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悔否

小说:钟意 作者:初云之初
    燕宝寿听得瞠目结舌, 面皮涨红,竟说不出话来。

    杨氏性情远比丈夫强势, 闻言冷笑道“居士好大威风, 燕家的确无官无爵,但也容不得别人欺到头上,你说将人打伤便将人打伤,是轻视我们, 还是轻视国法”

    “燕夫人想说, 那我们便好好说道, ”钟意自去上首落座, 道“他大清早跑到青檀观去, 语出轻薄,意图不轨, 说的污言秽语简直没法子听, 令郎是什么人,你们应当最清楚才对。”

    杨氏面露讶异, 哂笑道“你一个出家女冠, 竟将这种事宣之于口, 好不知羞”

    “我有什么好羞的出言不逊,行事不端的人才该无地自容。”钟意嗤笑“今日见了夫人, 方知令郎如此,果真家学渊源。”

    杨氏面上乍红乍白, 强撑道“我儿如此, 未必不是居士自己不知检点, 生了是非。”

    “夫人好一口歪理,”钟意听得无语,道“倘若我现在上前,扇你一记耳光,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你先自讨打,与人无尤”

    杨氏无言以对,钟意则道“事情是在山门处发生的,我见到了,侍卫们见到了,沈侍郎也见到了,众目睽睽之下,难道还能冤枉了他”

    沈复一直不曾言语,听她提及,方才道“我今早前往,便见令郎失礼,方才动了弓箭,做不得假。”

    燕宝寿讪讪道“你们彼此相熟,未必不会言辞作假”

    “燕公,”钟意加重语气,道“青檀观是皇家道观,护卫们守的是陛下胞妹,我难道能叫他们统统改口,为我作假”

    她微微一笑,道“再则,我也怕令郎先前犯得事太多,今次要发了。”

    燕琅是个什么德行,燕家夫妇最为清楚,先前他四处欺男霸女,不知惹了多少祸事,去年还有个女郎被他所辱,愤而自尽,燕家送了五百两银子过去,连哄带逼,才给压下来。

    京中勋贵门楣的郎君们到了年纪,家里边多半会帮着谋个官位,将来说亲也好看,然而燕琅因为名声太烂,竟没有官署肯要,这便可见一斑了。

    那是独子,再不成器,也要护住,燕宝寿听钟意有翻儿子旧账的意思,先自软了三分“犬子今日无礼,确是我们管教无方,居士既然已经出气,还请高抬贵手,饶他一回。”

    杨氏母家显赫,女儿又得宠,做不来这等低头之事,见丈夫服软,暗骂他软骨头,冷面不语。

    “我出的气是我自己的,至于别人的,便要看京兆尹如何裁决,”钟意站起身,道“令郎我带过来了,二位自便吧。”

    杨氏倏然变了脸色“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钟意同沈复对视一眼,道了告辞“我叫人去搜罗了几桩污糟旧事,准备告到京兆尹去,令郎行的端坐得正,怕什么呢。”

    燕氏夫妻神情大变,急忙追上去“慢着”

    钟意充耳不闻,同沈复一道出了门,扶着玉夏的手,登上马车。

    “燕琅是燕家独子,又身无官职爵位,只沾了皇亲的边,还要看陛下是否肯点头,到了京兆尹,照他犯的事,少不得要流放,”沈复上马,与钟意马车并行,在车帘边道“居士如此,便将燕家彻底得罪了。”

    钟意最初吩咐人打断燕琅的腿,就没打算在燕家讨到好“即便我不这么做,燕家也一样会恨我,倒不如做些善事,叫那几个无辜女郎泉下魂安。”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时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自西周起,便有八议之辟。

    而所谓的八议,便是指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这八种人犯罪,有司无权论处,需得通禀皇帝,酌情减刑,流罪之下,皆可减免一等。

    除此之外,更有请、减、赎、官当等特例,以官爵、钱物减免罪责的,亦不在少数。

    前世钟意的兄长娶襄国公之女,襄国公因燕氏女缘故,受到侯君集造反之事的牵连,废黜勋爵,也连累了钟意的兄长,有司论罪时,便是打算以勋爵抵罪,免于刑罚。

    燕琅没有官职,当然不在官当之列,没有勋爵,也无法削去赎罪,唯一跟八议沾边的,就是有个做个德妃的姐姐,至于皇帝肯不肯给燕德妃这个情面,便很难说了。

    “燕德妃只有这一个弟弟,越王也只有这一个舅父。”沈复静默半晌,道“我以为,居士叫人打断他的腿,施加的惩戒已经够了,再加追究,燕家怕要不死不休了。”

