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耻乎

小说:钟意 作者:初云之初
    苏定方此去匆匆, 归来也快,不过一个时辰,便有他侍从前来通禀, 道“居士, 都尉回来了。”

    “人呢, 都抓回来了吗”来人乃是苏定方心腹, 知晓原委,钟意并不啰嗦, 径直问道“有无遗漏,太子又是什么反应”

    “中允费和抵抗, 就地格杀, 思议郎隋绍与左庶子蔡满被带回, 至于太子殿下,”来人面上露出一个有些讥诮的笑,道“太子殿下往丹州下辖的庆安县去求访大贤,此刻并不在府中。”

    钟意明白他的讥诮从何而来。

    黄河决堤, 于丹州而言,这是天崩地裂的大事, 太子尽管并不直接理事, 但只坐镇, 也足够稳定人心, 然而他巴巴的跑去寻访什么贤士, 实在是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走吧, ”她站起身, 向罗锐道“我们也去见一见那二位随定方回来的良才。”

    罗锐目光冷凝如深冬寒霜,道“我也很想问问他们,是怎么生出一副黑心肝的。”

    蔡满与隋绍眼见中允费和被杀,早已是胆战心惊,又被苏定方令人强制带过来,正是惊惧之时,满头冷汗。

    苏定方面带杀气,凛冽如刀,他们自然不敢与之纠缠,瞥见钟意与罗锐过来,才算略微有了些胆气。

    “怀安居士,我二人皆是东宫属臣,即便有错,也轮不到你处置,更遑论是杀人这等大事”思议郎隋绍见她前来,心思微定,怒道“费中允何罪之有苏定方不问青红皂白,便要杀人,又该当何罪居士,望请给我们,也给太子殿下一个交代”

    “正是如此”左庶子蔡满亦是面露悲色“费中允因冤被杀,居士何其忍心”

    罗锐听他们此语中气十足,浑然不觉惶恐,心中既觉可笑,又觉悲哀,更多的是愤怒。

    他们口口声声说不问青红皂白便杀人有罪,然而当初做出炸毁堤坝,令黄河决堤的决定时,有没有觉得百姓无辜

    难不成只有他们的命是命,别人的便不是吗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然而这短短数十载,却要经受生老病死之苦,何其苦痛。”

    钟意止住他上前的动作,目光嘲讽,向那二人含笑道“费中允超脱凡俗,跳离生死,正是天大喜事,你们有什么好伤怀的”

    隋绍与蔡满听得怔住,旋即尽数转为怒意,正待开口,却听苏定方冷冷道“左庶子,思议郎,二位还是先为自己忧心吧,我既敢令人拿你们,便有证据可杀你们,而你们究竟做了什么好事,想必自己心中有数。”

    隋绍与蔡满闻言,额头生汗,满心惊惧,他们有些欺软怕硬,见过苏定方一剑送费和上路的狠态,不敢做声,转向钟意时,目光中便有了几分哀求。

    “我不会杀你们,但也绝不会放你们,”钟意道“你们犯下的罪过太大,悄无声息的死了,反倒是便宜你们,正该回禀长安,通传万民,以正典刑。”

    蔡满面色有些灰败,想是在苏定方处见过那几分供词,并不曾否认炸毁堤坝之事,只环视场中三人,颤声道“你们一定要做的这么绝吗”

    “不是我们做的绝,而是你们自己做的绝,”罗锐冷笑道“断绝你们生路的,正是你们自己啊。”

    “跟这种人,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钟意见完了人,确定无错,便转向苏定方,道“叫人押下去,好生看守,别叫他们寻了短见。”

    苏定方颔首道“我会亲自安排人看守,居士安心。”

    此次黄河决堤,造成的危害远比想象中大,死伤人数初步统计,便有近万人之多,官府要将尸身收敛,尽数掩埋,又要确定其身份户籍,着实辛苦。

    更不幸的是,据在城中巡查的侍从所言,丹州城中染病者众多,若不及时防范,事态扩大,转为瘟疫,只怕用不了多久,此地便会变成一座死城。

    城中原是有大夫的,只是水灾过后,能找到的却没几个,好在局势也还没到最恶劣的时候。

    钟意颇通医理,此刻倒是得用,仿照吩咐人在城中煮了桂枝汤、麻黄汤、葛根汤等基础药物,分发给得病之人,又叫城中人可取柳树皮煮水饮用,以防烧热。

    “居士一句话,附近百里的柳树都遭了灾,”罗锐自外间入内,笑道“我听人讲,连树根都给挖没了。”

    “树还可以再种,但人没了,可就救不过来了,” 钟意感慨一声,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也对。”罗锐见她起身,似乎打算离去,顺势问道“居士往哪里去”

