着。
“这还差不多。”贾长发心气儿顺了,觉得儿子能说出这话来,总算是懂点儿人事儿了。瞪了一眼,就不再说,低头吃饭了。
宝玉觉得自己躲过了一劫。庆幸自个儿没那么实在的把觉得老太太那里的玉米面饼子太干了咽不下去才说以后不去的原因给说出来。
“咱宝儿真是懂事儿了,知道给你奶干活儿了。”小宝妈夸儿子。
小宝刚出生那几年,还是常能听到别人夸奖的,孩子长得精神,白白嫩嫩的,比小姑娘都好看。自己跟贾长发这样儿的能生出来这么个特别精致的孩子,那才是歹竹出了好笋。小宝妈美得不得了。
可是自打这孩子头回儿犯病开始,以前那些个羡慕过的就开始说酸话了,话里话外的都是那些个诸如长得好又不顶饭吃,两口子不定造了什么孽了才生出个傻子什么什么的,这些年生了多少闲气。要不是贾长发当着生产队长,三棵树贾家又是大族的话,还不定怎么样呢
今儿个听宝玉说话,她心里舒坦多了,孩子长到十二岁,总算是懂事儿了,她就觉得熬出来了,孩子没白养活。
“我看你现在也好得差不多了,下学期开学,赶紧给我上学去。”吃完了饭,娘俩收拾桌子,贾长发盘腿儿坐在炕上抽烟,叫住本来想帮着收拾饭桌的宝玉,又开始了第二轮训话。
“在家待着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要那禄蠹”宝玉向来最不爱上学的,也最看不起求上进的读书人了,一听让他上学,马上就不乐意了。
“什么玩意儿”贾长发也是小学毕业的学历呢,日常的字都认识,听着宝玉说禄蠹根本不知道他在说啥。
“爹,我认字儿。”宝玉刚想解释一下啥叫禄蠹,可是一想,傻子小宝根本不可能知道啥叫禄蠹,说出来不是让人怀疑他吗就换了个说法儿。
“小宝儿认字儿你啥时候学的”贾园刚进屋儿,就听到宝玉说认字儿,她先惊讶了。一共就那么几个碗,也不油腻,特别好涮,很快就收拾完了。娘俩也进屋上了炕,天儿已经黑透了,灯是舍不得点的,娘俩儿借着月光在炕上搓麻绳儿。
“我们去大坝摸鱼,在学校偷听的。”宝玉提取脑子里的记忆。
三棵树屯前头儿的坝并不是单独的,那是统一修的引松坝,引松花江水的灌溉工程,每一段儿的深浅宽窄也不一样,平常屯里的坝那水也就是到小腿的高度,根本看不到鱼,但是学校前面的一段儿原本就是一道小水沟,后来又拓宽加深了,水能有一米来深,大的鱼没有,但是小野生鱼还是不少的,平常周围村子里的半大孩子们都爱往这一片儿来摸鱼。
小宝因为有个傻病的事儿,别人也不爱跟他玩儿,平常都是跟二子还有柱子在一起。柱子家日子过得紧,一直就没上学,二子上学的时候,小宝跟柱子到大坝摸鱼的时候,有时候就到学校里去找二子,没放学的时候,俩人就在窗户低下玩儿,老师讲课都能听得到。冬天的时候天冷,老师还让他们到教室里面坐着去。乡里乡亲的都认识,都能论出来亲戚。能帮的都会帮。
“那才能认识几个字儿啊”贾园就笑话宝玉,她跟她爹一样,都是小学毕业的文凭,学得不好,就没上初中,在家干活儿了,便是跟小宝比起来,她还是高学历。
“我都认识。”宝玉不服气,他是看不上那些个蝇营狗苟的读书人,但他可不是不认识字,相反,他相当的有才华,做诗都是张口就来的,看过的书也正经的不老少。
“哟,你还来戏了。你等着,我去把课本找出来,你给我认认。”贾园也来了劲了,就不信了,一天儿学没上过的人,敢说字儿他全认识那她吭吭吃吃的费了那么些劲还没学好,算怎么回事儿呢到底是谁傻
“对对对,把你那些个书本儿都找出来让宝儿看看,他爹,把灯点上。”小宝娘一听也跟着起哄,当娘的一直就不乐意承认自个儿儿子傻,这要是小宝不上学就能认字儿,看谁还敢说她儿子傻。
“大黑天的,折腾什么不费灯油啊赶紧收拾收拾睡觉,明儿早上起来再认。”贾长发坐着不动,不肯跟着娘几个一起闹腾,不过到是没有继续之前说让小宝上学的事儿。
“也行,那拾掇拾掇睡觉吧。明儿早点起。”小宝娘一想也是,也不差这一晚上,真没必要费那个灯油。
宝玉看爹娘不提上学的事儿了,悄末声儿的就回后厦准备睡觉了。
