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凌昭的车驶入了金陵城门, 速度忽然慢了下来。凌昭坐在车里本来闭目养神,睁开了眼睛。
车外,信芳跟季白对个眼神。
季白凑到了车窗边, 压低声音道“翰林,既然都出门了, 不如”
“不去。”凌昭道。
季白想说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凌昭的声音隔着车帘轻轻地传出来。
“我不能去见她。”
季白没办法, 转头对信芳摇了摇头。信芳叹气。
虽然裴师伯信誓旦旦地说他那个药十分安全,但公子每晚要喝药才能入睡这件事,着实让他们害怕。有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感觉。
两个人是凌昭的最亲信,自然要在一起嘀咕嘀咕怎么办。想了想, 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 要不然让公子去见见那个人
凌昭却不肯。
季白不懂。为着她觉都睡不着, 见一面不好吗难道不想见吗
昏暗车厢里, 凌昭垂下眼。
上一次, 他说“不能去见她”, 是为着怕她一时软弱, 他又不能拒绝,将来生了怨恨。
这一次,他说“不能去见她”,实是因为不敢去见她。
喝药入眠挺好,不会有梦。
有时候白日里打个盹, 那些狂悖颠乱的梦也会袭来,梦里都会感到疼痛。
还梦见过她的泪眼,哭泣着说害怕。
为什么那时候不伸出手去呢为什么要把她推远。
她何曾这样展示过她软弱的一面。
柔软和软弱是两回事。
迫于身份境况所限, 行事婉转, 适当逢迎隐忍,是柔软, 不是软弱。
在那晚之前,她只是柔软,未曾软弱过。
她若软弱,早从了十二郎。
她若软弱,早该到水榭去求助。
她若软弱,就不会揣着一把剪刀,想自己去撞一段盲婚哑嫁的姻缘。
只有那一晚,她在他面前露出了她的脆弱娇软,哭泣着说害怕。
他没有伸出手去。
偶尔白日里在书桌上撑着头迷蒙一下,那双泪眼就入了梦来,凌昭便悚然惊醒,心脏剧烈收缩,喘不上气来。
不敢去见,怕见着了就再控制不住自己,当场便要带她离开这一切。
但那不行,必须等。
凌昭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真的天衣无缝永不泄露。所有暗中行事都最终会被人知道。
他不能因她在孝期留下任何污点。因世上人多不会觉得是他的错,只会觉得是她的错。到事发时,长辈们的怒意必要落在她身上。
他们对他的期望太高了,高到必要摧毁她以保持他的无瑕。
只能等。
只能一日一日地受着煎熬。
而他,活该生受。
张安下午又搭了凌延的车,路上有点神思不属地。
凌延问他怎么了,他含糊道“中午见了你家翰林,被考教了。”
凌延顿时感同身受地难受了起来。
他还不知道其实凌昭考教张安无论内容还是态度,实在手下留情了,比对他要松得多。
“唉,我从见到这位九兄,就十分惧他。”他道,“你算好的,你才能见他几回。我明天又要被考。今晚还要用功。”
张安同情“这么惨”
“所以明天下午咱们得去松快松快。”凌延说。
张安顿时精神一振。
待回到家里,林嘉这里汤汤水水点心水果衣裳鞋袜洗澡水都准备好了。
顿时不知道比族学学舍里舒服多少倍。
母亲看着也舒心,显然他不在家的时候也被服侍得很好。
又家里处处干净整齐,边边角角若损坏了的地方以前他们母子都是凑合着拖着放着,如今都被林嘉该修修、该补补。院子里更是移栽了鲜花绿植过来,生机勃勃。
这个家,自娶了林嘉之后,有种上升前进的感觉。
更不要说林嘉哪怕只穿着家常的衫裙,依旧掩不住清艳模样,玲珑身姿。
除了没有一个知府岳父,其实哪哪都好。
张安叹口气,握住林嘉的手“你辛苦了。”