    “城中大夫紧缺,我还是过去帮忙吧,”钟意轻声道“多救一个人,也多一份功德。”

    罗锐叹道“早知如此,我也该学些医理的。”

    钟意笑道“现在再学,也不算晚。”

    同罗锐辞别,她上马往城中药师所在之地去,寻个地方坐下,如同其余大夫一般问诊。

    灾民见这女郎貌美,又做男子装扮,心知便是那位广施善行的怀安居士,讶异之中又觉敬慕,道“居士还会看病吗好生厉害。”

    钟意反倒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道“略知一二而已。”

    “姐姐,”有个孩子崇敬的看着她,两眼发亮,道“你一定是天上的仙女,心肠好,什么都会”

    另有其余人笑道“居士原本就是仙娥”

    钟意在侧听着,心骤然软了,也热了。

    她生在高门,此前从没有接触过处在这世间最低端的百姓,也从没有如此真切的感知到被人需要是什么滋味。

    她喜欢这种感觉。

    这叫她觉得她于这世间是有用的,也是真真切切,曾经在这世间留下痕迹,被人所怀念过的。

    微微一笑,钟意温和道“若是需要问诊的话,便上前来吧。”

    见过左庶子蔡满与思议郎隋绍之后,钟意便往城中医师所在之地去了,直到这日深夜,说的嗓子都疼了,方才同玉夏玉秋一道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摸着朱骓柔顺的脖颈处毛发,道“这些时日下来,朱骓好像也瘦了。”

    朱骓郁闷的打个喷鼻。

    “不只是朱骓,别的马匹也一样,”玉夏笑道“苏都尉令削减不必要的马匹草料支出,朱骓不是战马,当然也在其中。”

    “倒是委屈你了,”钟意忍俊不禁,温柔的摸了摸朱骓的长耳朵,道“等回到长安,我叫人给你准备最好的草料。”

    几人慢悠悠的往回走,途径一处街巷,忽然听见有女人哭喊声。

    钟意心中一沉,催马过去,便见那处地势低洼,形成了一个硕大水坑,内里有人在扑通,听那声响,只知是个妇人。

    她见那妇人会水,却正嚎哭,手臂在水中摸寻,心中奇怪。

    侍从中有丹州本地人,想是听说过,低声道“居士,那妇人是个疯子。”

    钟意道“那她这是”

    侍从静默一会儿,道“发水的时候,她的孩子被冲走了,从此再也没找到,她便疯了,每日都在水里捞。”

    钟意心里倏然一痛,直到返回刺史府,心口都在发闷。

    “居士,你回来了。”

    如此到了门口,钟意便听有人唤她,侧目去看,站在灯笼底下的竟是罗锐“你怎在此”

    “太子来了。”罗锐言简意赅,道“他在前厅等你。”

    钟意心头微动,敛了神情,道“我这便去。”

    罗锐道“要我同你一起吗”

    “不必,又不是打架,叫那么多人做什么”钟意道“太子温而尔雅,还不至于对我动粗。”

    “那我便在偏室等,”罗锐有些不放心,低声道“居士若有事,便可高声唤我。”

    钟意莞尔,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多谢。”

    几日不见,太子风采如昔,面目如玉,神情温和,只是目光之中有些焦躁,见钟意入内,急匆匆迎了上去。

    “太子殿下,”钟意向他施礼,道“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太子却望向她身后玉秋玉夏,道“的确有些私事要讲,望请居士屏退左右。”

    钟意从善如流,道“你们都退下吧。”

    玉夏玉秋未曾犹疑,施礼之后,一道退出。

    太子见内室的门合上,方才执起案上卷轴,道“我听闻居士喜好书法,正有一幅好字,要同居士一同赏鉴。”言罢,又将那素白卷轴缓缓展开。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钟意上前瞥了眼,微微动容“是王羲之的字”

    “正是,居士好眼力,”太子赞了一句,又道“宝物便应赠与识货人,留在我手中,却是辜负了。”说完,又将卷轴合起,递了过去。

    钟意听得笑了,却没有接,开门见山道“太子殿下送我这样一幅价值连城的好字,意欲何为”

    “居士是聪明人,我也不同你绕弯子,”太子面上有些窘迫,更多的是惭色,他躬身一礼,道“还请高抬贵手,饶恕左庶子与思议郎性命。”

    “太子殿下,”钟意听罢,目光倏然冷了“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

    “他们做下这等混账事,委实是”太子面有难色,惭愧道“我也是今日方知。”

    钟意哂笑道“你知道,却来为他们求情”

