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月深深, 夜风森寒。
郁止披着雪白裘衣,坐在书桌前落笔疾书,修长的手已经被寒风吹得白到透明。
烛泪滴落, 在深色的桌面晕出一层浅光。
角落的影子微微晃动,郁止余光瞥见, 动了动唇角。
“来人。”
“大郎君”
“端炭火来。”
不多时,便有一下人端来一盆烧的通红的炭火。
郁止对他摆摆手, “下去吧,屋里不用人伺候。”
下人叮嘱道“大郎君可要小心炭火。”
郁止点头,随手拿着火钳子在通红的炭火里翻了翻,让受热更大, 火气也越旺。
窗外依旧传着冷风,屋内却不再如之前那样冰凉。
角落的影子也没再动过。
郁止笑着收回视线。
远远传来打更声, 提醒着所有还未入眠之人, 此时已过子时。
“梁上君子”心中一松, 心想这下该睡了吧
寻常人早两个时辰前就睡了,偏生这人竟熬到半夜,让谢辞再一次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挑今日来还银子。
正想着, 便听下面人道“备水。”
备水备水做什么
谢辞撑着精神想了想没等他想明白,就见下面人有了动作。
他起身去里间脱下外衣, 又在箱子里那了干净的里衣。
谢辞“”
这下谢辞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然而他并不想看。
可惜没人听见他的心声, 没一会儿, 仆从便抬水进来, 往浴桶里倒满热水。
“大郎君, 可要人伺候”
郁止拒绝道“不必,你们都出去。”他不需要别人帮忙。
“是。”
下人离开,郁止便脱去中衣, 并开始解里衣的带子。
梁上君子心中呐喊,希望地下人停下,然而他咬唇半晌,终究没开口。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脱下最后一件衣服,裸,坦荡荡地进入浴桶。
谢辞木着脸闭上眼睛,心中思索着这人究竟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卧室沐浴,偌大一个郁家,难道连一个浴房都没有
以及自己那两块碎银是不是该拿回来,算作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以至于得了眼疾的诊金
心中胡思乱想,眼睛却不再往下看一眼。
郁止没再感受到那道视线,心中有些遗憾轻叹。
这个世界麻烦太多,还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与爱人在一起,趁着机会试图亲近片刻,对方却不领情。
郁止好笑摇头,也不再磨蹭,赶紧梳洗一番。
待郁止洗完后,走去屏风后穿衣,忽觉身后一道风,再一转头,高高的房梁已经空空荡荡。
“头儿今儿怎么了阴气森森的。”一大早,上岗的锦衣司人小声议论,视线时不时看一眼脸色冷凝,埋头翻阅卷宗的谢辞。
“我怎么知道,说不定是家里的哪个小娘子惹头儿不高兴了呗。”
“说话也不打听打听,头儿家里可只有他一个人。”一人翻白眼。
“家里没有,就不许外面有前儿个我去怜香楼出差,还看见里头的姑娘给客人难堪,将人赶出去的,啧啧,外面的小娘子就是野。”那人啧啧感叹道。
很野的“小娘子”向衙门告了假,理由是在家中为父侍疾。
消息很快传入皇帝耳中,他批阅奏折的手顿了顿。
“去,开朕的库房,送些药材补品给郁府。”
“是。”
待小林子走后,楚珩看着眼前提议立后选秀的奏折,皱着眉放下笔,随手将奏折一丢,它便与角落的那一堆奏折做伴。
楚珩坐下,揉了揉眉心,心中烦躁之情更甚。
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拒绝这些人,并如愿将郁止接入宫中
郁止告假,不完全是为了郁家主,他还要时间来给郁听澜挑选夫婿。
上回在郁家主面前斩钉截铁地定下此事,总不能半途而废,出尔反尔。