炕上是没有褥子的,就是草席子,躲下去一会儿身上就硌出来草席的纹印,宝玉躺在上面,也不敢吱声挑捡,家家都这样,一人一床被子盖四季,也没处给他找褥子去,现在有了过去的记忆了,他很清楚,要褥子只能要来一顿胖揍,褥子肯定是没有的。
宝玉老老实实的枕着草籽装的枕头,平躺在冰凉的土炕上,身上盖着的被子都没有以前府里上夜的丫鬟们铺在地上的褥子厚实呢。动也不敢动,一动身上又要再硌一遍。要不是这身子都已经习惯了这个硬度,怕是一晚上睡过来,身子都要僵了。
“把这篇课文念念吧”第二天一大早,四点多钟天就亮了,小宝娘把一家子都叫起来,她自己在厨房做早饭,贾园找出来她六年级的书本,让宝玉念,贾长发在一边儿看着。
“敬祝毛主席疆”开篇扉页上第一行九个字就仨不认识的,宝玉尴尬了。“这字儿怎么写得都缺胳膊少腿的”
“就这,你还好意思说自己认识字儿啊”贾园笑得不行,感觉出了口气,总算觉得自己没那么笨了。
“接着念”贾长发倒是没像他闺女一样笑话儿子,而是让宝玉接着念。
宝玉就接着念,念完了前言又翻后面的念,一直到小宝娘把饭都做好了张罗着吃早饭,才停下来。一本书已经念了一大半。宝玉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他以为自己看过的书够多了,可是这本书上,不光是字他认不全,就是上面那些内容,也都是他从来都没有接触过的。
“你再看看这本”贾园心眼儿比较坏,又把另一本数学课本拿出来,让宝玉念。
这下子她是彻底找回了自信,宝玉哪认识阿拉伯数字啊,跟看天书一样。
“行了行了,别念了,吃饭了。”小宝娘放桌子了。
早上吃的是干饼子,土豆炖豆角儿,生菜和大酱是顿顿不会少的。宝玉还是咽不下去饼子,就只朝着菜使劲。
“总算还有点儿悟性,开学老老实实给我上学去,东头你们五姑父下学期正好下来教一年级了,在他班里还能照看你点儿。”贾长发下了结论。他是做了很久生产队长的人,经过见过的肯定跟贾园不一样,一个一天学都没上过的孩子,能认识六年级语文课本上差不多一半的字,这都不是聪明了,这只能说是有悟性,有天赋了。
“对,听你爹的,宝儿啊,好好念书,好好学,咱也考大学。”小宝娘很了解自己男人,看那表情就知道小宝的表现很好,她心里甜得很,腰都直了,觉得日子真是越来越有盼头儿了。
“娘,我不想考学。”宝玉觉得这世界的考学,上大学,跟他以前那世界的科举是一样的,非常的抗拒。
“不想考学你想干啥”还没等贾长发咋地,小宝娘的眼睛先瞪起来了。
“就在家,不行吗”宝玉就问。
“在家在家你想干啥”小宝娘有点儿傻眼,这是什么问题
“只在家待着,不行吗”宝玉也有点儿傻眼,这是个问题吗
“在家待着你个完犊子孩子,就想在家待着美死你。我还想在家待着呢在家待着,你吃啥喝啥就你这体格,扛活你都不是个儿,不念书你将来要饭去啊我看你敢不去学校试试揍不死你”小宝娘直接就暴了,也不管是不是在饭桌上了,大巴掌上来就拍在宝玉的后背上,一巴掌下去宝玉嘴里的饭都吐出来了,起来就想跑,他哪里能有常年干活儿的小宝娘动作灵活啊,刚起了身儿就让抓住了,小宝娘随手拿起扫炕笤帚就开始揍。
“娘,娘,我知道错了,我去上学,我去上学了。”宝玉被打得涕泪横流,哇哇哭,看老娘一点儿也没有停的意思,嘴里还一直骂着不争气,自己也哭,哭着这些年养他多不容易,到底抗不住,服了软,开口求饶。不光是真的被打疼了,也是心软了。
“哼。”小宝娘听到儿子服软了,又打了两下,才停了,也不管宝玉趴在炕上哭,气儿喘匀了又坐回去吃饭。
贾长发跟贾园爷俩跟没看到似的,饭都没停下。很显然,这种打骂就饭的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年代就是这样,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孩子的人家太少太少了。网,网,,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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