    “那些被他祸害的女郎,未必没有家中独女,即便不是独女,白发人送黑发人,又去的那样不堪,她们的父母,心中便很畅快么”

    钟意淡然一笑,又道“不过,我也是假慈悲,凑巧撞上了而已,你我皆是高门出身,怕是很难体会到升斗小民们的苦楚。”

    “你是真慈悲,”沈复自嘲一笑,道“我在朝堂上呆了几个月,便染了陈腐习气,处事之前,惯于思量利害得失,反倒失了本心。”

    “可你还是跟我一道去了燕家,即便事后会被燕家人敌视报复。”钟意垂下眼睫,道“沈侍郎,多谢你。”

    她声音既轻且柔,像是能飘到人心里去似的,沈复没有答话,伸手掀起车帘,道“你的道谢,是真心还是假意”

    钟意有些诧异于他的举动,道“自然是真心。”

    “那就不要叫我沈侍郎了,”沈复深深看她一眼,又将车帘放下“唤我幼亭吧。”

    同辈之间,惯来以字相称,如同此前那样叫沈侍郎,反倒显得疏远客套。

    钟意笼在衣袖中的手指动了一下,方才道“幼亭。”

    沈复轻轻应了一声。

    翠微宫。

    燕德妃未嫁之前,也是颇有名声的才女,这日得了空,便教越王李贞写字。

    皇后膝下有两位皇子,太子是嫡长正统,秦王是嫡次子,却是皇帝钟爱,越王是庶子,齿序又小,皇位如何也轮不到他,不如好生讨皇帝喜欢,得个好些的封地,将来日子也好过。

    燕德妃听底下宫人将事情原委说了,手一歪,好好的字也写坏了,她信手将那张纸团起,扔到纸篓里去,向越王李贞道“写了这么久,饿不饿”

    李贞有些不好意思,稚声道“有些饿了。”

    “那就跟嬷嬷们去偏殿吃些点心吧,”燕德妃抚了抚儿子肩膀,吩咐道“带贞儿出去吧,好生照看。”

    宫人们应了声,领着年幼的越王离开,底下人按捺不住,语气急切“娘娘,您总得说个话儿,郎君可是您唯一的弟弟”

    “还轮不到你教我怎么做,”燕德妃淡淡瞥她一眼,便不再看,又吩咐左右道“伺候我更衣,再打发人往太极殿问问,若是方便,请陛下过来用午膳。”

    每逢初一、十五,皇帝照旧是要往皇后宫中去的,其余的时间,便可自便。

    后妃之中,韦贵妃虽有四妃之首的位分,却不得皇帝喜欢,纪王才八岁,便被打发就藩,情意之淡薄可见一斑,是以除去皇后,燕德妃算是后宫中头一份儿得脸,若无意外,皇帝不会拂她情面。

    临近午时,圣驾才至翠微宫,燕德妃跪迎,皇帝则示意平身,笑道“朕有些事情耽误了,你久等了吧”

    “陛下是君,臣妾等候,原就是本分之事,”燕德妃并不起身,叩首道“臣妾请陛下过来,是为请罪。”

    皇帝笑意微敛,道“何罪之有”

    燕德妃便将今日之事说了,既未夸大,也不遮掩,言罢,便叩首不语。

    “错的是你弟弟,并不是你,何必为他请罪”皇帝亲自扶她起身,目光一转,笑道“怎么不见贞儿”

    “他是李家的子孙,怎么好掺和母家之事”燕德妃顺势挽住皇帝手臂,语笑温婉“更别说他年纪小,听不得这等腌臜事。”

    “你一向懂事,贞儿也教的很好,”皇帝满意的笑了,拉她坐下,道“有司论罪,该如何便如何吧,他既是你弟弟,也是皇亲,朕令有司罪减一等便是。”

    燕德妃眼眶微湿,感激道“陛下盛德。”

    皇帝用过午膳,又考校过越王功课,才起驾回太极殿去。

    宫人有些不解,小心问道“娘娘怎么不清陛下免了郎君罪责即便罪减一等,怕也要流放的,郎君哪里吃得这种苦。”

    燕德妃的眉毛画的很长,略微一挑,便有翠柳凝烟之态,她道“你知道燕家最大的依仗是什么吗”