他拿着自己搜集来的资料去了郁听澜的院子。
“小娘子,您今日起这么早,如今再回去歇会儿吧,其他要做什么交给婢子们即可。”
“这怎么行,父亲最喜欢的是我亲手泡的甘露茶,当然要我亲自动手才最好。”
娇俏的女声传入郁止耳中,他抬眼看去,便见檐下坐着一粉衣少女,头上梳着簪花小髻,被仆婢们披上一件白色裘衣,面前煨了个火炉,一个茶壶正在咕噜噜煮着水。
“兄长来了”少女见到他,欢快地招手,“兄长快来,今儿你可有口福,这可是我一早采集回来的新雪,煮了雪水,正要泡茶,本来是给父亲的,现在见者有份吧。”
少女笑魇如花,明媚俏丽,仅仅看着此时的她,完全想不出来在两年后,她会变成行尸走肉。
郁止笑着上前,“你倒是空闲,正好,我也有件事要你帮忙。”
郁听澜好奇询问“什么忙兄长还需要我帮你”
坐在奴婢端来的凳子上,郁止道“当然有。”
说着,他便招手唤来身后跟着的随从,后者把一捆画像摆在桌上。
郁止笑着对便宜妹妹道“来吧,帮我给你自己选个夫婿。”
郁听澜“”
郁家的小娘子在议亲一事根本瞒不住,没两天便被许多人知道并打听。
郁止对外给出的原因是父亲病重,希望家中办办喜事,给家里带来喜气。
按理说,长幼有序,在两个兄长都没有成亲之前,先给小女儿议亲,有些不合规矩,为此,难免有人有所猜测。
但因为从前原主不愿意成婚,便去找大师请对方批命。
许多人都知道,郁家的大郎君二十五岁之前不宜成婚,二郎君也才十五,功名官职都没有一个,也不便议亲。
因此,先给小娘子议亲一事倒也说得过去。
郁止有意宣扬此事,并带妹妹考察看中的未来妹婿,他带着郁听澜参加了长公主的诗会。
这位长公主是先帝的第一个女儿,虽是庶出,却也备受宠爱,如今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为了在新帝面前站稳脚跟,少不得要与受新帝重用的人联络感情。
郁止的请柬又怎会少。
“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笑着道“郁侍郎不必多礼,今日你可是本宫府中贵客,哪有怠慢贵客之礼。”
“这位就是郁家的小娘子吧,果真是国色天香”长公主拍了拍身边一名少女的肩,“丹阳,带妹妹去找其他姐妹玩儿。”
少女依依行礼,“是,母亲,听澜妹妹,我们走吧。”
郁听澜看了自家兄长一眼,得到允许后,便跟着少女离开。
郁止坐下,“长公主若有要事,直说便是。”
长公主笑了笑,“瞒不过郁侍郎。”
“今日单独见侍郎,确实有一件事求你。”
“新帝初立,本宫和这个弟弟着实不亲厚,但也十分担心他的身体是否安康,只愿女儿能替本宫照看一二,他们,比较是亲表兄妹,合该亲上加亲,郁侍郎你说呢”
郁止指尖在桌面敲停,面上并不惊讶。
这回,诧异的变成了长公主,她暗暗记在心里。
“陛下之事,臣作为臣子,无权干涉。”郁止拒绝道,“劳烦长公主另请高明。”
长公主咬了咬唇,眼见郁止要离开,她才忍不住道“郁侍郎,你作为臣子无权干涉,那换个身份,能否干涉”
郁止目光落在她身上,长公主也不闪不避。
很好,今日来这一趟的目的达成。
看来这长公主确实知道原主和楚珩的关系。
既然如此,那原剧情中囚禁郁听澜,很有可能有当时作为皇后的丹阳有关,就算不是她做的,那她至少也知情。
“除了臣子,臣还有何身份这倒是不知道,长公主若是有想法,大可直接告知,说不定,臣还得感谢殿下。”
说罢,郁止便离开。
回去的路上,郁听澜问他长公主找他是为何事。
“小事罢了。”郁止并未多言,“今日可见到有兴趣之人”
郁听澜红了脸,对于兄长说让她自己挑选夫婿,她还有些羞涩和兴奋,但她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说“我觉得那锦衣司的谢指挥不错。”
郁止“”
郁夫人就见女儿气鼓鼓地回到后院,“这是怎么了在外面玩得不开心”
郁听澜不高兴地对她抱怨道“什么嘛兄长根本就是糊弄我的,他说话不算话”
给便宜妹妹选夫婿,选到自己爱人头上去,说出去得被人笑死。
