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鸦雀无声, 不知何时,这里只余下他们二人。
声声句句,皆如重锤一般砸在心上, 将那沉迷已久的幻梦惊醒。
香炉的安神香静静袅袅,唯有那随着空气漂浮而起的青烟方能彰显此刻并非凝固。不知从何处吹来的一缕轻风, 将桌上摊开的书拂开一篇,如一道剑影寒光, 划破沉寂的天空。
他知道
他知道了
楚珩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往后退,他浑身颤抖,紧绷着的肌肉令他的身体和表情都几近僵硬
脚下轻晃,楚珩颤抖着唇, 几欲张合,然而终究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郁止却并不因他此番情态而心软, 他上前一步, 踏过那片酒水碎瓷, 来到楚珩面前,带着一股令人畏惧,却又不敢的气势。
“回答我。”
楚珩眸光震颤, 心中滋味百转千回,紧张不已, 然而他却并未又半分悔意。
对于从前诸事, 他并不后悔, 在他看来, 他做的一切都没错, 他的选择没错。
自己的爱人和爱人父亲之间,他自然更偏心前者,只要能让对方好好的, 他做什么都行。
哪怕是将这件事明明白白摊开在郁家主面前,相信对方会和他同样的选择,既然如此,他有什么错
非但没错,反而还帮了他一把,让爱人父亲为了儿子牺牲,还不必面对自杀时的恐惧和怯懦,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家好。
唯一的漏洞,便是事情没那么隐蔽,亦或是郁止太聪明,知道了一切,这让他原本的苦苦隐瞒一切泡汤。
当然,心里虽这么想,说出口的却又是另外一番话。
“怀桑这件事不能怪我,当初我也是被逼无奈,你可知若是我不这么做,那死的人将会是你”
郁止苦笑一声,深深叹道“我倒宁愿是我”
原主宁愿是他,若从一开始,死的就是他,或许便不会有后来那些事,也不会有楚珩的一步错步步错,虽然他死了,可他在意的人都还好好的。
然而一切都没能如他所愿。
闻言,楚珩心中那本就不多的愧疚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先前被压制,此刻因为郁止的话,都成倍翻涌而来的委屈愤怒。
“郁怀桑”他咬着牙恨道,表情似痛似恨,似悲似恼,颤抖着双唇,良久才咬牙一字一句吐出,“你真就这么狠心”
“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什么都不能做”
“你爱你的家人,宁愿为他们赔上性命,可我呢你考虑过我吗”
“他们生你养你,我这个半路出现的人,没资格和他们争,和他们比,是不是你心里可是这样想的”
楚珩眸中闪动着泪光,赤红的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郁止,似要在他脸上看到歉疚,看到心疼。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郁止的表情没有变过,一如他的想法。
楚珩心中狠狠一沉
“我不需要。”
郁止淡淡道“我不需要你自以为是,自作主张,我的家人,我从未将他们当成你的责任,即使当初,你也应该将一切告知于我,让我自己做选择,而非替我做了你以为是对的决定。”
“可我可我爱你啊”楚珩一眨眼,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眼中滑出,在脸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你了解我,我了解你,你让我将选择权交给你,何尝不是让我将凶器交给你,亲手将你推去死亡深渊,这样,你问心无愧,你永生不悔,心满意足地去死”
“可我呢”
“郁止,说得那么好听,你不也是个自私自利,不为别人考虑的人”
楚珩眼中浮现恨意。
他恨这个男人。
从前,他被他的光风霁月所吸引。
如今,他却又因此而深恨。
他想要的太阳,只属于他一个人,而非光芒普照,照顾着每一个人。
“你说得对。”
郁止不做辩解,只深深看着楚珩,一如既往的眼眸中毫无波澜,语气淡淡道“所以,我们一开始便错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可以做陌生人,可以是普通朋友,不该相爱,便不相害。”
