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青山雪满头7

    一曲毕,郁止隐隐有些后悔。

    并非是后悔弹这首曲子,而是后悔答应要交祝弦音乐器。

    音乐这东西,实在很难说的清,它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字句,仅仅是音符的排列组合,便能表达出各种感情。

    他很难保证,在与祝弦音教学途中,能够做到永远压抑一切情绪。

    可情这一字若是压不住,便会如今日一般,被人察觉。

    若是寻常人便也罢了,他们或许没有那么敏锐的感觉,可对于在音乐上造诣极高的祝弦音来说,体会感情再简单不过。

    郁止凝眸沉思,低头望着腿上这把自己亲手打磨制作而成的琴。

    既然压不住,那便不压了。

    抬头望向祝弦音时,他眼中感情抽离,恢复平静。

    “弦音,你能从这首曲子里听出那些情”

    “啊啊”

    祝弦音回神,下意识看向郁止,却又在即将触及到对方的目光时慌忙移开视线。

    “我我”

    他方才走神,满心都沉浸在惊愣和难过中,以至于现在都有些应对不及。

    心神尚且没恢复平静的他只能堪堪压住心中翻涌的情绪,强作镇定道“有一见倾心、洞房花烛、琴瑟和鸣、生离死别、以及不思量,自难忘。”

    是曰长相思。

    祝弦音都有些惊讶,自己竟然全然记得这首曲子,便是方才因为一时情绪激动而失神,也没忘记聆听。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首极美极动人的曲子,可不属于他。

    祝弦音闭了闭眼,努力压下情绪,故作平静地看向郁止,认真询问“师父,您弹这首曲子,是在思念什么人”

    方才那一瞬,他已经认真想过,先生这般年纪,即便没成婚,有一二红颜知己也是正常,他本就晚了那么多年,不该这般激动,左右无论是谁,那人现在也不在这里。

    现在陪在先生身边的,是他,也只是他祝弦音。

    “可是相爱却未能相守之人”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好,语气声音都很镇定,殊不知郁止全都看在眼里。

    无论是之前的出神,还是现在的紧张试探。

    祝弦音懂得看人,也懂得伪装,可在自己在意的人面前,尤其是情绪不稳时,总有些破绽能被人轻易看出来。

    郁止将它们尽收眼底,又不着痕迹低头看着琴,指腹划过漆面上的弦音二字,似在通过抚摸它而摸着某个人。

    “未曾。”他答道。

    “琴之一事,在于情,唯有领会万千情爱,方能奏出万千繁音。”

    郁止低头,始终未曾看祝弦音,只口头讲解,“可天下千万人,又有谁能全然体会世间一切感情”

    “若自己未曾亲身体会,便只能以意识自我理解。”

    俗称想象。

    所以先生没有红颜知己,能弹出刚才的曲子,将其中感情全然渲染成功,是因为想象

    祝弦音心中一松。

    可他想,真的能做到吗仅仅凭借想象感悟,便能完美演奏出甚至令他误会的感情

    祝弦音也懂音乐,却也很难做到方才郁止那样完美。

    完美到仿佛他真的经历过。

    “弦音天资愚钝,恐怕做不到师父那样好。”

    郁止莞尔一笑,“无事,我教你又不是指望你成为名曲大家。”

    见他笑了,祝弦音也不自觉松了心神,浅浅勾唇。

    “只怕会丢了师父的脸。”他低头道。

    郁止抱上琴,将他放进祝弦音手中,“那就将它练好,莫要将它束之高阁。”