    宫人顿了顿,道“是娘娘与越王殿下。”

    燕德妃又道“那你知道,怀安居士与沈幼亭的依仗是什么吗”

    宫人一时语滞。

    “你不知道,那我便来告诉你,”燕德妃淡淡道“怀安居士的依仗是越国公府、博陵崔氏、惯来宠爱她的皇太后,赏识她的陛下与宰辅,还有因屡次直谏而收纳的士族钦佩,沈幼亭的依仗是安国公府、赵郡李氏、他的坐师等诸多天下宿儒,还有极其赏识,屡次称赞他为天下栋梁的陛下。”

    她将耳畔的素雅珍珠取下,换成最喜欢的碧玉“难道,我要冒着开罪陛下的危险,为一个不争气的弟弟,失了我和贞儿的前程吗”

    燕德妃目光含笑,玉手一指嘉寿殿“别看那位贵人不管事,她说一句话,比我跪在太极殿哭三天都有用。”

    宫人有些犹疑“可郎君”

    “又死不了,”燕德妃淡淡道“叫家里别闹,能登门致歉就更好了罢了,他们做不来,只会结仇更深,就当没这事,敬着吧。”

    宫人道“夫人不知会有多伤心。”

    “那也是我弟弟。”

    燕德妃突然说了这么一句,随即又笑了“来日方长。”

    钟意被沈复一路送回青檀观,倒不好叫他直接走,便开口请他进去小坐,原只是照礼问一句,不想他竟应了。

    二人静默无言,并肩往内里走,却有女婢上前施礼,道“长公主请二位过去叙话。”

    “沈侍郎当真有担当。”益阳长公主见沈复次数不多,印象却极好。

    “安国公府与越国公府素为通家之好,我与阿意,”沈复顿了顿,改口道“我与居士也是自幼相识,原该相助的。”

    “我先前也见过燕德妃几次,倒是没怎么说过话,不过听人提及,也说性情不差,”益阳长公主温声道“这次是燕家失礼,同你们无关,燕琅敢到青檀观来胡闹,也是拂我的情面,若有能用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钟意明了她的好意,沈复也一样,齐齐施礼道“多谢。”

    沈复既然到了此处,又帮了自己,今日午间少不得留饭,他也出身大家,饭桌上慢条斯理,半分毛病也挑不出,益阳长公主见他面容清俊,气度非凡,同钟意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愈发惋惜他们姻缘早断。

    用了午膳,钟意亲自送他出山门,称谢道“今日之事,委实多谢”

    说到这儿,她忍俊不禁“好像每一次见面,都是你在帮我。”

    沈复莞尔,日光之下,他俊雅如竹,语气也轻柔“我甘之如饴。”

    钟意听得微怔,一时反倒不知如何接话,沈复也不言语,只温和看着她。

    良久,钟意才道“倘若不生意外,燕琅也该流放才是,燕家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你身处朝堂,要小心些。”

    她这样明显的转移话题,沈复不免一笑,道“燕家官场无人,除去燕德妃与越王李贞,便无势可仗,能奈我何”

    他说话时神情坦然,语气隐约有些自傲,已经能看出几分前世的影子,钟意的心乱了一下,问道“那一箭射出去的时候,你知道那是谁吗”

    “我先前见过燕琅几次,”沈复不明所以,却还是道“自然认识。”

    “那,”钟意道“你可知我与他为何生了纠葛”

    沈复道“不知。”

    “既然不知,怎么敢射那一箭”钟意抬眼看他“倘若是我理屈,你该如何向燕家、向陛下交代”

    沈复被她问的怔住,半晌才道“我那时没想那么多。”

    他居然什么都没想,就站在她这边了。

    这跟前世那个行事必然权衡利弊,思虑周全的沈幼亭,真是一点也不像。

    钟意看着面前俊雅中不乏英秀的沈复,再想起前世他将自己送出去,换来的国公之位,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幼亭,”她忽然道“你现在不后悔吗”

    沈复不解“后悔什么”

    “燕德妃极得圣宠,”钟意道“你不怕因今日之事开罪她,误了前程吗”

    沈复目光落在她面上,良久之后,方才道“我明白了。”

    他敏锐道“你其实是想问我,一时义愤与来日前程比起来,究竟值不值吧”

    钟意被他点破心思,沉默不语。

    “居士,”他面上笑意隐遁,静静看她半晌,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你在看不起谁”

    沈复拂袖而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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