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二人抵达砚山城,准备在这儿修整几天。
其实之前也有路过一两个小镇,不过他们并没有停留,补给够了便直接离开。
小镇人少,人际关系也简单,随便来个陌生人,全镇都能迅速知道,不便隐藏身份。
所谓大隐隐于市,便是这个道理。
“师父,我们要住哪儿”
郁止一身白衣长衫,竹杖清骨,风姿绝然。
“先把驴和马车寄放在客栈。”
祝弦音看了看附近的店铺和建筑,似要寻找客栈。
“那我们呢”
“我们”郁止视线看向某个方向,“两日后是郡守之母的寿辰,你我以乐师的身份应聘在寿宴上演奏,可以住在郡守府。”
祝弦音脸上已经无法保持镇定,“师父我的手虽然好了许多,日常可以做些事,但若是想要在两日后演奏,只能祈求有仙丹灵药。”
郁止莞尔,“放心,用不着你。”
事实证明,确实用不着祝弦音,郁止一人的技艺便让蒋家班的蒋班主松口答应。
两日很近,想要在这么短的日子说服郡守府的管家,让两个来历不明的人进入生辰宴演奏很难。
可让戏班的班主松口让他暂时在戏班里干几天却是简单,尤其是在戏班的二胡一把手最近生了病的情况下。
成功跟着蒋家班暂住进了郡守府,两人住在一间屋子里,祝弦音对着郁止竖起大拇指,他的手现在已经可以做简单的动作,郁止也让他有意识地练习,可以促进恢复。
“师父,您二胡的本事堪称绝顶”
他之前从未见过郁止拉二胡,没想到他能拉得这么好。
“您到底还有什么乐器不会的”祝弦音发自内心询问。
郁止笑道“我也想知道。”
祝弦音看着他的笑容不自觉勾唇,即便是这种自大、自恋的话,只要郁止高兴,他便也是高兴的。
“那您为什么非要来郡守府明明不在这里,我们也能过得好。”在经历一开始的风餐露宿后,现在的祝弦音觉得什么环境他都能适应,完全没必要冒着这样的风险,来这种地方,被人发现身份,更加不好应对。
“能吃好的住好的不好吗”郁止笑问。
祝弦音抿了抿唇,他想说即便不吃好的住好的,他也挺高兴,反而这里人多又身份不凡,他会提心吊胆。
不为自己,而是为郁止。
郁止明白他的心思,笑着宽慰道“放心吧,正是在这种地方,即便有人,也不敢乱来。”
郡守姓卢,出身砚山卢家,乃本地豪族,也有子嗣在朝为官,且官职不低。
“安心住着,这两日我没空,你有时间就去外面采买置办我们需要的东西,寿宴结束我们便离开。”郁止给他安排工作。
祝弦音听话应下。
“我知道了,师父。”
砚山最大的官便是郡守,郡守母亲的寿辰,办得自然盛大。
当日,府中来了许多客人,像郁止这样的戏班人员除了演出,是不配在人前露脸的。
郁止的年纪在那里,在戏班一众年轻人中显得有些违和,可班主实在舍不得他的技艺,
思来想去,他自认想了个好办法,让伴奏的成员都戴上面具,这样,便看不出他们的年纪了。
可这样也同样让人看不见容貌,对于一些想要以样貌为自己求一天通天大道的人来说,班主的行为简直是在断他们前途,可他们的身契都在班主手上,对于他的话又不得不听。
于是自然而然,众人恨上了郁止,或许也谈不上恨,不过是看不过眼,排挤针对。
不找他一起排练,不为他讲解规矩礼仪,处处无视他。
郁止一个人坐在角落,仿佛被所有人遗忘。
有人看不过眼,小声道“黄鹂姐,咱们这样好吗那可是班主指定的人。”
“你想去就去,去了就跟他一起被排挤。”黄鹂双手环胸,见小姑娘低下头瑟缩的模样,才冷哼一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看见人家长的不错就心软,也不看看他什么年龄,恐怕比你那赌钱的爹还大。”
“班主指定的班主指定的又怎么了有本事才是真的,能不能进蒋家班还不一定呢,别以为说服了班主就行了,他那个年纪,就算进来了,也只是坐冷板凳的命。”
黄鹂说话的声音很大,整个排练屋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她最想让听到的人却是角落里的那位。
郁止唇角微微抽动,什么也没说。
对于这种不重要的小年轻,多说几句都仿佛是浪费时间。
不排练正好,他来这儿,本就是想休息的。
祝弦音在街上采买,他在哪儿都行,既然班主要彩排,他便来了,现在不用彩排也挺好的。
于是戏班其他人说着说着,竟没听到半句反驳,心里不由唾弃郁止没骨气,被人这么说都不反抗。