楚珩趔趄倒退几步,整个人仿佛受到重击,脸色惨白,面无人色,颤抖的双唇泛着死气的白,他不敢置信,手撑着桌子,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没有倒地。
“害”
“你说我害你”
郁止并未回避他咄咄逼人的眼神,反而镇定回望,平静道“你不利我,我不利你,如何不算害”
“你误我亲人生死,我误你千秋大业,你只求私欲,我贪念圆满,我们从未相同过,你不应爱我,我亦不该回应你。”
“所以,楚珩,既然你已知晓,那我们便摊开说明。”
“从今往后,请你莫要再爱我,郁怀桑受不起。”
请你莫要再爱我
原来连他这份爱,都是错的。
你心中珍而重之,对方却只觉得疲惫不堪,感情本该令人愉悦欢喜,可他的感情,带给郁怀桑的只有负担,原来或许有喜欢,然而在经历种种过后,余下的,只有避之不及的倦怠疲惫。
哪怕楚珩再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亲耳听到的一切。
于他而言,即便郁止恨他,都比方才那番话更好。
有爱才有恨,而疲惫的背后,有的只有满满的嫌弃,若是有选择,想必郁止一定恨不得从未遇见过他。
这是对他曾经所做一切的否定。
他为他摈弃良心,背离恩义,到头来,原来只换来一句“请你莫要再爱我”
哈哈哈哈哈
楚珩深深看着眼前的男人,心已经麻木不知痛,他永远知道,究竟怎样才能伤他最深。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想,不要看见那双无心无情的眼睛。
“郁止,你不想杀我吗”
他轻笑一声,“如你所说,我杀了你父亲,你不想杀我报仇吗”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随身匕首,强行将刀柄放在郁止手中,带着他的手便要往自己的方向捅。
“来,你杀我啊”
“我就站在你面前,只要一刀,你就能为你父亲报仇,你就能摆脱我,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纠缠你,也不会有人阻拦你。”
“你可以娶妻生子,继承香火,你可以忠君爱国,得清白名声,名垂青史,再不会与佞幸二字沾边。”
“只要捅下这一刀,你来啊”
行动间,他竟是半点也不顾自己会不会伤到,几次被匕首划伤也不管不顾,非要抓着郁止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捅。
郁止手上一个用力,将匕首丢去老远,金属在地上撞击摔打的声音格外刺耳。
“够了”郁止沉声呵斥。
他双眼微含着怒气,似对眼前的一切格外不满。
“楚珩,适可而止。”
视线落在远处的匕首上,雪白的刃上还流着丝丝鲜血,在微弱阳光的刺激下,竟显得分外明亮。
楚珩不怒反笑,大笑几声过后,他笃定地看着郁止,“你还是不忍心下手,怀桑,我就知道,你下不了手。”
“你虽然嘴硬,却也知道我的苦衷和身不由己。”
“怀桑,就算你不肯原谅我,也请你不要再说方才那番话可好你贬低嫌弃我的感情,我也会很伤心。”楚珩面上露出几分委屈之色,伸手便要不顾手伤,握住郁止的手,以慰心灵。
然而郁止躲过了。
楚珩看着那只手,良久,复而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嘴硬心软。”
“你不愿伤我,哪怕想用移情别恋来惩罚我,你都没能真正做什么。”
“我从未将谢辞放在眼里,没有谢辞,还有沈辞,陆辞,他不过是你用来报复我的工具,你故意在我面前露出马脚,故意勾起我的恨意,却又不愿意我伤及无辜,才在危急时刻非要救他。”
“我听你的,我不伤他,此事过后,我便让他官复原职,只要你肯回来,只要你肯同我和好,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好吗”
声音小心翼翼,几近哀求。
若是有人瞧见,必然会咋舌不已,身为天子,楚珩竟也有如此低声下气的时候,然而即便这样的低声下气,也是他人不屑一顾的。
郁止将他伸过来的手拂开,毫不留情道“你错了,我不杀你,并非心软。”