    祝弦音的琴也很不错,否则也不会在边城小有名气,可与今日郁止弹奏的比起来,也不过是中上水准。

    若说之前祝弦音还盼着自己能早日为先生弹奏一曲,现在却觉得自己的琴艺有些拿不出手。

    先生之前不然他弹,恐怕便是因为这个。

    方才先生又非要弹,恐怕也是为了让他知耻而后勇,莫要因为一点小成就便沾沾自喜。

    不得不说,若是想要他不弹,他的目的达到了。

    “弦音会的。”将这把琴装进琴盒中,自此祝弦音从不离身。

    长琴费手,郁止不同意,可像是萧笛埙这等吹奏乐器,郁止并未阻止祝弦音练习,只是限制了时间,不让他的手太过劳累。

    祝弦音在音乐上确实有天赋,不过短短几日,便熟悉了那些乐器,能够演奏入门乐曲。

    与此同时,为了证明自己之前说的话,郁止也在祝弦音面前演奏了其他曲子。

    无论是激昂的战争之乐,还是沉溺享乐的靡靡之音,又或是山野小调、民俗风情,郁止都能完美演奏。

    祝弦音从一开始的半信半疑,到之后的彻底相信,世间是真有他师父这样的天才,无论什么乐曲,什么感情,他都能完美演绎。

    心中暗喜过后,祝弦音便又怅然若失。

    他高兴个什么

    先生即便没有心爱之人,又与他有何干系

    又不会喜欢上他。

    在先生心里,自己只是弟子,仅此而已。

    而祝弦音也不敢对郁止表明心迹,先生对他这么好,几乎视如己出,他却对先生有着非同一般的妄想,是他的错。

    祝弦音不奢望能和师父有什么发展,只要这样陪在对方身边,一直守着对方,他便心满意足。

    “师父,粥有点烫,我帮你吹吹。”

    唯一的变化,便是他比以前更黏着郁止,更喜欢看他。

    郁止却不想麻烦他,“我自己来。”

    他如何看不出祝弦音的变化,不过这已经比他想象的好许多。

    祝弦音这个人复杂又简单,贪婪却又容易满足。

    他生长在青楼,见过许多分崩离析和虚情假意,真心在他眼里,是难得又的东西,对于喜欢的人,他不会奢求对方会给予同样的回报。

    郁止救了他,还做了他师父,他便不会辜负这份师徒之情,心甘情愿乖乖做他的贴心好弟子,哪怕代价是他永远不能对郁止表明心迹。

    这对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代价。

    “师父怎么这么厉害,记得这么多曲子。”祝弦音想着郁止从前的经历,也不知道有多久没碰过琴,竟还记得。

    很多东西,不加练习便会遗忘,祝弦音觉得自己做不到十几年没碰过琴,却还能将它弹得出神入化。

    郁止微微一笑。“唯手熟尔,你日后也能。”记在灵魂里的东西,不想忘记便不会忘。

    “渔舟唱晚你吹得不错。”郁止夸道。

    祝弦音也笑,“若是等回乡后,能与先生过上那样的日子,必然很美。”

    他怀着憧憬和希望,才能代入情绪,将曲子完成得很好。

    郁止走在面对着前方,手中挥鞭指挥着驴子,祝弦音看不见他的表情,“会的,有机会的。”

    祝弦音吹着埙,断断续续的音调从中发出,忽然想起这是先生吹过的埙,他的唇贴着的位置,也是先生贴过的。

    曲子骤然一停,祝弦音拿着埙,只是不知道该不该放下,他面颊微红,却还是故作镇定。

    “师父,如果说用曲子来描述你从出生至今的每个阶段,你会用什么曲子”

    他现在对郁止充满了好奇,想要了解他的每个过往。

    郁止沉思片刻道“出生时是金玉满堂,那时郁家在京城风头正盛,无数权贵前来贺礼。”

    “幼年时是趁年少,对什么都有着好奇。”

    “少年时是问天骄,意气风发,唯我独尊。”

    “再然后,应该是魑魅魍魉和寻道,没有它们,也没有后来的我。”

    郁行之谁都能做,郁止却只有一人。

    “那今后呢”祝弦音忍不住问,“今后先生想过什么日子”

    这其实很好回答,祝弦音之前甚至已经把最佳答案告诉了他。

    但郁止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注定无法如祝弦音的愿,与他过着渔舟唱晚那样的日子。

    因此面对眼前这个问题,郁止并未回答。

    “未来之事,谁又能说的清。”

    祝弦音一愣,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

    无论是不是渔舟唱晚,只要能跟先生在一起,那便是好的。

    赶路这么久,祝弦音内服的药都能停了,郁止却还在每日坚持喝着。

    祝弦音没见他有什么明显的严重反应,便也没有太担心。

    郁止懂医术他是知道的,因而对方能自己调养身体,他也接受得很容易。

    他知道郁止在羌国过的日子应该没那么好,身体有一些暗疾也很正常,因而祝弦音只当那是普通病症,并未太过担心。

    他们路过一个村子,本想向村民打听一下附近情况,谁知村子里的人见到他们纷纷进屋关门,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

    “师父,情况可能有点不对,我们要不要绕路”祝弦音皱眉问。

    想要过这座山,最方便的路便是从这个镇子穿过去。

    可看这附近村民的模样,恐怕镇子上也不太平。

    “若是绕路,可能碰上山匪不说,驴车恐怕也过不去。”郁止不是怕山匪,可若是一路杀过去,必然会留下痕迹,容易让刺杀的人追上来。

    “先去看看镇上什么情况。”