然而转头一看,却发现郁止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众人“”
刚刚的得意瞬间散去,一股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一时间,众人竟也没了再说什么的念头。
总觉得没劲,没劲透了。
他们憋屈地想继续找茬,然而郁止在醒来后便直接起身离开,根本不给他们找茬的机会。
众人的憋屈无处发泄,想要找郁止的麻烦每回对方要么不在,要么都跟在班主身边,让想要麻烦都没机会。
一眨眼,到了寿宴上要表演的日子。
祝弦音看着院子里那上百桌的宴席,忍不住对郁止道“师父,这郡守府真富”
他在边城也曾受邀参加过几次宴席,然而边城条件有限,当然比不上这富庶之地。
无论是规格还是菜色,都比不上。
他说话声音很低,可这儿就这么大片地方,戏班里的人听了不由冷笑一声,“哪来的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待会儿记得别在人前出现,否则要是冲撞了贵人,我们可担待不起”
祝弦音不喜欢他们,根本不搭理他们的话。
郁止也当做没听见,只笑着道“放心,今后你一定能见到比这还盛大的场面。”
祝弦音以为他在哄他,其实祝弦音没有羡慕,毕竟他都是决定要跟着郁止回乡的人,打定主意陪郁止隐居,没想要参加这等地方。
戏班众人想要嘲笑郁止痴人说梦,却见班主疾步走来,“快快准备该上场了”
他看向郁止,叮嘱道“这里可不是什么普通地方,别乱跑,跟着其他人,他们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多事。”
郁止对这个班主并无恶感,毕竟对方还预支了一半工钱。
拍了拍祝弦音的手,眼神暗示他。
这是两人的约定,让祝弦音先去客栈把准备好的东西都带上,表演过后便离开。
祝弦音听话点头,郁止浅浅勾了勾唇。
今日宴席上都是贵客,尤其是最前面一桌,连郡守都要亲自为对方斟酒。
郁止视线在一人面上停顿了一瞬,对方似有所感,抬头望去,却只看到刚上场的戏班子,人手一张面具戴上,他也不确定刚才是不是幻觉,更无法锁定方才是谁在看他。
倒是表演开始,他当真听了进去。
献寿的戏就那么几场,没什么新奇。
蒋家班的人上场后都专心演出,没功夫再想那个新来的空降会不会出丑一事,对于他们这样演出的,即便真遇上不合拍的人,或者不会的曲目,无法表演,也会划水,这也是他们之前敢排挤郁止的原因,不担心表演开天窗。
然而他们没想到,郁止拉得很好,不仅能与他们合拍,甚至还隐隐超然,懂的人都听得出来,他与他们的技艺不在一个层次。
有人暗暗脸红,心虚不已,更加卖力地演出,竟无意间将今日的表演超常发挥。
“这戏班子不错,改日我府中宴会,也让他们来演出。”宴席上,有人随口笑说。
“那我们必定亲至,林公子府中可要为我们留好位置。”当即有人捧场道。
林公子洋洋得意,“好说好说”
他伯父可是京中林相,如今鲜花着锦,正是辉煌时,自有人对他处处恭维。
他只看到他人的笑脸,听见他人的恭维之声,却不见笑脸下的鄙夷,恭维里的不屑。
不过世上一糊涂蛋而已。
“为何戴面具”首桌上的一名紫衣男子询问。
旁边的郡守闻言连忙答道“是戏班的人怕冲撞了贵人。”
“哦,原来如此。”紫衣男子扯了扯唇角,似有一抹兴味扬起。
郡守不敢多言,眼前这位可是主家家主,趁着祭祖才回乡一趟,给族中面子才来参加寿宴,他怕多说多错,这郡守之位都得拱手让人。
“今日这出戏不错。”紫衣男子似夸奖道,“二胡拉得也不错。”
郡守心里想着多给那拉二胡的一点赏银。
“今日夜深,家主可要在府中留宿府中客房已备好。”郡守邀请道。
紫衣男子放下酒杯,拒绝道“不必。”
郡守不再强求,
宴席散时,紫衣男子早没了身影。
夜深露重,郁止来到一处僻静无人之地,已有人早等在那里。
“一别多年,我倒是没想到,你也会这般不修边幅。”
紫衣男子卢子铮眼神好奇中带着几分不知名的情绪。
曾经此人,可是非朝阳锦不穿,非玲珑香不染,行至何处,必不可少锦衣华服美食美婢。
可眼前这人,却穿着最下等的成衣。头发被一根纯色发带简单束起。
没有锦衣华服,没有金玉珠冠,更无当初的娇养身体。
