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阿哥的长靴湿了一小块, 神色却如溺水般绝望,躺在地上无声地流泪,犹如一个天塌的孩子。
遥远传来皇上的话, 像是天籁之音, 绝望却被渐渐抚平, 他抽噎着, 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伤心。
汗阿玛听见了他的话, 汗阿玛还认得他。
都死了一遭,身处极乐世界了,还在乎其他做什么胤祹絮絮叨叨说起定贵人的转变, 说起额娘近来对他的好,竟都是一场幻梦,他的存在,仿佛就是一场笑话。
泪眼朦胧间,他抬起头,没有半分怀疑地将皇上认成佛祖, 只因小黄帽散发着明黄圣光。他挣扎着起身,攥住佛祖的衣摆, 继而虔诚地问他“佛祖在上,可能给予信徒一二指点”
皇上“”
太子四爷身负皇命, 前去安抚人心,侍卫们各有扫尾的要事在身, 面前的方寸之地, 唯有皇上一人,还有伺候在旁的李德全。
李德全心下不忍,悄悄放轻了呼吸,真是作孽。
龙船缓缓开动, 破开平静的湖面,两岸忽然现出江南大营的旗帜,还有震天的喊杀声,皇上侧头望了一眼,那儿有漕帮暗中潜伏的人手,惊慌失措如丧家之犬,正四处奔逃。
皇上知道漕帮的心思。蠢蠢欲动,却又足够审时度势,刺杀成功跟着补刀,见势不妙立即撤退,但,如今怕是再没有撤退的机会。
看他的热闹,哪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心腹之患唯有祛除一途,江南大营,已经好些年没见血了。埋在漕帮内部的钉子,虽没有小黑那般出色的演绎,重来一次大闹贼窝却是绰绰有余,双管齐下,万无一失。
思绪不过一瞬,皇上负起手看向胤祹,这个存在感向来不高,近来读书越发用功的儿子。
江流送来潮湿的冷风,捎来隐隐的血腥气,止不住他的满心复杂,眼见胤祹连皇父都不认得,皇上揉揉眉心,终是道“回神了。”
“朕自小将你抱给苏麻抚养,承欢太皇太后膝下,只因定贵人,万琉哈氏,非是你的生母。”
十二攥住衣摆的手蓦然一僵,皇上温和了面色,缓缓道“你的生母,是个娴静温柔的好女子,同定贵人一道小选入宫,与她情同姐妹。只生下你不久,身患急疾撒手而去临行前央求于朕,将你的玉牒记在定贵人名下,想要多个人照顾你,朕应了她。”
胤祹愣住了,李德全也愣住了。
这哪来的真正生母,他怎么不知道
“不是亲生,故而远着些,你不必怀疑自己。朕万万没有料到,定贵人大逆不道,私通外贼,罔顾皇阿哥的性命,更想着犯上弑君”皇上沉下脸,凤眼酝酿着滔天风暴,那毒妇竟还打过元宝的主意,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跶这么多年,真是百死不足以谢罪
想到此处,皇上只觉头上泛着绿光,顿了顿,把小黄帽摘了下来。他同胤祹讲述生母的事,讲着讲着像是说服了自己,驱散了心底的别扭复杂,倒对这个儿子生出前所未有的怜爱与耐心。
十二阿哥也终于反应过来,这儿不是极乐,不是梦境,面前人不是佛祖,而是真真切切的汗阿玛。水声风声,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他的泪珠霎时凝结,在眼底要掉不掉,蹭地一下放开手,面上苍白与红晕交织。
还没来得及惊慌,没来得及恐惧,伤心,苦楚,破碎,全被另一重情绪冲淡了。这个年纪的皇阿哥,梦想博得皇父的喜欢,皇上是他们最为崇拜,最为信任的人。
半晌,他红着眼,极小声地问“儿子的亲生额娘,姓什么”
这个问题,倒把皇上难住了。
他看向李德全。
李德全“”
李德全绞尽脑汁,在脑中飞速搜寻着有效信息,电光火石间,他灵光一闪,躬身说“小主也姓万琉哈,与定贵人同族不同宗,自小同她一块儿长大”
回头将万琉哈一族好好敲打,若不想招来灭门之祸,需老老实实夹紧尾巴,按他说的去做
皇上赞许地瞥他一眼,眼底透出怅惘,道“是,朕犹记得她。”
随即吩咐“来人,送十二阿哥回去歇息,让太医煮碗安神汤,给阿哥压压惊。”
定贵人当场晕了过去,被简简单单包扎了脖颈。等她昏迷着醒来,怔怔地一动不动,浑身弥漫着希望破灭之后的绝望,心如死灰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神情。
也就忽略了周边场景,忽略了自始至终存在的不对劲,忽略了她的贴身宫女尖叫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忽略了八爷脸上,并没有丧弟的悲痛之意