    郁止一锤定音,路过村子,直接朝着小镇的方向走去。

    两人还没走到门口,便见镇门口围着一些士兵守在围栏外。

    “军爷,请问镇上出了什么事我和我爹是回乡投亲的,谁知堵了路,过不去,还望军爷指条明路。”

    祝弦音讨好地给守门的士兵送了银子。

    这还是他们从上回的刺客身上拿到的,送得一点也不心疼。

    士兵收了银子态度也好了不少,脸上挂着笑模样,“劝你们绕路走,这镇上的人染了疫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镇子都封了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内镇上成天死人,就是他们也不敢进去,只敢守在外面不敢靠近,同时劝其他要来的人绕路走。

    郁止脑中迅速将这个时节容易发生的疫病过了一圈,心中有数。

    祝弦音拉着他去旁边商议,见郁止沉默,面上一红,不好意思解释道“对不起师父,没有提前说我便喊了那个称呼,可是行走在外,我们总要用一个假关系才更好掩饰身份。”

    他们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师徒,这个关系便不保险了。

    郁止“”

    他本没想这个,却又不经意因为祝弦音重温了给爱人当爹的感觉。

    不想说话。

    他揉了揉眉心,“我只是在想,治好这镇上人疫病的可行性。”

    “不行”祝弦音当即强烈反对,“师父,绕道走就绕道走,用不了驴车就不用,大不了多花些时间,您难道不想尽快回乡吗”

    去治疫病那多危险

    说不准没治好,他们自己却先染上了。

    他不想郁止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郁止心里有成算,“若是我们进去,极有可能躲过暗地里的追兵。”

    那些沿着他们的行迹追来的人,多半想不到他们会进传播着疫病的小镇。

    郁止并不担心被疫病传染,只是面对被困等死的小镇,不想袖手旁观罢了。

    他笑道“弦音,你应该相信我。”

    祝弦音定定望着他,知他心意已决,“一定要去吗”

    看着祝弦音有些难过和委屈的模样,郁止有些手痒,他握了握拳,才忍住想要揉一揉祝弦音头的冲动,温声道“相信我,从这里过,会比绕远路轻松。”

    祝弦音当然知道这都是废话,真实原因不过是这人无法眼睁睁看着镇上有更多人因病死去。

    即便离开了边关,离开了朝堂,离开了风云诡谲之地,他那颗对百姓的仁善之心却从未变过。

    “那我也要去。”他固执道,“别想丢下我。”

    他担心郁止会自己涉险,却让他待在安全的地方等他。

    郁止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伸手揉了一下祝弦音的头,含笑道“没想丢下你。”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没想丢下对方。

    只是有时世事也难以如愿。

    祝弦音不知其想,只知道郁止是打算带着他的。

    “我不怕了。”

    他不怕什么疫病,在边城他也并非没遇到过,他唯一怕的,也只有这个人不在他的视线里。

    商议好后,郁止便前去门口,表示他的亲人就在镇上,愿意犯险。

    士兵强调进去了就不能出来,他也不在意,点头答应。

    听说他是个大夫,还会医术,想着或许对镇上的情况有用,便放他们进去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那人还摇摇头嘀咕,“这父子俩长得倒是不错,可就是脑子有问题。”

    好地儿不去,非要来这送死。

    可惜了老天爷给的样貌。

    耳尖听到的郁止抿唇不语。

    祝弦音悄悄瞥他一眼,发现似乎每次在提到“父子关系”的时候,先生表情便有些微妙。

    也不是生气,更不是嫌弃,就是一点难以言喻的微妙感觉。

    仿佛他不喜欢,却又没什么反对余地。

    祝弦音咬了咬唇,想了想,“师父,虽然您比我大许多,但我并不觉得您老。”

    所以,不必纠结年龄。

    可惜,他的师父并不觉得这话是什么安慰。

    郁止揉了揉眉心,“谢谢,我也觉得自己不老。”

    那您微妙什么

    祝弦音眼中的疑惑清清楚楚,郁止也并未错过。

    他抿唇似要说些什么,到底却是无奈一笑。

    算了。

    祝弦音跟上他的脚步,脑中却还在思索着前因后果。

    先生既然愿意收他为徒,那便是喜欢他、欣赏他的,不存在嫌弃他一说。

    师父和父亲两个身份有时感情界限并不是泾渭分明,先生既然愿意做他师父,没道理不愿意做他爹。

    不知怎的,祝弦音想起自己偷偷喊爹时的不自在,心中忽然一跳,脚下的步子都停顿了一瞬。

    师父,有可能喜欢他吗

    这个念头一出,便被他摇头否决。

    怎么可能。

    “弦音。”郁止站在原地,回头等他。

    “来了”祝弦音快步跟上。

    镇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即便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声,也只悄悄看一眼又重新关上。