不过是因为楚珩身份特殊,多有不便,且正如楚珩所说,郁家主的死,罪魁祸首并非楚珩,而是先帝。
至于原剧情中的郁听澜的悲剧,如今也尚未酿成,这些,都不足以让楚珩去死。
“我不杀你,却也不再爱你。”
“你说得对,谢辞是故布疑阵,但谁又能确定,未来没有其他人能真正取代原来的你,走近我心中”
“楚珩,你未免太自大了,这世上,没有谁是离不了谁的。”
楚珩望着他宁愿拂开,也不愿意让自己再碰触的手,心中无限悲凉,如寒风过境,狂风席卷而来,吹来重重白雪,将天地覆盖,让他的心照不到半点阳光,雪越积越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像一条被迫离开水,搁浅在地面上的鱼,水流无情离去,将他抛弃在岸上,让他无法呼吸,只能大口大口喘着气,试图从不适合他的空气中汲取氧气,令他枯竭的心再获生机。
“郁怀桑你当真这么狠心”
楚珩死死抓着桌面,干涩的双眼除了红,再看不见原来的水光,好似凤凰泣血后痛苦的悲鸣。
郁止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楚珩哈哈大笑,“好很好”
“既然如此,那朕再为了你那所谓的道德良心而委屈自己,岂不是辜负了你的好意”
郁止稍稍皱眉,“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楚珩克制住身体,他缓缓直起身,整个人仿佛瞬间注入了力量,让枯竭的身体再度充满生机,然而与以往不同,所说从前维持它的生命灵气,如今支撑它的,便是深渊之魔。
黑暗,肆意,剥去衣冠楚楚的人皮,内里只有任性妄为恶魔。
“我想想,我可以做什么。”
他装模作样想了想,你随后眸中一亮,似笑非笑道“你觉得我杀了谢辞怎么样”
“反正你不是真心喜欢他,他却是真的惹怒了我,我杀一个他出气,你应当不会生气吧”
“之后呢,我再让你妹妹和离好不好她是你妹妹,是你在意且保护的人,怎么能嫁给别人,做别人家的人呢有你这样为她好的哥哥,她应当永远留在郁家,回报你的感情和付出才对,你说呢”
“还有你弟弟,虽说比不得你聪明,可他到底是郁家人,你今后无子嗣,他背负传宗接代的责任,我赐给他无数妻妾,命令他早日成亲,并且一年至少生一个,你觉得如何”
“至于你母亲”他轻笑出声,走到郁止面前,悠悠道,“既然她对你父亲情深一片又怎么忍心让你父亲一个人在地下我赐她毒酒一杯,白绫一条,让她早日下去见你父亲,也好让你父亲黄泉路上不寂寞,你觉得如何”
郁止微微皱眉,抬眸静静与他对视,良久,久到楚珩脸上佯装出来的笑容都支撑不下去,显露出他真实的心情和表情。
“得不到,便毁掉,不愧是你,陛下。”
“你要如何做,我阻止不了,但我要做什么,你也无法阻止。”
楚珩脸色骤然变得很难看,他听出来了,郁止这是在说,若是他敢这么做,他就能破釜沉舟。
他心中骤然浮现无限无力,他重重闭上眼,他很想大吼,很想发泄,很想问问郁止,他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回到从前
同时他也明白,郁止不会告诉他,或许,也是真的没有任何办法。
世上没有忘情水,更没有后悔药。
他悲愤地想,就算他放过郁家人,可谢辞呢,一个小小的谢辞,总不值得郁止破釜沉舟吧
既然如此,那他拿对方来开刀发泄又如何郁止不能拿他怎么样。
思及此,楚珩才稍稍放心一些。
然而他睁开眼,看见的便是郁止镇定自若的面孔。
他为什么永远这么镇定
哦对,他是百年世家精心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如今更是当家人,手中握着连皇室朝廷都要忌惮的力量,有郁家在,郁止永远都有底气。
一道亮光自心头划过,楚珩顿时心中一顿,心头一跳。
不,并非没有办法能够让郁止重新回到他身边,还是有的,虽然不那么好看,可只要结果就好了。
他只要结果。
哪怕是囚禁,强取豪夺,毁了郁家,将郁止变成圈养他身边的金丝雀,只要能达到目的。
他沉了沉眼眸,故作不耐地转过头,“我不想见到你。”
“怀桑,你正在气头上,我不想让你我在不理智的情况下做出冲动的决定。”
“几日后,和亲队伍要去卫国,你担任主使,暂时离开京城,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
