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前世(十)

小说:钟意 作者:初云之初
    太极殿。

    “怎么了这是, ”皇帝伸手去摸了摸景宣的头发, 爱怜道“从刚才起, 就心不在焉的。”

    “阿翁, ”景宣闷闷道“我不开心。”

    “嗯”皇帝诧异道“为什么不开心”

    景宣瞥一眼周遭侍从,小声道“这是秘密, 我只同阿翁讲。”

    “好啊, 还这么小呢,就有心事了, ”皇帝先是讶异,随即失笑, 摆手道“你们都退下,朕听听我们的渭河县主有什么话要讲。”

    刑光一摆手, 内侍们便依次退下, 他走在最后,将内殿的门合上, 守在了门外。

    皇帝温和道“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景宣“嗯”了一声,小手扯住他衣袍, 忧心忡忡道“父王跟娘亲好像吵架了。”

    “夫妻过日子,哪里有不吵的”皇帝平静道“这是他们的事,你一个小孩子, 操什么心”

    “父王不开心, 娘亲不开心, 我跟弟弟也不会开心, ”景宣抬起头,认真道“娘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为什么会有人说她坏话”

    皇帝眉头微动“有人在你身边说什么了”

    “没有,”景宣道“是我偷偷听见的。”

    皇帝神情微凝,却不言语。

    “阿翁,”景宣稚声问他“娘亲有做错什么吗”

    皇帝摇头,道“没有。”

    “既然这样,为什么别人要说娘亲坏话”

    这一次,皇帝沉默了许久,方才道“因为你父王是储君,他是不会有错的,即便有,也只会是身边人的错。”

    “不过,”他失笑道“这样的话,对你而言,还太难懂了吧。”

    景宣坚持道“可娘亲没有错。”

    皇帝有些无奈,笑道“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是不一样的,从你的角度看,你娘亲无辜,但从别人的角度看,他们的做法也无可厚非,你父王左右平衡,其实也很难。”

    “既然娘亲无错,为什么要受委屈”景宣蹙着眉头,质疑道“阿翁讲正本溯源,难道不该是处罚有错之人,安抚无过之人吗这不公平,怎么能叫人信服”

    皇帝听的一顿,有些诧异的望着景宣,忽然笑了“正本溯源,你从哪儿听来的”

    “不是阿翁说的吗,”景宣丹凤眼一挑,有些不解道“要从根本上找出原因,加以整顿。”

    “好,好好好,”皇帝将景宣抱起,在她小脸上亲了亲,爱怜道“只看你母亲将你教养的这么好,阿翁也不能无动于衷。”

    钟意接到皇帝传召时,心中难免不安。

    她嫁给李政之后,虽也觐见过皇帝,但皆是同李政一道,单独前往太极殿,却还是头一遭。

    内殿里只几个侍从在,倒极安谧,刑光亲自为她奉茶,随即便垂手侍立一侧。

    钟意心中正忐忑,却听皇帝温和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钟意心中一酸,忙道“儿臣惶恐。”

    “流言蜚语无迹可寻,却会伤人于无形,你越是退避,越会为其所害,”皇帝声音温缓,道“你是青雀坚持娶的妻子,也是大唐的储妃,将来的国母,朕便将自己当年的经验说与你听。”

    “玄武门之变后,朕遭受的指责也很多,有些来自朝臣,有些来的士林,还有些来自朕的亲族。这与势力强弱无关,也与缘由如何无关,只要那么做了,就是永远也摆脱不掉的原罪。”

    “议论声是不会停住的,即便他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说,史官的笔墨也会说,你要做的,就是叫自己足够出众,足够耀眼,叫所有人都闭上嘴,仰视你的光辉。”

    “若有一日,你能成为太阳,谁还会在意光芒下几不可见的污点”

    “你是太子妃,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太子与皇族都是你的底气,不要畏畏缩缩,只知道在东宫哭,皇后是小君,太子妃位居从一品,只要你愿意,你的印鉴能够做很多事。”

    这的确是肺腑之言,钟意心中熨帖,听得动容,道“是。”