    “我知道他们此次罪责滔天,然而终究无法坐视不理,”太子再度躬身,施礼道“左庶子如此行事,全是为我,如今身陷囹圄,我怎能坐视不理”

    “太子殿下,”钟意听得荒诞,难以置信,下意识反问道“你明知道他们犯下了何等滔天大罪,不想如何处置,以平民愤,却想着将他们捞出来,息事宁人”

    太子被她问的一滞,面色讪讪,半晌才道“居士,我有我的难处”

    “我没办法帮忙,也没有资格帮这个忙,”钟意断然拒绝,道“因为他们害的不是我,而是百姓,太子殿下若想救他们,便该去求百姓开恩,同我却说不着。”

    “居士,”太子为难道“我知那二人便被扣押在刺史府中,求你高抬贵手”

    “太子殿下”钟意听得荒唐,更觉愤懑,手指城外方向,道“你可知此次黄河决口,究竟害了多少人”

    太子怔住,忽然落泪,道“我听人讲,只是丹州,死伤者便过万”

    “那么殿下,”钟意眼眶发热,道“你在丹州数日,有没有亲自去看过那些灾民,有没有见过水灾之后的惨状”

    “父皇、父皇说,圣人垂拱而治,”太子被她问住,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道“郑国公的十思疏,不也是这么说的吗文武兼用,垂拱而治”

    “可陛下也曾经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钟意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怒道“这句话,殿下便不记得吗”

    “以天下之广,岂可独断一人之虑朕方选天下之才,为天下之务,委任责成,各尽其用,庶几于理也。”

    太子惯来仁和,见她这般疾言厉色,更有些退缩,喏喏半日,方才道“这话是父皇说的,叫有才干者各司其职,君主高坐明堂便可,难道这也有错吗”

    钟意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方才道“殿下,你知道丹州百姓现在是什么样子吗你知道多少人流离失所,与至亲阴阳相隔吗不需要亲眼见到,你只听我讲,不觉得蔡满之流,千刀万剐难赎其罪吗”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既然无力挽回,不应该努力将损失降到最低吗”太子不解,劝慰道“左庶子等人,皆是国之栋梁”

    他面上神情真挚,显然说的都是心里话。

    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钟意说不出话来了。

    她忽然能理解,为什么皇帝坚决要废掉太子,改立李政了。

    不是因为李政是他心爱女子生的孩子,也不是因为太子之母被他厌恶,而是因为这个系出嫡长的太子,全然没有掌控这个偌大帝国的才干与气魄。

    她忽然明白了皇帝这些年来,深埋在心里的悲哀。

    太子坏吗

    不,他本质良善,性情宽仁,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作恶的心思。

    倘若他生在寻常百姓家,这自然是好事,可他生在皇家,他是皇帝的嫡长子,也是这天下的继承人

    这样的境遇之下,这等性情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软弱,他无能,他耳根子软,他太看重旧情,也太容易被人利用。

    蔡满之流胆敢炸毁堤坝,做出这等滔天大恶,依仗的便是太子威势,尽管那并不是太子的本心,但他仍然是做恶之人的一面旗帜,一枚盾牌。

    现在他还只是太子呢,假以时日做了皇帝,天下又会如何

    会不会有人架空天子,蒙蔽视听,把持朝政,残害忠良

    太子的存在,本身没有罪过,但因他而滋生的毒瘤,却会为祸天下。

    钟意久久不语,太子却以为她是动心了,陡然生了几分期待,唤道“居士”

    “殿下,”钟意见他如此,却不再觉得愤怒,心中只有悲哀“你真觉得,自己能担得起李唐江山吗”

    太子面色僵住,竟无言以对。

    “我回府之时,还曾遇见一个妇人,她失了自己的孩子,已然疯了,每日都跳进水里去捞,而这样的故事,在丹州数不胜数你听着这样的惨事,仍然坚持要救左庶子吗”

    “太子殿下,”钟意心中一酸,倏然落下泪来“你心里,便不能分润半分同情和怜悯给天下黎庶吗”

    太子听完,亦是落泪,道“我知道左庶子有错,可他也是为我”

    “太子殿下啊,我有些明白,陛下为什么坚持要废掉你,而立秦王了。”

    钟意禁不住笑了,拭去泪珠,在太子的骤然僵硬的神情中,道“你其实也不坏。”

    太子嘴唇颤抖,双目怔怔望了过去,隐约有些希冀。

    钟意却倏然冷了声音,继续道“你只是懦弱,只是无能,只是德不配位”

    “黄河决口,百姓死伤无数,天下侧目,你心中惦记的,居然只是为祸的属官”她目光冷凝,一字字从牙根中挤出“太子殿下,耻乎”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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