郁止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眼中并没有丝毫意外,有的不过是一道轻笑。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陛下,我很理智,并不冲动。”
“所以,方才我说的话也都是真的。”
他双目定定看着楚珩,眼里的平静和认真令楚珩恨不得冲上前摔碎,说出的话更是仿佛在冰天雪地里冻过了千百年,不带半分感情,没有悲伤,没有怨恨。
“我不爱你了。”
直到郁止离开后许久,楚珩才醒神暴怒,捡起手边的一切,将它们狠狠砸在地上、墙上
一个又一个,一个接着一个
小林子在外面探头探脑,还没进来,就见一支笔朝着自己飞来,伴随着楚珩沙哑的一声怒吼悲鸣,“滚”
和亲一事板上钉钉,无论那位长公主如何不愿意,她还是被下了软骨散,被人扶上了和亲车队。
郁止被认命为和亲大使,领着队伍前去卫国,临走前,他安排好了一切。
离开京城那一日,他并未回头。
有人在城楼久久遥望,而他心中所念却不在此,既然如此,那他也没有回头的必要,只是心中叹息,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会再相见。
看着送亲队伍离开,许久,直到看不见他们半点身影,楚珩都没能等来一个回头。
他凄然而笑,伸手狠狠抹了一把脸
“走,回宫。”
心中怒火滔天的楚珩急需发泄,他针对郁家的计划还没有完善,不宜在此时展开,数来数去,也只有天牢里那个让他久久不顺眼的谢辞可以随他处置。
虽说郁止并未喜欢真心谢辞,可在楚珩心中,有被郁止拿来充作借口,占了移情别恋的对象这一点,谢辞就该死。
他是皇帝,有任性的资格。
于是在他的一声令下后,许久没有进展的案情终于有了进一步发展。
有人查出谢辞作假的证据,完全可以证明许家那份账册是假的。
楚珩正要亲自提审谢辞,好对着他发泄一番心中的情绪,谁知刑部突然来报。
真的账册找到了。
看着那本突然冒出来,并且呈现在众多官员面前的真账册,楚珩都顾不上生气,他脑子里闪过许多事,一桢桢一幕幕,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哈、哈哈哈
谢辞如往常一般盘膝坐在床上,他手边抚摸着那卷因为怕弄脏,许久没再打开的画卷,脑子里不知在想着什么。
忽而听见开门声。
一道熟悉的玄衣出现在牢房外。
“谢辞”
谢辞抬头看着楚珩,却意外在对方眼中看见了隐隐的幸灾乐祸和怜悯。
“谢卿,真是委屈你了。”
“都怪怀桑,他与朕赌气,才任性地将你牵扯进来。”
“虽然他让人诬告你,害你受了这么久的牢狱之灾,还欺骗你的感情,但他也不想这样,你看,怕朕滥杀无辜,他甚至亲自来陪你,如今我们误会解开,他便又让人将证据交出来,还你清白。”
“他已经知道错了,朕也罚了他,今日朕代他向你赔罪,你可莫要生他的气才是。”
楚珩笑容得体,吩咐牢头,“来人,将牢房打开。”
“朕的谢卿公正廉明,未曾冤假错案,先前不过是误会。”
牢头快步跑来打开牢房,楚珩亲自走进去,将一言不发的谢辞扶起来,面上带着骄矜稳重,活像宽宏大量的原配面对工具人小妾。
“谢卿,这是真正的许家账册,给你看一眼真假,稍后便要收回刑部归档,你且看看,可是真的”
谢辞沉默地接过,将它仔细翻阅一番,似要将每个字都认真辨别。
良久,终是不知滋味地一锤定音。
“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胃疼了两个小时,本来想写完的,明后天就完结这个世界了。
下个世界已定,都市,本来最合适的名字是“七日爱情”,但强迫症让我想要五个字,有没有宝贝建议的内容大概是绝症患者和幻想少年的浪漫邂逅,整个世界时间线只有七天,至于风格嘛可以参考我生君已老那个世界。
感谢在20210801 23:51:0420210802 23:58: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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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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