他掏出两个银镯子来分别给了张氏和林嘉“给你们买的。”
张氏嗔道“乱花钱。”林嘉却生疑“你哪来的钱”
因现在钱箱是林嘉管着,张安要拿钱自然要从林嘉这里拿。他手里该有多少钱林嘉不仅知道,也能算得清楚,不像张氏糊里糊涂,没钱了就给。
张安当然不能说是赌博赢来的,撒谎道“替人抄书来着。”
林嘉道“若没钱,与我说,你心思还是放在学业上为好。”
现在林嘉一说话,张安心里就发憷,忙道“用的是做完功课的闲余时间抄的。正好用着别人的纸笔,练自己的字。哦对了,我今日里见着凌家翰林了,他考教了我,说我进步了。”
转移了话题。
“咦”林嘉道,“他又去族学了”
张安道“不是,他是去族长家里,顺带叫我过去考教了一下。”
凌昭不会在学业的事上随便说话糊弄人,他若是说进步了,那就是真进步了。
林嘉终于露出些笑容,推他“你快去洗澡换衣裳,给你炖了鸡。”
张安松口气,忙去了。
林嘉笑着摇头。
张氏道“你别总说他,他还小。”
林嘉无语。
丈夫的确年轻,还没有磨炼出什么担当。但只要他肯好好念书,林嘉就心满意足了。
从前凌昭没有给她安排婚事的时候,她希望的“读书人”其实要求很低,只是“读过书”的人。也不非得是童生,更不敢想秀才。
幸运嫁给张安,家里虽然大窟窿小眼的,比起穷门敝户到底还算是殷实的,把张安供得过了府试,嫁过来的时候他便已经是童生。
林嘉虽然给张氏画过大饼,但她其实明白张安的水平不行,她也没指望他真能考上举人去当官。她对张安的期望,就是希望他有生之年能考上秀才。
家里有个秀才,不仅能从商户变成良民,还能免去许多赋税和徭役。有这实惠,再加上她认真打理,如今铺子里的掌柜也不敢懈怠了,打叠精神好好经营起来,相信家里以后会越来越好。
这样的条件下,好好培养下一代,供孩子们读书,真正求取功名。
林嘉的希望从来没有放在过男人身上。她其实一直把希望放在自己和下一代身上。
想到这个,她忍不住把手放在小腹上。
不急,她安慰自己说,晴娘也是过门三个月才怀上。她过门才多久,一个月而已,不急。
但她站在院子里,看着夕阳金光中她用心打理的庭院,花木葳蕤,生机勃勃。
丫鬟婆子吆喝着,勤快麻利。
婆母坐在廊下,摇着扇子嗑瓜子。她还把一只鞋脱了,窝着一条腿歪着,舒服惬意。
林嘉此时非常地想生孩子。
因为世人都说,女子嫁人要生了孩子,要生了儿子,才真正在这个家里立起来。
林嘉爱这小院,她知道唯有和张家这个姓氏通过血脉联结,她才能扎根在这里,真正地、彻底地成为此地的女主人。
之子于归,嫁人被称作“归”。归处才是家。
可叹。
凌延回到家里,又跟秦佩莹要钱。
秦佩莹问“最近有什么事,怎地钱不够花了”
凌延自己有月银,未婚的时候五两,已婚后他和秦佩莹一人十两。这是公中给的。
丫头婆子按照府里的规矩入编制,也是公中给钱。若各房有多出来的编制之外的人,才由各房自己负担。
凌延以前若是有大开销,会从三夫人那里走账。如今他成亲了,按习俗就该从妻子这里走账。
没钱了,也找妻子要钱,不能再找当娘的要了。
秦佩莹当然要过问一下。
凌延道“我如今是秀才,不是小孩了,自然有应酬。朋友们轮流做东,我岂能不掏钱。”
秦佩莹提醒“国丧呢,可别喝酒。”
另一个先帝的妃嫔争到了他,养在膝下,只后来,她自己又生下了皇子,便冷落了养子。
老太嫔落泪道“没有,淑宁死前亲口告诉我,那孩子没死。只我怕太后不放过这孩子,不敢说。她让人带着那孩子逃了。那宫人还是我给她的,是在我身边长大,唤作兰娘的那一个。陛下可还记得她,她曾经给陛下做过袜子,陛下说穿着舒服。”
这一道惊雷,惊了三房上上下下所有人。
就是眼前这个头发都花白了的女人。
一转眼,就过去了十多年。
秦佩莹做了亲姑姑的儿媳妇,她的叔叔伯伯就成了舅舅,反正都姓秦。
太后殡天后,不可避免地对朝堂上产生了冲击。
秦佩莹道“那我就试试,娘放心,秦家的就是秦家的,不会让凌家的男人拿走。”