    “太子有不对的地方,但他也的确尽全力庇护你了,”皇帝叹口气,道“从不纳姬妾,到子嗣单薄,他承受的压力,其实不比你小。东宫新建,不知有多少政务要忙,即便如此,他也每日回去同你和孩子共进晚膳。朕知道你心里委屈,但他其实也很辛苦。太子妃啊,他不仅仅是你的丈夫,也是天下的储君,肩上责任之重,超乎你的想象。夫妻至亲,彼此体谅为上。”

    钟意颔首道“是,儿臣知道了。”

    “还有,”皇帝有些疲惫的揉了揉额头,道“朕打算召宗政弘还京,既为青雀添一臂膀,也叫你与东宫属臣的关系和缓些。”

    钟意应道“但凭父皇吩咐。”

    “人站在不同的位置,看事情的眼光是不一样的,昔年你膝下无子,只有景宣一个女儿,朕曾想过给青雀赐几个妾室。你是青雀的妻子,当然会觉得朕不通人情,太过蛮横,可朕既是青雀的父亲,也是大唐的天子,要考虑的事情也很多。”

    皇帝谆谆教诲,劝道“你与东宫属臣,其实也一样。”

    皇帝降旨,恩赐太子妃诸多奇珍,以誉其贤良淑德,教子有成,又令皇后整饬宫中,私传流言者刑杖,搅弄风波者没入掖庭狱,宫中风气为之一肃。

    宗政弘便是在这种背景之下,返回长安的。

    在江州呆了几年,他似乎更清癯几分,风吹过身上衣袍,颇有萧瑟之态。

    苏志安几人亲自去迎,远远瞥见,心生唏嘘“先生。”

    宗政弘微微笑道“一别几年,列位风采如昔。”

    这几人原是在中打下的交情,意气相投,这些年虽见得少了,书信往来却不曾断。

    宗政弘体弱,不得乘马,苏志安几人便同他一道进了马车,彼此寒暄几句,他平和道“殿下当年震怒非常,陛下怎么会叫我还京”

    苏志安几人面面相觑,无人应声。

    “哦,”于是宗政弘笑道“原是承了太子妃的恩情。”

    “倒不是有意针对太子妃,”另有人叹口气,道“可因为她,殿下前前后后遭受了多少非议。”

    “这次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宗政弘掩口,轻轻咳了声,方才道“确实是你们处置不当,那些话说出来,除了叫太子妃难堪,殿下不悦,可还有别的用处吗”

    “先生,”苏志安愤然道“宫中倒还好,没人敢说的太过,到了市井之间,简直是不堪入耳”

    “流言蜚语终究只是流言蜚语,总会有淡去的一日,”宗政弘却笑了,道“我听说太子妃生一儿一女,都颇聪慧,太孙更被陛下养在身边”

    “是,”苏志安虽不喜太子妃,提起景宣与景康,却是面带笑意,由衷欢喜“渭河县主为姐,幼而不凡,皇太孙为弟,也极颖达,殿下后继有人。”

    宗政弘亦是颔首“既然如此,我便可安心了。”

    两月后。

    皇后扶着宫人的手进了太极殿,惯来端娴的面孔上,少见的有些惊惶“陛下,臣妾听闻您打算于下月退位”

    “是,”皇帝摆摆手,示意内殿侍从尽数退下,平静道“确实如此。”

    “可是可是,”皇后一时词穷,半晌,方才道“太子年轻,东宫未稳,陛下此时退位”

    “朕是做太上皇,又不是即刻驾崩,”皇帝淡淡道“你这么吃惊做什么”

    皇后连笑意都有些维持不下去,手指在衣袖中捏紧,道“陛下心意已决”

    皇帝平视她,道“是。”

    皇后在这样近乎绝望的宁静中同他对视,片刻之后,颤声道“那楚王呢”

    皇帝静静看着她,面孔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他不是已经是楚王了吗”

    “陛下,睿儿是你的嫡长子,”皇后潸然泪下,言辞恳切道“你不能因为不喜欢我,就一起否定掉他。”