唯有那通身贵气,不减反增,隐隐似有一种出尘绝世之感,风雅清骨之风。
“你也说了,一别经年。”
“当初的你也没有现在身体好。”郁止口中的身体好,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生活在富贵窝,饮食皆补,又缺乏运动,这位紫衣旧人的身材可不比年轻时劲瘦,肚子已经微微凸起,脸上也长了肉,隐约一副人到中年的模样。
卢子铮“”
“刚才还猜你可能是假冒的。”毕竟变化有些大。
郁止淡定地杵着竹杖,“现在呢”
“货真价实,绝无顶替。”卢子铮阴阳怪气道。
说话爱刺人的毛病,这人从未改过。
郁止莞尔,“我也想与你来一场故友重逢的庆祝,可转念一想,我们似乎也并非故友。”
曾经的原主心气高,看众生皆蝼蚁,包括那些权贵世家,也都是他眼中的棋子
在棋手眼中,棋子自然不可能是朋友。
“京中可有人暗中高价悬赏你,我要是抓了你,又能换一个好的鼻烟壶。”卢子铮好整以暇看着郁止,“既然你说我们并非友人,那我这么做,应当也不算卖友求荣。”
郁止“你不会。”
卢子铮“”虽然确实不会,可看这人一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又有些不爽。
先抓起来再放了,应该也可以
“我还要半月才回京,你若是愿意,可以暂住在我府中,到时候随我一同回京,至少安全无虞。”
郁止有些心动,却并非是为自己,而是想到了祝弦音。
若是祝弦音能跟着这人进京,必然是个好选择。
可他也知道,祝弦音不会答应。
最终也只能心中无奈叹息一声。
“不必了,我不打算进京。”
“不回京,那你要去哪里”卢子铮皱眉。
郁止指腹在竹杖上缓缓抚摸,“一个无人能到之地。”
卢子铮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只是不解,“那你今日见我”
“”
“有一事想托付给你。”
夜风寂静,寒气刺骨,卢子铮穿着锦衣华裘尚且觉得冷,郁止却只有一身素衣站在风里,寒风肆虐,似要连带着他也在风中被处处侵袭。
“与羌国虽暂时议和,但这种短暂的和平无法持续太久,若想得到长期和平,若非朝国以绝对的强大能碾压羌国,便只有合而为一。”
“你想的容易,如今的朝国可不是你当初在时的模样。”卢子铮冷嘲道,“皇帝昏庸,权佞当道,表面看着比羌国强,实际已经千疮百孔。”
若非如此,议和也不会这么容易。
“所以,这需要时间。”郁止没反驳他的话。
十几年前,朝国强于羌国,若非如此,那蠢货皇帝也不会放心大胆地御驾亲征。
可经过十几年的乱政,许多地方都已经变了。
若想和平,这是一个长期斗争。
原主看不到,郁止也看不到。
“我有东西托付于你,不过还需要一段时间后才能送去,今日前来,便是提前知会你一声。”
“什么东西”
“能改变未来的东西。”
卢子铮还欲询问,郁止却不再解答,转身便要离开。
“郁行之”卢子铮喊道,“你当真不回去”
郁止并未回头,“嗯,未来之事,便靠你们了。”
卢子铮是与原主合作,共同促成议和的人,他虽生于世家,却是罕见的懂百姓,知疾苦之人。
因此郁止才会放心将此事交给他。
“今日一别,此后可还能相见”不知为何,卢子铮有种再也看不见对方的预感。
“如果有机会的话。”郁止并未把话说死。
离开的身影却毫不犹豫。
望着他的背影,卢子铮略感出神。
十几年的时间,带来的变化果真如此巨大。
在此之前,他都曾想过那与他联络之人或许并非是郁止,可如今实事告诉他,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是他,又不是他。
令人唏嘘。
走出郡守府,郁止便看见祝弦音坐在驴车上对着他招手,“师父”
心中一松,倏然安定。
坐上驴车,要动手赶车时,却被祝弦音阻止,“我可以赶车了,师父让我来。”
“你的手不能太用力,还是让我来。”郁止伸手拿过他手中的牵引绳,“乖,听话。”
驴车就这么大,两人挨得极近,郁止的声音柔软温暖,轻打在祝弦音面上,带着微热的温度,似乎将这份温度也传给了祝弦音的脸颊,熏得微红,就是在这夜里,并不明显。
他略微失神,绳子和鞭子便都被郁止拿了去。
暗沉的夜色浓浓笼罩着整个天地,赶路的行人匆匆,悄然消失在夜幕里。
“师父,工钱结了吗”祝弦音还关心着这件事,回过神后忙询问。