出来的时候,走路都飘了。
皇帝做皇子的时候出身不好,只是宫人之子。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那样的话,用钱才真的方便。花自己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这些东西可不是蔡光祖管着的,这些东西都该收在三夫人的私库里,由蔡妈妈管着。
此时,没有人会关注,后宫里发生了一件小事。
秦家人的事,秦家人自己内部解决了。
皇帝念着旧日情分,暗中照顾,让她有衣有食,却无法放她出来。
三夫人擦去泪,问“那以后怎么办没了蔡光祖,这些交给谁去打点”
童年的皇帝身体不好,过得十分孤寂。那时候常常照拂他,给他些许温暖的,是另一个位份还低的女人。
皇帝诧异“淑宁姐姐的那个孩子不是夭了吗”
还想将皇后的一个侄女送到太子那里去,被皇帝拒绝了“让他专心读书。”
秦佩莹使人抄了打理三房产业的仆人蔡光祖的外宅,抄出他养的一个女人和一对儿女,抄出挂在那女人名下的田契若干、房契若干、铺子若干。
“陛下。”老太嫔泪水涟涟,“厚颜求陛下一个恩典。”
眼看着国丧过去了一半了。
若不是证据确凿,那些契书和自己的嫁妆单子完全对得上,三夫人根本无法相信。她一直那么信任的陪房蔡光祖,竟贪了自己的嫁妆。
一抬眼,看到侄女兼媳妇面容肃静,神色沉稳。
秦佩莹道“别急。”
直到太后殡天,皇帝将她放了出来,恢复了她的位份。
但三夫人没提凌延。
她头发已经花白。和她同龄的太妃们看起来要比她年轻得多。
皇帝叹息“你受苦了。”
因这一年不必等秋闱的新举人,大家商量着早点去京城,早点适应环境,早点跟各地学子交流比试。
京城。
一个女人被从冷宫里放出来了。
蔡妈妈面如死灰,瘫倒在地。
三夫人喃喃“你说得对,那”
没人会关心一个先帝的太嫔是怎么回事,何况她也没什么显赫的出身背景。过去许多年,甚至根本没人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皇帝道“快起来。”
皇帝问“你想要什么”
六月三十,凌延又借口和朋友有约,早早离开府里。接了张安,又往那处暗娼门子里去。
“女孩。”老太嫔道,“如果还活着,今年该已及笄了。”
“姑姑的产业,还是要抓在自己手里才好。咱们秦家女人的嫁妆,要守好才行。”
她提起崭新衣裙的衣摆,跪了下去。
秦佩莹道“ 我太年轻。”
“没喝,以茶代酒呢。大家都是读书人,怎么犯这种忌讳。”凌延糊弄她。
秦佩莹却提了。
三夫人气得掉眼泪“我如此信任她”
她摇头“有陛下暗中回护,并没有受什么苦。”
凌延冷眼看着,冷笑着。
她非是皇帝的妃嫔。皇帝性子宽厚,还没有把妃嫔打入冷宫过。她是先帝的宫人,曾做过嫔,后来成了太嫔,后来被掳夺了封号,被关进了冷宫。
蔡家夫妻怕着别人出头,将有能力的都排挤了,让三夫人只认他们两口子。如今他们两个被绑了去,三夫人一时茫然,不知道该靠谁了。
她这一次雷霆出手,甚至没动用凌家的人,她回秦家借了人,完全没有惊动凌家。
尤其皇帝身体不好,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就格外地重要。
凌氏一族里,有些举子的妻子已经开始为丈夫准备行装。
一群男人吃喝听曲,好不快活。
老太嫔抬起头“我想把淑宁的孩子找回来。”
皇帝回忆不起来这个兰娘,因他现在有太多袜子,穿着都很舒服。
但她如今想要的还没到手,亦还没有孩子在三房立身,还需要笼络着凌延,便拿了银子给他。
那些远在云南、闽南遥远地方,六月份就已经出发,在路上闻听国丧,停在半路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赶路的举子终于松了一口气,继续朝着京城去。