    “师父,咱们去哪儿”

    “医馆。”

    镇上有医馆,医馆有药有大夫,必然是镇上百姓最想去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通常只有两个下场,被人哄抢,或者义卖义诊。

    “外乡人怎么来这儿”医馆的老大夫正在熬药,药炉里烧着几个灶,他正忙着烧火,对于郁止来也只抬头看了一眼。

    “正巧路过,愿尽绵薄之力。”郁止不着痕迹观察医馆,心中对眼前这位老大夫的为人有了初步判断。

    老大夫来了兴趣,“你会医术”

    “略知一二。”郁止谦虚道。

    老大夫上下打量着他,连连摇头,“不对,你这一副短寿之相,说是来寻医问药我还信,怎能给人看诊。”

    郁止还没说什么,祝弦音先不高兴了,“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什么短寿谁要短寿了”

    他怒气冲冲,后悔没拦住郁止,就不该进来的

    老大夫看了看祝弦音,又看了看郁止,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郁止转移话题,“我观老先生熬的药以治疗寒症为主,只是药量不同,不过其中几味药用量还可调整。”

    他说了几味药,讲得头头是道。

    老大夫闻言不由连连点头,“老夫现在相信,你会医术了。”

    久病成医,想来眼前人也是如此。

    “我师父本就会。”祝弦音本想还以父子称呼,暗暗瞥了郁止一眼,到底还是换成了师父。

    “家中小辈,还望担待。”郁止将他拉到身后。

    老大夫没跟少年计较,得知郁止确实懂医术后,便热情地跟对方谈论,二人说话间,竟落下了祝弦音,

    祝弦音不懂医术,插不进话。

    老大夫邀请他们住在医馆,他只好一个人拉着驴车进后院安顿下来。

    待看不见他的身影,郁止才拱手对老大夫道“多谢老先生。”

    看破不说破,尊重病人隐私,多谢他没在祝弦音面前提他病情。

    老大夫行医数十年,什么样的病人和家属没见过,自然知道怎么行事。

    他仔细看了看郁止,“那你到底是要自己看病还是给别人治病”

    郁止一笑,“不能一起吗”

    老大夫见他还笑得出来,便知是心胸开阔之人,言行举止也放松了不少。

    他见过不少命不久矣之人,多数人颓丧绝望,惶恐不安,少数人偏执疯狂,像郁止这样安之若素便是最轻松的。

    “你待我问一问脉。”

    郁止伸出手,学无止境,他也不介意借着自己的身体与眼前这位老大夫多聊聊。

    能一眼看出他的情况,医术应当不错。

    半晌,老大夫收回手,摇摇头,“天人五衰,回天乏术。”

    他看着郁止面露好奇,“可我观你样貌应当没病到那般严重”

    虽是短命相,却也不是油尽灯枯,这人如何做到的

    “一点小手段。”郁止坦然道。

    他喝的那种药能够激发人体潜能,维持表面伪装,却无法改变内里。

    若非如此,郁止此刻早该形容枯槁,白发苍苍。

    “这可不是长久之计。”

    老大夫想了想叹道“老夫才疏学浅,竟无能为力,惭愧。”

    “时也命也,与人无尤,老先生不必挂怀。”郁止笑道。

    他没忘记来此的目的,虽说为了躲避追兵,愿意多留两天,可尽快将疫病治好才是要事。

    他问过病人的症状,又亲眼去疫病去走了两圈,心中对这场疫病有了数,回去调配药方,开始试药。

    他应了老大夫的邀请住在医馆,也是为了方便。

    晚上回屋,郁止只觉得祝弦音太过安静。

    “累了”

    祝弦音背着他,摇头的动作在黑暗中看不清,郁止却能感受到。

    “那为何不说话”

    郁止以为他放心自己还未治好便先染病,安抚道“放心,我既敢与你同吃同住,便能保证不会染病。”

    他总不会让祝弦音有危险。

    祝弦音闭了闭眼,任由眼泪滑轮进枕头里。

    平静的声音听不出半点不对劲,“我知道的,师父。”

    他缓慢呼吸,无声的落泪仿佛在上演默片。

    他从未发现,自己伪装的能力能这么好,也这么差。

    好到声音毫无破绽,差到连眼泪都控制不住。

    “我相信你”才怪。

    郁止不会丢下祝弦音,是这个世上最大的谎言。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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