郁止微笑“嗯,拿到了。”
祝弦音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还担心拿不到,这次表演白费了呢。
“财迷。”
打趣的声音令祝弦音略有些脸红。
奇怪,明明自己又不是什么脸皮薄的人,怎么被郁止说两句便脸红
一定有问题。
祝弦音心中嘀咕,倒一时忘了财迷一事。
两人一路出了城,夜路难走,又怕遇山匪,二人便在城外露宿一晚。
祝弦音买了几条被子,用来保暖很是不错,不过二人却依旧睡在一处,盖一条被子。
祝弦音走神地想这算不算同床共枕
转而又想到他们在城里有住处时也是如此,还是真正的同床共枕,原本觉得异样的感觉又淡了下来。
同床共枕而已,有什么奇怪的。
“师父,我睡不着。”
为了保证晚上的行动,祝弦音白天便补了觉,现在睡不着了。
郁止并未睁眼,“还想听摇篮曲”
“原来上次那个叫摇篮曲”祝弦音反应迅速。
身后没声音。
“那个曲子很好听,是先生自己做的吗还是哪里的家乡小调”
身后依旧没有声音。
祝弦音听身后没什么动静,身体便有些放松,逐渐往后靠了靠,差一点便要挨着对方怀里。
一只手忽然抵在他的后背,惊得他心头一跳,在他慌乱躲开前,身后那人却先一步拍了拍他的肩。
“别乱动,睡觉。”
原来他没睡,祝弦音心想。
继而想起自己刚才不自觉的行为,不由有些脸热。
“我我就是觉得冷。”
“真的冷”
火堆还在燃烧,祝弦音离火堆更近,无论如何看,都是火比郁止更暖和,他往后靠的理由实在没有多大的说服力。
郁止无奈一叹,到底还是道“过来吧。”
得到允许,祝弦音反而有些畏手畏脚,还是郁止伸手将人揽地更近了一点。
二人紧挨着,虽隔着衣服,却总是不一样的,至少祝弦音的心安定了不少。
仿佛一只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鸟儿,终于有了栖息之地。
“师父,我的手好了,您要开始教我了吗”
在此之前,祝弦音都只是听,听郁止吹,听郁止弹,却一直未亲自上手。
“想学什么”
“师父最会什么”
既然要学,自然要从最好的开始学起。
这个问题把郁止难倒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最好。
郁止睁开眼,睡意散了不少。
“那就按顺序来。”
郁止最开始在祝弦音面前吹的是埙,听的第一首便是那首摇篮曲。
从包袱里拿出埙,郁止又吹了一回摇篮曲,正要让祝弦音熟悉一下乐器时,却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或许是有人依靠的安心,又或许是这首曲子真能催眠,祝弦音成功入睡,很是安稳。
郁止失笑,将埙放回去,伸手拉了拉被子,闭目酝酿睡意。
半晌,未果。
又过了片刻,仍是没用。
最后一笔,郁止伸手揽住祝弦音的腰,感受着身边人的触感和温度,鼻尖嗅着对方的气息,这才悄然睡去。
火光静静燃烧,照亮两张睡去的面庞,或明或暗,夜风呼啸,寒气肆虐,竟也没惊扰这对深眠之人。
相拥而眠,两处心安。
翌日,祝弦音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在郁止怀里,虽贪恋这个怀抱,却还是不舍地退开。
等他生好火,煮好热水,想来喊郁止起床时,坐在旁边看了半晌,竟没忍心。
伸手抚过郁止的额头眉心,似在微微皱起。
是谁让他在睡梦里都紧紧牵挂,不忘于心
是亲朋旧友,还是天下百姓
眼前这个风华绝代的人,如今却与自己一同入睡,曾经的亲友牵挂,通通不在身边。
陪伴他的,只有自己。
这是一种奇妙的满足感和自豪感。明明自己没什么可自豪得意的,可有了身边这人,他总觉得,是该得意一回。
这是他的师父。
是师父啊
可奇怪的是,明明这么亲近的身份,他为何还是觉得失落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想了想,以不会吵醒郁止的音量,对着郁止小声喊了一句“爹”
随即皱眉,感觉更不对了。
刚刚醒来的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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