无形的立场被清晰地划分,以姓氏,以血缘,以性别。
秦佩莹道“都核实过了,全是母亲的东西。”
更不要提抄出来的金银。
蔡妈妈疯了一样冲过去撕打被捆得结结实实跪在地上的男人;“作孽的杀才你敢这么对我”
她来到了皇帝的面前“陛下。”
其实儿子成亲了,理论上,该让儿子撑起这一房了。
大家的眼睛都盯着朝堂,盯着宣平侯府、邺国公府、东宫,甚至宫闱里也会盯着各监的大太监们。
秦佩莹使人将他们夫妻堵了嘴拖下去,打发了旁人,亲自给三夫人斟茶倒水“母亲息怒。”
她是个能干的。又孝顺,又体贴。
权阉杨远被凌迟,太后的娘家宣平侯府低调了许多,他家的姻亲皇后的娘家邺国公府倒还是繁荣景象,甚至又将皇后的两个族妹送进了宫里。
她一个亲侄女、亲儿媳,只要吹的风能压过蔡婆子,能让三夫人更信她,便是赢了。
秦佩莹劝道“母亲不值当为这等人伤心。被贪去的田产宅子铺子都收回来了,银钱上定是损失一些,但大头都还在。重要的是,咱们再不能被这等人欺瞒着,被个奴才骑到头上去。”
三夫人与蔡妈妈相伴了许多年,感情深,看她头发散乱哭得可怜不免心软,才想说话,儿媳秦佩莹使人端了个托盘出来“母亲可认得这些东西”
“非是我离间母子,只是十二郎终究不是姑姑生的。他姓凌,凌家想来会帮着他。若交给他,怕以后都是凌家的人把持着。”
“母亲。”她低声道,“姑姑。”
她是个高高在上不沾红尘俗气儿的仙女,这些阿堵物的事以前都是蔡家夫妻管,那现在交给谁呢
在这样的氛围里,凌家原本最安静的三房忽然喧闹起来。
秦佩莹擅长察言观色,觉出他话里多有不实。
“不怕。”三夫人道,“万一有事,还有你父亲,还有你舅舅们。咱们不怕。”
秦佩莹带来的几个粗壮婆子将她也按住。蔡妈妈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夫人,我是冤枉的都是这杀才自己造的孽夫人,我对你的忠心天日可表啊”
三夫人大怒
他又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但这个事对皇帝来说不算什么大事。且论起血缘,他是舅舅。那孩子有一半的皇家血脉,若还活着,流落在外也是可怜。
三夫人傻住了。转头想找人问该怎么办,却发现自己日常最信重的,有事必相询的人,就是蔡光祖的老婆蔡妈妈。
三夫人握住她的手“莹莹,你来我只信你”
大权阉都诛了,太后的时代已经落幕了。
现是上面终于下了明示,明年的春闱不会停,也不推迟,照旧。
凌延道“快快想法子将蔡婆子撸下去,咱两个好好替娘看住这一份产业。”
这一回,又赌。张安“手气好”,竟赢了十来两银子,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道“好,我派人去找。”
三夫人定睛一看,有钗环有金石雅物。她东西太多,也不是每样都能记得,只拿起一方质地极好的鸡血石闲章,翻过来看到字,突然认出来了“这是我父亲给我的”
凌延没想到,秦佩莹根本没打算走这条路,她是外围包抄。
家里的事,秦佩莹跟凌延说“别急”。凌延原是想着,秦佩莹想将蔡婆子撸下去,该是靠着在三夫人耳朵边吹风。
她也不是不知道内外最亲信不能用夫妻,只是日日被哄着渐渐放松了警惕。又信不过凌家的人,总觉得自己的陪房才最可信,终酿成了内外勾结,奴大欺主的局面。
而民间已经松动,酒馆已经在卖酒,衙役看了也不管,还扔几个大钱,打一角酒回家。
头都白了。
只她后来狠狠地得罪了太后,被太后撸了位份,打入了冷宫,扬言永不放出来。
经核实,全都是三夫人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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