郁止严词拒绝后,任凭郁听澜怎么胡搅蛮缠,他都没说什么理由,只有一句,“他不行,选别人。”
他怎么就忘了,长公主想要和楚珩的重用的人亲近,又怎会漏了谢辞,而谢辞有个光明正大收集公主府消息信息的机会,又怎会错过。
自己因为和长公主周旋,没能见到,倒是让这妹妹见到了,真亏。
未免夜长梦多,郁止不得不加快选婿步伐,终于在几日后,选定了某人。
他暗中调查过对方,是家中嫡幼子,年纪小,虽不能继承家业,但本人受宠,且对方考了功名后不打算走仕途,不走仕途,就代表不会被楚珩注意,这个他人眼中的缺点却成了郁止眼中的优点。
在郁听澜点头后,这亲事便说了起来。
郁听澜以为这真是为了给郁家主冲喜,便没有任性,何况那未来夫婿长的不错,听说性格也不错,应该合得来。
三书六礼走了一半,郁止的假已经休完。
上朝后,他又被楚珩留了下来。
“怀桑,听说你妹已经定了亲,我派人送她一份填妆,也算是我这哥哥一份心意,你觉得如何”
哥哥真是哥哥,又怎会在原剧情中做出那些丧心病狂的事来。
郁止笑着道“你送礼物她自然高兴,但是良环,无论是她还是她嫁的人,一于你无用,二于社稷无功,都没那资格收那份礼。”
许是听他喊自己的字,对于郁止的拒绝,楚珩并为生气,他知道,他的怀桑就是这样较真的人。
“那好吧。”
就在郁止以为他要放弃之时,又听楚珩继续道“那我把礼物放在你准备的那一份里,算是我们一起送的,如何”
郁止再没拒绝的理由,便点头应下。
由此可见,楚珩是多么的固执,决定了一件事,便轻易不罢休。
“我听说前些日子,你在街上帮谢卿付了饭钱,他可有还你”楚珩状似随意道。
郁止面不改色,“一点小事,便是不还也无妨。”
话虽如此,可他的语气却显示出内心对谢辞的不满。
楚珩笑道“那我可要问他要来,非让他还你不可,你是我的人,不许吃亏。”
郁止笑了。
傍晚,封印后出了宫门,郁止迎面便撞上冷着一张脸的谢辞。
对方走到他面前,眉目似乎都染着寒锋,声音冷沉而不耐,“为什么说我没把银子还你”
郁止挑眉,像是才发现一般,愣了愣,“谢指挥何时还了银子给我”
谢辞张口要答,郁止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连忙继续道“这还银子,自然要当面还才是,否则苦主怎知谁还的,还了多少。”
“至少,从上回见面后,在下便再未与谢指挥见过,又何来还银子一说”
郁止说得冠冕堂皇,装模作样,仿佛那日没有看见枕头下的两块碎银,也没趁着有人走不掉,故意捉弄对方一般。
谢辞看着眼前男人的笑容,很想让自己的拳头落在这人脸上,然而不行,他忍住了。
明明自己已经还了,这个男人多半也猜到,却还在皇帝面前给他扣锅,胡说八道,简直简直阴险奸诈
果然这些世家公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冷着脸从怀里摸了两块碎银,丢进郁止怀里,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郁止接住那两块碎银,笑了笑,又喊住已经走了一段距离的谢辞。
“谢指挥,这两块碎银还是给你吧,就当是在下为你的眼睛延医请药的报酬,切勿讳疾忌医才好。”
谢辞脚下一滑,差点在雪里摔倒
他没回头看郁止一眼,步下生风,快速离开。
脑子里还有点乱,这人的话什么意思是字面意思还是他那晚便知道他了
既然知道,又怎会有今日这一出
他咬唇不语,心中狠狠把郁止这个奸诈的世家子记在了心里。
翌日,他到了衙门,便吩咐手下道“今后帮我盯着一个人。”
“谁”手下面面相觑,
“郁止,郁怀桑。”谢辞坐下,将腰间的刀一把扣在桌上,也仿佛重重地落在在场人心上。
“一旦发现他有什么把柄,立刻告诉我”
手下们面面相觑,对于老大针对了皇帝宠臣这件事,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反正他们这衙门干的就是得罪人的活。
“是”