    “那并不是主要原因,”皇帝道“朕不选择他,是因为他担不起这天下。当然,也有你的缘故在。”

    “我怎么了”皇后凄然一笑,第一次将满腹委屈倾吐出来,道“陛下,你公平一点,好不好”

    “昔年你东征西战,哪有空闲归家是我帮你操持内务,联络部下,打理各种人情往来。太后病重,隐太子与元吉在侧照看,是我拖着有孕的身体,在她塌前尽孝。你说睿儿体弱,不擅骑射,并不类你,有没有想过,是我为你奔走,操持粮草,疲累早产之故”

    说到最后,她泪如雨下,恨声道“昔年玄武门之变,也是我与你一同登上城门,勉励军士。那时候,你的阿苑何在”

    “我诚然有欺瞒你的地方,可你扪心自问,难道我便一点好都没有吗”

    “我是你共患难的结发妻室,可阿苑呢她就那么十全十美吗虽然被迫入宫,何尝不是坐享其成”

    “朕不是一个好丈夫,无论是对于你,还是对于阿苑,”皇帝听罢,面有动容,然而静默片刻后,还是道“然而朕不仅仅是你们的丈夫,也是这天下的君主,事关储位,便注定不能乱来。”

    皇后胡乱拂去面上泪珠,恨声道“陛下只觉睿儿仁弱,会为我钳制,何曾想过李政也是我名下之子他若登基,我仍为太后”

    皇帝目光中有一闪即逝的愧疚,轻叹口气,合上眼去。

    “好,好啊。”皇后心神一凛,霎时间如坠冰窟“数十年夫妻,陛下竟是这样打算的。”

    皇帝却唤了内侍来,道“皇后累了,送她回宫歇息吧。”

    “不必,”皇后抬手止住,风仪雍容,仍旧是往昔风范“我会自己回去的。”

    “陛下,”她敛容施礼,道“臣妾告退。”

    帝后叙话,内殿无人,皇后身边宫人只见她神情,隐约也能猜出结果如何,噤若寒蝉,不敢做声。

    回了清宁宫,皇后僵坐了大半个时辰,忽然低声道“那只铃铛呢”

    留在她身边的,皆是心腹,骤然听闻,也是怔住“什么铃铛”

    “当年那孩子被换走时,脚踝上不是有个铃铛吗”皇后道“我叫你们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

    “啊,”心腹反应过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识得吗”

    “不会忘的。”皇后僵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沙漠中有个传闻,藏宝时不需要地图,只需牵着一匹母骆驼与它的孩子便可,等到了选定好的位置,便在那匹母骆驼面前杀死它的孩子,无论过去多久,地势如何变幻,只要将那匹母骆驼牵到那片区域去,它便会自动找过去,停在原地,哀嚎不止。”

    “娘娘,”心腹劝道“她是真心将那位视为亲子,宁肯自己死,也不会对那位动手的。”

    “我知道,我也没打算对他做什么。”

    皇后微微一笑,目光森寒“我从当年之事中得到的教训就是活着比死去痛苦多了。”

    宗政弘同苏志安一道出了前殿,便见文媪偕同两个宫人自东侧尚宫局处来,拐过长廊,进了偏殿,不由驻足。

    苏志安奇道“怎么了,先生”

    “文媪这两日,”宗政弘道“走动的有点多了。”

    “这有什么奇怪”苏志安不以为意,笑道“先生,你便是思虑太多,身体才一直不好。”

    “你多盯着点吧,谨慎些总没坏处,”宗政弘有些疲惫的合了合眼,又道“先前殿下说想整改科举,办法是好的,只是有些冒进,世家势力强盛,意欲打压,绝非一日之功,罢了,明日我写封奏疏递上去好了”

    盛夏已经过去,林木仍旧郁郁葱葱,蝉鸣声却稀疏了,偶有一二,也只是秋风萧瑟前的垂死挣扎。

    钟意推开窗扉,便见窗下那从月季败了,红艳的花瓣散了一地,有些凄清。

    “花谢了,”她叹口气,道“夏天过去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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