吱呀一声,门蓦然打开。明黄身影映入定贵人的眼帘,在她面前缓缓站定,皇上平静道“说吧。”
声音却不是对着她。
定贵人稍稍有了反应。只听一道熟悉的男声响起,将她被挟持时说过的话,完完整整,不错一字地重复一遍,这声音刻骨铭心,声音的主人,刚刚抱着胤祹跳下龙船,头也不回地离她而去
定贵人猛然抬头,却见一个陌生的面孔,穿着陌生的灰色短打,恭敬向皇上汇报,紧接着道“奴才搜寻了整座龙船,再无漏网之鱼。反贼头领乃是天地会仅剩的坛主,伏首之后葬身鱼腹,奴才以为,他们是逃往江南的最后势力,便有剩下,也再不成气候。”
“做得好。”皇上微微点头,露出一丝笑意,“你的易容之术,朕瞧着有进步。”
小黑利落地拱手,神色端正“谢皇上赞誉。”
如晴天霹雳般,定贵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嘴唇颤抖,浑身失去了力气。若再不知她陷入圈套,她就是傻,她就是天字一号的蠢货
喉咙发出一道破碎的嘶鸣,皇上却是看也没有看她,“拉下去,好好审问。不是胤祹的亲生额娘,也就不必顾及什么,若撬不出来,自行处置了罢。”
什么叫不是胤祹的亲生额娘什么叫自行处置
没等定贵人哭喊,兜头一个麻袋,把她拖了出去。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刺客脆利落地解决。
弘晏被一群灰衣侍从寸步不离地守着,窗户不能伸头去看,连热闹的影子都见不着,顿时觉得人生苦短,乐趣不再。
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四爷领着七爷和十三阿哥匆匆前来的时候,他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书。脑袋被高高的书本拦起,那坐姿,看着可挺拔,可认真
唯有凑近聆听,才能发现秘密的小呼噜。
七爷震惊了,十三震惊了,四爷早有预料,见此感触颇深,欣慰不已。他在门口望了一望,见侄儿完好无损,当即放下心,轻手轻脚准备离去。
哪知弘晏察觉到动静,晃了晃脑袋,眨眨眼叫住他,圆脸蛋嵌着小梨涡“四叔,刺客都伏诛了龙船安全了”
四爷软和了面色,点点头。
弘晏驱散睡意,朝满屋子的灰衣侍从望去,眼神幽幽。
灰衣侍从“”
他们的小心肝有点受伤,对视一眼,一个接一个地撤去。转眼厢房变得空旷,弘晏呼出一口气,撒娇般地询问四叔热闹的始末。
四爷斟酌着说了几句,不过是皇上领导英明,满船无人伤亡,至于定贵人和十二阿哥的事情,他全然不知。太子前去安抚朝廷重臣,他和七弟十三弟也有要事在身,于是在弘晏依依不舍的眼神下,歉然地与知己告别。
弘晏方才睡得很香。不是不可以去床上睡,但他有一吨重的偶像包袱,万一被人抓包可怎么好如今正是出门的好时机,生怕两位师傅魔鬼般地现出身形,弘晏珍惜剩下的半日假期,带上三喜临门,准备出门透透气。
周围寂静无人,弘晏的阿玛叔叔都有差事在身。拐过长长的门廊,恰恰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正是外出公干的小黑和小灰,他们换了崭新的衣裳,罕见地光明正大,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像是衣锦还乡
“那儿有八爷带人去审皇上拍我的肩,赏我碎金子,叫我回主子身边好好休息。”
说话的是小黑,闻言,小灰眼神波动了一瞬“嗯。我也有赏赐。”
小黑“皇上还夸了我。”
小灰脚步微顿,转而平静地说“哦。”
小黑锲而不舍“皇上夸我的易容之术有进步。”
小灰“”
小灰瞥他一眼,冷冷淡淡地道“你说,要和她来世做一对鸳鸯,还摸了她的手,抱了她的腰,若不是皇上心胸宽广,必丢你进湖里喂鱼。实话实说,我以为能换个同僚做搭档,皇上,不愧是当世明君。”
小黑“”
小黑沐浴完毕的手开始痒。忽然觉得头领说得对,皇上难不成要秋后算账
他开始忐忑“我把碎金子给你,有没有保命的办法。”
小灰矜持地没说话,忽而耳朵一动,抬头望去,发现弘晏站在不远处,震惊看着他们。
弘晏望向小黑,面色一片空白“你摸了汗玛法的手,抱了汗玛法的腰,还要和汗玛法来世做一对鸳鸯”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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