被盯上的郁止没有自己已经被人针对的自觉,他正忙着嫁妹妹,以及陪郁家主最后一程。
半月后,郁听澜出嫁,亲事虽然办的匆忙,却并不简陋。
三日后回门,见郁听澜脸上笑容不断,便只她没受什么委屈。
郁家主也放下心来,而这一放心,整个人便失了精气神,没了撑着的那股劲儿。
当夜,便在梦中昏迷,三日未醒。
郁止心知这是大限将至,便告假,每日守在郁家主床前。
晚上,郁家主醒来,只有郁止一人在床前。
“父亲,孩儿让人去请母亲和二郎。”
郁家主醒了,还精神奕奕,谁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果然,在见过了家中妻儿,说了几句遗言,便闭上眼,没了声息。
临终前,郁家主还对郁止说“大郎,我知你心中有成算,可你也要明白,有时候并非你有理,别人就站在你这边。”
“为父在京城,多年未曾回乡,如今身后事,希望你能让为父落叶归根”
郁止答应他“您放心。”
他知道,郁家主并非是真的希望落叶归根,而是希望自己能借着这个机会离开京城,离开官场。
这是个是非之地,只要他离开,楚珩便很难一直纠缠。
这是他留给这个儿子最后的退路。
郁止对此心知肚明。
但他并不打算照做。
送郁家主回乡可以,但要他逃离京城却不行。
没了郁止,楚珩就是一条疯狗,谁也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只有给他身上套上枷锁,才能让他不那么疯。
郁止没想过要推翻楚珩,就如先帝想的那样,整个楚皇室,没有比楚珩更有能耐且合适的皇帝人选。
若是废了他,推别人上位,他少不得要在这朝堂上兢兢业业二十年,才能培养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既然有现成的,为何要废那大力气
一开始,郁止就想好了楚珩的结局。
他要把楚珩困在那个位置,一辈子劳心劳力,兢兢业业,充分利用他的帝王才能。
还要让他失去郁怀桑。
这才是惩罚。
当夜,郁家便挂上了白幡,消息在短时间内便传入楚珩耳中。
他心中一松的同时,又忍不住担心郁止。
“来人,备车,朕要出宫。”
当马车到达郁府,便见郁家安安静静,楚珩并未兴师动众,而是低调地进了郁止摆放着棺椁的灵堂大厅。
他一眼便见到了那抹在月下独自饮酒的身影。
“怀桑。”
郁止回头,“陛下”
楚珩上前夺过他的酒杯,“别喝了。”
郁止扯了扯唇角,“今日便是陛下不来,明日臣也要进宫面圣。”
“为何”
“臣打算完成父亲遗愿,送父亲的遗体回老家瑶安。”
楚珩犹豫一瞬,正要答应,便又听他道“并为父亲在老家守孝三年。”
“不行”
楚珩沉了眸色。
郁止却坚持,“望陛下应允。”
楚珩怒火中烧,还要忍着不发怒,“朕不许”
郁止“陛下,臣意已决。”
楚珩甩袖皱眉“此事休要再提,朕最多同意你在京中守孝一年。”
郁止“可是”
楚珩“朕让谢辞护送你回乡,你一定要尽早回来。”
他故作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忍下同意。
一年往来京城和瑶安便要几月,这一年也不剩多少时间,不过也够了。
就这,楚珩还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他握住郁止的手,走近靠近他,用求安抚的声音道“怀桑,你这一去便是几月,我现在便已想你。”
他凑近郁止耳边,“你已有许久没有同我亲近”
话里话外都是暗示,手更是想要不规律地顺着胳膊往上。
灵堂的香烛在他眼中不过是熏染氛围的工具,那摆在厅中的棺椁更是被他视若无物。
手忽视被人一巴掌打开,疼痛让楚珩回神,睁开眼,便看见郁止冷厉的目光。
“楚珩,看看这是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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